官場如沙場,更是殺場。
一招不慎,全盤皆輸,棋場上輸掉的只一場棋,而在官場上,輸掉的可能是身家性命。對於這個道理,張居正自然很熟悉,而他之所以能夠成爲大明首輔,正是因爲高拱的一招不慎。
想着當年嚴崇的下場,張居正的心情顯得有些壓抑,他可以放得過高拱,將來別人未必能放過得過他,甚至,張居正相信將來那些人一但得勢,爲了“殺雞給猴看”,爲要讓世人看到招惹他們的結果,估計,自己的下場絕對不比嚴崇好得了多少。
到那時,丟掉的恐怕就不僅僅只是自己的性命了!
張居正絕不會容忍自己犯下這樣的錯誤,也正因如此,在張四維做出那樣的事情時,他仍然可以鎮定自若的接受一切。
因爲他知道,什麼纔是對自己最爲有利的選擇。
而現在,無論是張四維亦或是申時行,都不適合成爲次輔,他們兩個人都對首輔之位虎視眈眈!
可現在是個死局啊!
“首輔,自從首輔銳意進取以來,我大明中興在即。船到中流時,不進則退,眼下正是在進退之間,是在節骨眼兒上,是萬萬不能出絲毫亂子的,所以下臣以爲,申時行不行爲次輔!”
面對首輔的沉默,作爲他的親信的傅作舟當然不能沉默,況且這也是首輔找他來的原因,些話,就是再難聽,也要說出來,絕對不能讓首輔作了錯誤的選擇!
“這朝中任何人都可以當次輔,唯獨他不行!”
對於傅作舟的直接,張居正倒也沒有掩飾什麼,而是點頭說道。
“可是,子維致仕已經成爲定局,不可能慰留他於朝中了。”
這番話是在告訴傅作舟,現在事情已經成了定局,讓你來,就是想讓你給出個主意破局的。
首輔的意思,傅作舟當然明白,他頓時變得的有些焦急。
“首輔,如此一來,申時行勢必會成爲江南百官之首,一但他身居次輔的位置,江南百官勢必會千方百計的助其成爲首輔,進而瓦解首輔苦心經營的一切!到那時,他必定會與首輔爲敵的!過去江南百官是羣龍無首,可一但申時行成了首輔,一切都會不一樣,有了領頭羊,到那時,朝廷內必定是黨爭再起,首輔到時候即便是想要推行改革,恐怕也會被有掣肘!”
擡頭看着神情凝重的張居正,傅作舟又一次鄭重其事說道。
“還請首輔儘量挽留張次輔,他雖說心懷野心,可總歸於他來說,除了鹽法之外,其它的沒有什麼是他看重的。”
傅作舟的話說的非常直白,張四維等人都出身於鹽商家族,所以主管鹽務的御史官員才說,天下鹽務的毀壞就是因爲張四維以及其家族。鹽商憑藉雄厚的財力影響着政局,而作爲鹽商代言人的張四維,只看重鹽法,只看到其家族能否從鹽法中獲利,所以對於改革自然是加以支持。
許多所謂的“改革”,其實大抵上都是如此,支持的改革的一方,往往也都是想從中漁利,至於反對者,往往也都是因爲自身的利益受損。
儘管在內心裡張居正非常感激傅作舟的直接,但是他的直接卻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畢竟,王崇古也好、張四維也罷,都是他張居正的支持者,看重鹽法……這豈不是說,自己坐視他們借鹽法得利?
那怕這是事實,但也不能擱到檯面上說出來啊!有些事情,看透,但是不能說透!
深知改革阻力的張居正,當年就是選擇與張四維結盟,然後打擊南直隸一系,從而推動改革,當然這種合作不是沒有代價的,代價就是鹽法,就是王家張家等山西鹽商從中獲得更爲豐厚的利益。
但是……這是衆所周知的秘密!
“子維辭職已成必然,這件事,不需要再提了!”
再次把擱在案臺上的旨匣瞟了一眼,打斷了傅作舟的話,張居正認真的說道。
“這次請你過來,就是想和你商量這件事,至於其它的,今天就不需要再說了。”
儘管張居正沒有說那麼直接,但是傅作舟還是聽出來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補救道。
“是下臣孟浪了,不過,既然次輔致仕,申時行勢必成爲次輔,這是多年來內閣的規矩,這個規矩是不能破的,而且若是破的話,勢必會引起他人的反彈……”
沉思片刻,心知事情已經無可挽回的傅作舟,只能在心裡尋思着其它的辦法,突然他的眼前一亮,然後看着張居正說道。
“其實,下臣倒是有一個建議,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說來聽聽!”
之所以喊傅作舟過來,就是因爲張居正想聽聽他的建議。如果不是因爲沒有辦法,他也不至於如此苦惱,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首輔,之所以不能讓申時行成爲次輔,是因爲他身後有江南士林爲他張目,一但他成爲次輔,勢必會導致朝廷動盪,必定是黨爭四起。所以呢,下臣覺得,只要有一個資歷比他更老的人入閣,他自然也就成不了次輔,南直籍官員也就不可能大張旗鼓,煽動朝野動盪了。”
傅作舟一邊說,一這看着首輔,而他的建議,則讓張居正的眉頭緊鎖道。
“資歷更老的人,這內閣之中又那有什麼……”
突然,張居正的話音打住了,他看着傅作舟說道,
“你是說呂調陽!可是他,已經致仕了啊!”
見首輔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傅作舟連忙說道:
“呂調陽堪稱國之乾材,當初是因爲身體原因致仕,不過下臣聽到,現在他舊疾已經痊癒,幸虧皇帝英姿天縱,必定不願老臣埋沒於鄉間,所以必定會下旨如其入朝的……”
那裡是皇帝下旨,分明是建議張居正請旨召呂調陽入朝。
呂調陽!
唸叨着這個名字,張居正不禁有些猶豫不決,畢竟,當初呂調陽當次輔的時候,對他也是一個威脅啊。甚至於後來呂調陽接連請求致仕,也是因爲兩人之間的關係惡化,請他入朝會不會作繭自縛?他會不會與自己爲敵?
愣瞧着窗外的槐樹,張居正有些出神。
這一招是驅狼吞虎計啊!
“這……萬一要是他反對改革怎麼辦?”
面對首輔的疑問,傅作舟便搖頭說道。
“首輔,呂閣老總歸還是支持改革的,而且他是一個耿臣,絕對不會因私廢公,只要是對大明江山、對天下百姓有好處的事情,他必定都會支持的。況且,他是廣西人,即便是爲次輔,也不會對朝局造成什麼影響,可申時行卻不同。”
傅作舟的建議,讓回過神來張居正沉思良久,他不斷的心裡思索着種種可能,但是到最後,所有的可能都歸根到一句話上“呂調陽是一個耿臣”,是啊,他確實是一個耿臣,確實不會因私廢公,可是,人總是會變的啊,萬一他要是變了呢?
隨後,他又心想到,都到了那個年紀了,又怎麼可能變呢?
想通了一切之後,張居正長嘆一聲,然後才說道:
“世人皆言老夫是獨相,可誰知道老夫於這首輔的位置上卻是如履薄冰啊!我張居正卻總被逼到如此的地步……”
喟然長嘆後,張居正的臉色顯得有些異樣,似乎是他自己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面對這樣的選擇,畢竟過去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像現在這般,不惜驅狼吞虎,這一計……太險了!
想了想,張居正又擺了擺手。
“你先回去吧。”
既沒有答應,也沒有否定,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可實際上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
在傅作舟離開之後,張居正靠在圈椅上,皺眉思索着,良久之後,嘆息之餘,他拿起了筆,先寫了一份奏摺,然後又寫了一封信。待書信寫好後,他才喊來家僕吩咐道。
“把這封信送到信局,八百里快騎送到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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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又坐了一會,像是想起什麼事似的,他又一次起身,離開了書房,然後來到了後宅的一間偏院。偏院裡的窗戶透着燈光,透過窗紙隱約的可以看到人影,待他走進去的時候,就有丫環衝他施福道。
“婢子見過舅老爺。”
“軒兒還在讀書?”
“少爺還在書房裡讀書,婢,婢子這就喊他。”
“不用,不用,我過去就行了。”
默默的點點頭,張居正走進了書房,正在書桌前看書的人或許因爲太過專注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
看着他專注的模樣,張居正又長嘆了口氣,那人這纔回過神來,擡頭看到來者,目中閃過一道歡喜,正欲開口說話時,那雙眼睛中的神采又黯淡下來。他先起身行揖道。
“侄兒見過舅舅。”
默默的點了點頭,又看了他一眼,張居正說道。
“船已經到了,你……收拾一下,準備南返吧。”
說完這句話後,張居正又搖頭長嘆口氣,然後還是轉身離開了,是在離開時還是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