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英親王將進京悼祭,着禮部好生辦理,不得懈怠。”
“嗻。”
“一應供給從內府調撥,規格就高不就低,不要想着省錢。”
“嗻。”
在這個炎熱的季節裡,布木布泰的心情難得像今天這麼好。
英親王阿濟格同意按照朝廷的安排,已讓大軍就地駐守,只帶少量的貼身隨從進京悼祭多爾袞。
對於大清朝廷而言,這是一個巨大的政治勝利。
“英親王的心裡裝着大局,就算以前有些過頭的舉動,也不宜再深究下去了。”當布木布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禮親王代善連連表示贊同。
所謂的“過頭舉動”,說的就是阿濟格擅殺朝廷命官,強搶地方府庫的事兒。
阿濟格的數萬大軍離開了湖廣之後,一路急速北上,沿途之中勒索地方哄搶府庫,甚至還直接殺了一個知府,各種參奏的摺子鋪天蓋地朝堂之上無不譁然。
好在英親王還算知道大局爲重的道理,終於同意了只帶少量隨從進京悼祭,這是一個巨大的轉變,等於是向以太后爲首的帝黨人物低頭服軟了。
雖然阿濟格是典型的“攝政王黨”,但現在的朝廷絕不會追究他的罪責,反而會大加拉攏,因爲太后和皇上太缺少這樣的硬實力了。
只要阿濟格願意服從朝廷的調遣,就可以不必再擔心野心勃勃的豪格,也不必再忌諱態度晦暗不明的吳三桂。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轉變,當然不是因爲阿濟格有多麼“公忠體國”,而是因爲實力使然。
朝廷雖然虛弱無力,終究還能湊出些兵馬,更有太后的英明,很及時的調動了鰲拜,形成對阿濟格的極大牽制,讓阿濟格深感顧及不敢輕舉妄動,不得不向朝廷低頭。
只要他不帶着大軍繼續北上,只要他願意只帶少量隨從進京,以前的那些個過錯都可以既往不咎。
在英親王進京這個事情上,朝廷格外重視,但卻有一點點小小的風波。
因爲朝廷已追封攝政王爲“義皇帝”,葬禮按照帝王規格舉行,這就牽扯到一個禮儀的問題:在外征戰多年的阿濟格回京之後,到底應該先悼祭多爾袞,還是先拜見順治小皇帝。
一般情況下,當上一任的老皇帝死去之後,本着“國不可一日無君”的原則,新皇帝會馬上繼承大統。
外藩和外官們則需要先來拜見新皇帝,然後才能去祭拜老皇帝。
但順治皇帝已經繼位好幾年了,還要不要先來拜見他呢?
這個禮儀上的問題雖然有些麻煩,卻不是很難解決,秉承着對攝政王多爾袞的尊重,朝廷決定先讓阿濟格去祭拜多爾袞。
這個問題解決之後,阿濟格又提出一個問題:拜謁梓宮之時,應該使用什麼樣的禮儀?
“義皇帝”中的那個“義”字,就是替代品的意思,也就是說多爾袞並不是真正的皇帝,僅僅只是享受皇帝的規格而已。
悼祭一個不是皇帝的皇帝,在大清國的歷史上從來都沒有過,應該使用什麼樣的禮儀是一定要好好研究一番的。
鴻臚寺和禮部的人又專門弄了一套“儀注”。
書文往來之間,已經過了不少時日,但口口聲聲說着要進京悼祭的阿濟格還是沒有真的到來,而是反反覆覆的各種細枝末節的小問題上糾纏個沒完沒了,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耗費了整整十天。
到了第十一天的時候,猛然傳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在高唐一帶的鰲拜遭受了攻擊。
阿濟格的次子傅勒赫並部將何洛會,突襲鰲拜。
阿濟格說,他已經掌握了鰲拜“圖謀不軌”的證據,當此非常時刻,來不及細奏,只能以非常手段擊敗鰲拜,粉碎他“圖謀不軌”的“狼子野心”。
這個消息彷彿砸進深潭的一方千鈞巨石,登時就掀起軒然大波,引得朝野一片譁然。
清廷內部的爭鬥,並沒有因爲多爾袞之死而煙消雲散,反而更加激烈更加極端,從朝堂、宮廷範圍之內的政治較量,轉變成爲最直接的軍事衝突。
爭權奪勢已徹底公開化,連最起碼的遮掩都不顧了。
“無恥!”劈手把一碗熱羊奶丟在牆上,天青細瓷摔了個紛紛碎碎,汁水淋漓而下。
暴怒的布木布泰就像個脾氣很壞的孩子,把視野範圍之內的杯盞碗碟全都砸的稀巴爛,好像發了瘋一樣把桌椅板凳踢翻,順勢將帷幔幕布撕扯下來,不停的用最粗鄙的言辭破口大罵:“反了,反了,阿濟格這個混蛋王八羔子,我要殺了他,把他栓在馬尾巴上活活拖死。”
原以爲還能夠一步一步的和阿濟格進行博弈,布木布泰甚至早就想好了如何按部就班的讓阿濟格就範。
想不到的是,阿濟格根本就不準備和她一個回合一個回合的較量,也不理會那些權謀,而是採用了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武力解決。
這恰恰是布木布泰最不擅長的方式。
所謂的權術,在最直接的武力面前,竟然如此的蒼白無力。
阿濟格把布木布泰給耍了,把朝廷上下全都給耍了,在這十幾天的時間當中,原本她還是有些機會的,至少能夠做出進一步的防範,但卻沒有。
布木布泰不是沒有想到阿濟格有可能會訴諸武力,而是不願意相信。
在很多時候,人們會習慣性的鮮血他們願意相信的事情,會本能的按照自己的思維方式看待問題。
惱羞成怒的布木布泰瘋狂的打砸着,一個個宮女內宦伏身跪拜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老太監海富擺了擺手,示意衆人退下。
宮女太監們如蒙大赦,躬着身子倒退着出了慈寧宮。
這個老太監依舊攏着雙手佝僂着腰身,畢恭畢敬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一棵經歷無數風雨的歪脖樹!
沒有任何勸解,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布木布泰瘋狂宣泄,一直等到她累了,氣喘吁吁的癱坐在地上,才微微的搖了搖頭,無奈的說道:“當初幹掉多爾袞,或許根本就是一個錯誤,很大的錯誤。”
那確實是個錯誤。
幹掉了多爾袞,還有誰能壓服得住各方勢力?
布木布泰麼?
這個精於計算善於玩弄權術平衡的女人根本無力面對紛亂的局面,局勢已經失控。
沒有與之相匹配的實力,僅僅只是依靠權術,分明就是在玩火,一個不慎就會引火燒身。
以前的多爾袞雖然跋扈,卻能夠維持住局面,還能始終以大清國的大局爲重,什麼事情都不會做的太過分。
但阿濟格不一樣。
阿濟格不是多爾袞。
阿濟格想的是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大清國的利益,做事更加肆無忌憚,也更加的沒有底線。
當阿濟格點起第一把大火的時候,她連一點辦法都沒有。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布木布泰就像個任性的小女孩,用尖銳的嗓音嘶喊着:“你是在抱怨我麼?是在看我的笑話麼?”
“奴才不敢!”
“我要殺了阿濟格,一定要殺了這個狗東西!”
殺了阿濟格?
不過是一句激憤的話語罷了,卻不可能實現。
拿什麼去對抗阿濟格?
西大營那邊還有不少人馬,但卻動不得,那是用來牽制和平衡吳三桂的。
若是貿然調出去,萬一吳三桂懷有叵測之心,那就真的全完了。
“太后也不必太着急了,雖然西大營動不了,不是還有禮親王和鄭親王的麼?就眼下這個局面,他們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就好像即將沒頂的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布木布泰趕緊說道:“馬上傳旨,招禮親王和鄭親王他們進宮議事。”
“太后太心急了。”老太監低聲說道:“這個時候就火急火燎的召見兩位親王,反而會顯出自家的虛弱,不如沉住氣,再等等。”
就在這個時候,鄭親王濟爾哈朗最先到了,說是有急事要和太后商議。
“不着急,不着急,讓鄭親王先在前面等着。”老太監喚來幾個內宦太監,打來了洗臉水,伺候太后重新梳洗打扮。
拿着象牙的小梳子,親手把太后略顯散落的頭髮梳理整齊,挽了個標註的髮髻,又戴上了旗頭,小聲對太后說道:“越臨大事,越要沉穩從容,切切不可讓人看出你心裡頭的慌亂。”
重新裝扮一新的太后顯得雍容華貴鎮定從容,完全就是一副胸有成竹腹有乾坤的神態,從鏡子裡看着神態恭敬的老太監,不動聲色的說道:“海富啊,你伺候了我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想要什麼,甭管是金子還是銀子,只管開口對我講。”
“對!”老太監笑道:“就是這樣的口吻,這纔是太后應有的樣子。”
“別讓禮親王他們等久了,你隨我去前邊看看。”
“嗻。”
布木布泰伸出一隻手臂,老太監趕緊攙扶了,不緊不慢的出了慈寧宮。
在前面等候的濟爾哈朗早已等的不耐煩了,遠遠的看到布木布泰的身影,趕緊迎了過來:“太后,出大事兒了。”
“慌什麼?”布木布泰依舊面帶微笑:“不是英親王的事麼?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我估摸着禮親王已聽到了消息,等他過來之後咱們好好的議一議。
咱們大清國的事兒,不能總是讓我和皇上操持着,你們這些老成的宗室王爺也應該分擔一些纔是。”
果然,沒過多久禮親王代善就來了。
作爲宗室皇族當中資格最老年紀最大的親王,素來沉穩老練的代善帶來了一個更壞的消息。
西邊的豪格斬殺了朝廷的監軍,打出了“奉天平亂”的旗號,兵進山西寧武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