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中,張啓陽和復隆皇帝皆在。
“勇毅公便如這滿園的金菊。”復隆皇帝笑呵呵的說道:“此情此景,朕想起一句詩來。”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這是漢武帝在打了勝仗之後的一句詩,奈何張啓陽的文采實在非常有限,根本就不知道這句詩的出處,也不知道作者是誰。
既然這句話詩裡提到了菊花和佳人,想來應該是小皇帝觸景生情了吧。
菊本就是花中四君子之一,用來形容高潔之士,他馬上就要大婚了,說出這樣的詩句也很正常。
在旁邊作陪的高起潛笑着說道:“漢武劉徹平定匈奴之亂,自然有氣吞萬里的氣象,也只有陛下能觀菊而生此豪邁之情。微臣見到菊花,卻只想到了陶靖元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只盼着我大明光復故土之日,就可以效法陶靖元,解甲歸田逍遙自在了呢。”
“陛下和高監軍的文采,臣素來佩服的緊,我卻連一句詩詞都沒有想起來,真是貽笑大方了。”
這當然是張啓陽的自謙之詞,其實這個情節之下,他已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句和菊花有關的唐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但這句詩卻不時候直接說出來,因爲這是唐大反賊黃巢的名句,而且殺氣太重。
“勇毅公以武見長,排兵佈陣克敵制勝纔是你所擅之事,尋章摘句本就是娛樂之事,雕蟲小技罷了。”年輕的皇帝哈哈大笑着說道:“前番黔國公派人貢了些雲南佳釀,又恰逢園子裡的金菊綻放,想着二卿操勞軍務難得閒暇,這才邀你們過來陪朕吃酒賞菊,也算是忙裡偷閒了。”
請我來喝酒看菊花?別扯這些沒有油鹽的閒話了好不好?
把毅勇軍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全都邀到御花園中,就是爲了喝酒觀花?張啓陽要是信了那才真是活見鬼了呢。
既然當皇帝的不想挑明本意,張啓陽也就索性陪着他東拉西扯,看看最後是誰先沉不住氣。
果然,沒有過多久,小皇帝就最先沉不住氣了,逐漸說起了正經的事情:“毅勇公於四日之前上的那份奏疏朕已經看了,卻留中未發,今日恰好當着毅勇公的面兒,還需仔細的問問這個事情。”
四天前,張啓陽確實上了一份奏疏,奏疏的內容簡明扼要:裁撤宮廷內衛。
“內廷宿衛有不少本就是出自毅勇軍,當初時局紛亂,爲保宮闈重地之萬全,爲保陛下之金安,才用毅勇軍士卒充當宿衛。”張啓陽非常直接的說道:“這本就與體制不和,時間長了難免會有人說閒話。現如今局面已日漸穩固,臣以爲可以適時裁撤下來,由內衛司另擇人選重新安排。”
“毅勇軍本就是朕的親軍,這是世人皆知之事。劉大牛、趙東成等人雖是軍籍,然忠誠勤勉之心有目共睹,朕素來倚爲心腹干城,爲何要還要撤換?”
劉大牛等人最先擁着太子闖宮奪門,奠定了大明正統的地位,又在平定逆亂當中建立奇功,皇帝誇獎幾句也在情理之中。
張啓陽道:“萬歲所言極是,但劉大牛、趙東成等人終究是軍籍,又是臣一手使出來的老兵,本應該效力于軍前。充當內廷宿衛,終究是亂了內外之別,時間久了,少不得要有人說閒話!”
“你勇毅公的兵不就是朕的兵麼?還說什麼內外之別?若是朕信不過他們,又怎麼會讓他們當值內廷?”
充分表達了對張啓陽的信賴之心以後,年輕的皇帝繼續說道:“勇毅公的奏疏讓朕很爲難啊。若是駁回,恐寒了勇毅公一片公忠體國的熱忱之心拳拳之意。若是依你之意裁換內廷宿衛,換一批新人上來,又擔心會有人說你我君臣相疑,說朕不放心毅勇軍將士,着實的難做。”
朝廷對毅勇軍的態度雖然還談不上是猜忌,但卻有所顧慮。
劉大牛等人雖是宮廷宿衛,軍籍卻在大旗軍那邊,由外軍充當宮廷宿衛,等於是被毅勇軍控制了宮廷,換誰做皇帝也睡不安穩。
撤換劉大牛等人的心思早就有了,卻不好公然那麼做。
在皇帝的心目當中,張啓陽上的這份奏疏應該是一種試探,看看朝廷對他的態度和信任程度。
真要是直接把劉大牛那一批人撤換掉了,就等於是直接表明了朝廷對張啓陽的不信任,會形成一副君臣相疑的局面。
這種事,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埋下隱患。
就算是已經有了撤換之心,卻又不好說出來,所以只能留中不發,對張啓陽的那份奏疏不做任何處理。
其實,這等於是把球踢回到了張啓陽的腳下,等着他做進一步的表態。
今天,特意邀請他來吃酒賞菊,就是想利用這個機會逼他表態。
作爲皇帝,我非常信任你的手下,表達出這個觀點之後,復隆皇帝就已經佔據了道義上的制高點,接下來就看張啓陽是什麼樣的態度了。
“雖聖上萬千信賴,終究還有內廷外軍的分別。最近臣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說是臣意圖掌控內廷,也只有撤換劉大牛趙東成等人,臣才能自證清白。”
“那些個捕風捉影的傳言怎能輕信?”復隆皇帝面帶微笑的說道:“不過呢,終究還是要顧及毅勇公的名聲,既然毅勇公執意要撤換,那就撤換吧。”
三言兩語之後,皇帝並沒有做過多的堅持,就答應了撤換內廷宿衛的請求。
雖然一切都在波瀾不驚之中進行,卻足以證明朝廷對毅勇軍還是有些忌憚之心。
皇帝起身,親自給張啓陽和高起潛二人斟了一盞美酒,二人趕緊站起身來虛虛相讓。
“這件事說完了,兩位愛卿又都在,剛好趁着這個機會說說別的事兒。”皇帝打了個手勢,示意二人不要那麼拘謹:“洪大郎在豫南贛西一帶於僞清激戰數月,戰功卓著戰果斐然,朕深以爲慰,欲行封賞事。已給郎將軍擬了個撫寧侯的爵位,其他各部皆有封賞。”
大紅狼和劉春生奉張啓陽之名,率部前往豫南、贛西一帶開闢新的戰場,已經過去大半年了,打的還算不錯。
但也僅僅只是不錯而已,遠遠談不上“戰功卓著”,更說不上“戰績斐然”。
那一帶本就靠近潁州,各種補給非常便利,而且那一帶本就靠近大紅狼的老巢商城,又歷經多年戰亂早就被打爛了,根本就不存在大規模的敵對勢力,能夠快速打開局面本就是預料當中的事兒。
真正能夠稱得上是“戰功”的,也不過是佔領了虎頭、長嶺兩個關口而已。
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值得一提的戰鬥了。
雖然大紅狼和劉春生並沒有經歷過太過於激烈的戰鬥,但卻打開了從贛西、湖廣通往豫南的通道,這纔是最有要緊的戰略目標。
從陝西老巢撤出來之後,經豫西南下,闖軍的主力大舉進入湖廣,和清廷英親王阿濟格部已經衆多的新附軍反覆激戰。
開始的時候開能打的有來有回,隨着李自成的身死,闖軍很快就陷入各自爲戰的局面,生存環境極度惡化,清軍的戰略合圍之勢已經形成。
關鍵時刻,張啓陽派遣大紅狼部開赴過去,並不和清軍主力直接交戰,甚至沒有加入到湖廣戰場,而是在邊角處打開一個口子,始終控制着兩個關口。
那大紅狼本就是闖軍舊將,很快就和闖軍各部取得聯絡,讓他們通過關口,跳出清軍的包圍圈,陸陸續續撤退到了商城以東潁州以西的“三不管地帶”,避免被清軍徹底消滅。
作爲臣子皇帝嫡血,復隆皇帝一直都對闖軍懷有深切的仇視,但是這一次,卻很罕見的改弦易轍,不僅直接加封了大紅狼一個撫寧侯的爵位,還對撤退出來的闖軍各部大肆封賞,表現出了非常積極的招攬之意。
因爲有了大紅狼的“珠玉在前”,在李自成時候走投無路的闖軍殘部紛紛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搖身一變就從造反軍變成了官軍。
雖說接受招安的多是一些老弱病殘和被打散的殘部,戰鬥力到底怎麼樣絕對值得懷疑。
但好歹還有人數上的優勢,從字面上看,朝廷等於是憑空多出了一萬多人馬。
放下“君父之仇”,積極的招攬闖軍殘部,共同抵抗強大的清廷,對於江南朝廷而言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至少,他們已經放下了虛無縹緲的“意識形態”,變得更加務實。
但這事兒朝廷做的很不地道,簡直就是在和張啓陽爭搶功勞。
當初招攬大紅狼、廉金斗部之時,就是張啓陽一手而爲。
又派遣大紅狼和劉春強率部過去解救湖廣的闖軍殘部,也全都是出自張啓陽的手筆。
自始至終都是毅勇軍在出力,朝廷幾乎什麼都沒有做。
好不容易打開了一些局面,朝廷就用一紙空文和很多虛頭巴腦的爵位和任命,把那些闖軍殘部變成了官軍,這不僅是坐享其成還是在搶張啓陽的功勞。
朝廷搶臣子的功勞,這事好說不好聽啊。
所以,復隆皇帝才專門選了這樣一個機會,私下裡和張啓陽說起。
“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對抗僞清,本就是當務之急,陛下如此作爲,臣深以爲然。”
在張啓陽的心目當中,建立“抗清統一戰線”纔是最重要的,至於說功勞到底是誰的,反而不那麼重要了。
張啓陽並沒有和朝廷理論功勞誰屬的問題,而是很仔細的說起了安置闖軍殘部、派遣官員治理地方上的細務,這讓復隆皇帝非常高興,甚至有那麼一點點的愧疚。
朝廷對張啓陽的態度,就算還沒有達到猜忌的程度,至少也是頗爲忌憚。
掌控闖軍殘部當然是爲了建立“抗清統一戰線”,卻未嘗沒有壯大直屬武力減少對毅勇軍依賴的用意。
而張啓陽卻表現的如此公忠體國,不計較個人得失時時事事以大局爲重,反而顯得朝廷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