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人們,在飢餓的折磨之下,已經到了“人吃人”的地步,簡直就是一羣餓瘋了的野獸。
現如今終於有了糧食,卻沒有哪怕一個人衝上前去哄搶,而是老老實實的等待着楊瘋子的分配。
在他們的心中,楊瘋子不僅僅只是一個現世的神靈,同時還是公平和公正的化身。
他總是儘可能的照顧那些老人和孩子,儘可能的照顧到每一個人。
在楊瘋子的身上,彙集了人類所有的優點,本身就代表着公平和正義,同時還有慈悲、憐憫等等世間的一切美德。
完美無瑕的人性,就算是他不是真神,也是一個可以媲美神靈的聖賢級別人物了!
“把車子推進來吧。”
裝在車子上的真是糧食吧?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裝在麻袋裡的,根本就是麥稻粟米之類普通意義上的糧食,而是糧食的副產品,其中有一小半是豆餅,那是榨油之後的副產品,還有些乾燥的豆渣,已經碾米坊篩出來的碎米。
這些東西,不是完全意義上的糧食,而是糧食加工過程產生的副產品,通常都是作爲飼料使用,偶爾也會拿去釀造價格低廉的劣酒。
除此之外,就只有那一車黑粉可以勉勉強強算做是糧食了。
所謂的“黑粉”就是在麥子加工成麪粉的過程中,介於麪粉和麩皮之間的產物,這東西確實可以拿來吃。
但是在更多的時候,則是一種“工業原料”,尤其是廣泛應用於紡織業和造紙業。
把這樣的黑粉摻雜鹼土煮沸之後,經過稀釋後塗抹在布匹的背面,就是印染行業當中的“掛漿”工序,染色之後再洗下來。
用於造紙的話,則可以讓紙張顯得更加挺實更有韌性。
就是這些不能算做是糧食的糧食,成爲這萬千生靈的保命口糧。
當人們歡天喜地的卸下這些“救命物資”的時候,十七歲的少女伊勒佳卻弄來些熱水,用柔軟的麻布蘸着熱水擦拭他臉上的血污,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態彷彿是在擦拭整個世界一般:“偉大的阿布卡,他們……他們打你了?”
“沒……沒有……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
楊瘋子的腿腳本就不怎麼利索,再加上雪厚而路滑,確實很有可能栽倒。
但是,栽倒和捱揍的傷痕有很大的分別,楊瘋子臉上的污血和淤青明顯就是被人暴揍過一頓,這讓伊勒佳愈發的感同身受,恨恨的詛咒着:“以惡語對神,必口舌生瘡潰爛而死,打過神的手一定會爛掉,我詛咒他們身在地獄永世受苦。”
“我不是什麼神,也不知道這世間是不是這的有神。就算是真的有,神也一定是寬容的。”
聽了這話,伊勒佳先是呆了一下,很快臉上就升騰起無比虔誠的神態,目光卻愈發的柔和了。
寬恕一切可以寬恕的,這纔是神佛應有的胸懷和氣度。
她愈發堅定了自己內心中的那個念頭:眼前的這個人確確實實就是曙光之神的化身,就是現世的阿布卡。
她喃喃的唸叨着,用歌唱一般的語氣吟唱着古老的歌謠:“神說,陽光普照。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會照耀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不論他是善良還是邪惡,也不管他有什麼樣的罪行……”
“神會替愚昧的人們扛起罪惡,洗淨他們,讓我們可以安詳的升上天堂,我們死後會永遠的停留在神的身旁,那裡沒有飢寒沒有災禍……”
這些救命的“口糧”給了他們極大的希望,但是,直到現在楊瘋子都不知道這些東西是誰送過來的。
“是一個姓鄭的人,他說是阿布卡的朋友,但以後再也不是了。”伊勒佳說:“那個姓鄭的人還說,他之所以送這些東西過來,完全就是看在阿布卡的面子上,是爲了全以前的兄弟情分,從此以後他就和阿布卡恩斷義絕形同陌路了。”
姓鄭的人?
那一定就是鄭肅鄭頭兒了。
自己過去求援借糧的時候,鄭頭兒不僅嚴詞拒絕,甚至還動了手,怎麼又在事後送東西過來?
很顯然,這絕不是鄭頭兒的本意,而是得到了更高級別的授意。
真正“雪中送炭”的那個人不願意和此事扯上一丁點的關係,所以才假借鄭頭兒之手。
楊瘋子很清楚的知道背後主使之人是誰,但他卻不能說出來。
如同地獄一般的南海子終於升起了炊煙,人們開始象正常人那樣生活做飯。
這裡沒有整齊的房舍,只有低矮的窩棚,一羣又一羣衣衫襤褸的旗人們雖然經歷了災難,卻終於得到了他們最想得到的東西,比如說安全和最基本的糧食。
在這裡,楊瘋子的意志就是聖旨,就是神諭,他說每個人每天只有二兩的口糧定額,那就真的只有二兩,誰也不能違背。
未來的日子還很漫長,必須儘可能的節省。
每天二兩的口糧定數,當然不足以維持正常的體力消耗,尤其是在這個寒冷的季節裡,僅僅只是餓不死罷了,但人們有的是辦法。
把草根和榆樹皮之類可供果腹的東西撕扯爛了,放進鍋子裡猛火熬煮,雖然只有一丁點的糧食,卻能夠煮出一大鍋稀粥一樣的糊糊,足夠一家人吃好幾頓的了。
“豐哥豐舅,開飯嘍!”
小女孩尋月碰這一個大大木碗,給楊瘋子送飯來了。
早已飢腸轆轆的楊瘋子朝着小尋月做出一個善意的微笑,端起木碗正準備吃的時候,才驚訝的發現自己的碗裡不是爛泥一般的稀糊糊,而是真正的糧食。
滿滿的一大碗黑豆,已經煮熟了,其中還有些紅褐色的高粱粒子。
這是純粹的糧食,沒有摻雜一丁點草根樹皮之類的“填充物”。
在這裡,只有楊瘋子纔有這樣的待遇,只有他纔有資格食用糧食。
“這東西……這碗飯是哪兒來的?”
小尋月似乎被楊瘋子的焦急神態給嚇到了,小聲說道:“是我娘煮的,我娘說只有你纔可以吃這樣的飯。”
楊瘋子二話不說,端起飯碗就衝了出去。
佟家大姐和佟五伯正在捧着熱氣騰騰的飯碗“享用晚餐”,楊瘋子劈頭蓋臉的就問了一句:“黑豆和高粱是哪裡來的?”
“楊……阿布卡,是這樣的……”佟家大姐說:“我們卸下車上的東西之時,才發現每一輛車的車底下都藏着一個黑布口袋,口袋裡裝着黑豆、綠豆和高粱,還有些穀子。”
佟五伯說道:“我們商量了一下,認爲這是您的朋友送給您吃的,所以專門把這些東西儲存起來,用來給你一個人吃,別人都不許碰。”
“東西在哪兒,快帶我去看看!”
這些真正的糧食和其他的糧食副產品完全不同,全都裝在黑色的口袋裡,其中多是些豆類,豇豆、黃豆和黑豆爲主,還有些紅豆和綠豆。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穀子、高粱和蕎麥之類的東西了。
如果鄭頭兒真的希望能夠吃到糧食的話,就應該送來黃米或者是高粱米,而不是弄這些沒有脫殼的東西。
爲什麼一定要使用黑色的口袋,楊瘋子已經明白過來了:“這些東西絕不能碰,連一粒都不許吃。”
“我們當然不會吃這些金貴的糧食,全都留給你一個人吃。”
“這是種子!是種子,你們明白嗎?”
這裡的一把穀子,只要撒到地裡去,經過春耕夏播之後,到了秋季就能收穫半口袋或者是滿滿的一口袋黃米。
種子就是希望,種子就是未來!
種子的意義,無論怎麼強調都不算過分。
“你的身體太虛弱了,我擔心……”佟家大姐憂心忡忡的說道:“你可千萬不能有任何意外啊。若是你倒下了,天就塌了,吃的好一點誰也不會說什麼。”
楊瘋子的身體狀況早已大不如前,再也不復以前的雄健和強壯,完全就是一個弱不禁風的病夫,連走路都必須拄着柺杖,哪裡還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還不如佟五伯的身子骨更硬朗呢。
萬一要是楊瘋子有任何三長兩短,就全完蛋了。
所以,大家一致認爲,應該讓他吃的更好一點,身體更強壯一點。
“餓死爹孃,不吃種糧,不能吃種糧啊。”楊瘋子反反覆覆的唸叨着這句話“這裡的每一粒種子,都不許吃,誰都不許,等到天氣轉暖之後,要撒播到地裡去,只有這樣纔能有收穫。”
餓死爹孃不吃種糧是一句很通俗的諺語,足以說明種糧的重要性了。
這個道理佟五伯等人不是不明白,但卻沒有辦法。
雖然已經有了一些糧食,但這裡的人口實在太多了,無論再怎麼節省,那點糧食都不足以支撐到新糧收穫的季節。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楊瘋子再次去城裡借糧,不論如何他都是漢人的大英雄,總是有機會借到些糧米的,但楊瘋子卻知道那種可能已絕對不存在了。
眼前的這點不是糧食的糧食,就是最後的支援,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對方送來了種子,就足以說明以後不會再有任何類似的援助了,他們必須自力更生,或者說是自生自滅。
對於這一點,少女伊勒佳極度反對讓楊瘋子再次外出借糧,她的理由極其充分:“爲了這點吃的,阿布卡已經被打成了這個樣子。若是再出去借,若是阿布卡被打死了,阿布卡再也不能出去了,再也不能,他必須和我們在一起。”
楊瘋子說道:“眼下的這點口糧肯定不夠,但卻可以支撐一陣子。大家都是有手有腳的人,怎能總是指望借糧過活?從現在開始,每個人都必須勞作。”
所謂的“皇家獵苑”其實不過是一片荊棘密佈草莽叢生的“蠻荒地帶”,既沒有良田可供開墾也沒有工具可供使用,更是嚴重缺乏必要的原材料,看似無法從事任何生產活動,但卻擁有一個別處不具備的巨大優勢:勞動成本。
這有的是人,而且勞動力的成本幾乎爲零。
爲了現在的身上衣衫口中食,爲了以後的長遠打算,不論男女不分老幼,全都動員起來。
身強力壯的男人們用原始的工具挖開一處處斜坡,建造出一個又一個簡陋的土窯,然後砍伐樹木燒薪爲炭。
或者是砸開冰封的河面,從冰冷的水底撈出一塊塊膠泥,用最原始的工藝彷彿揉搓製造出簡陋的泥盆、泥罐,再用柴草煅燒成爲可以勉強湊合着使用的陶製器皿。
女子們則在樹林中找到蕁麻或者是藤麥,把表皮剝離下來,一點一點的搓製成繩,然後割蘆葦編草蓆,或者是割藤條編制匾、筐、籃等常用器物。
老人和孩子們則專門找到那些“寸草不生”的鹽鹼荒灘或者是“紅泥坑”,不厭其煩的收集“鹼土”和“紅泥”,然後用大量的清水反覆淘洗,最後蒸乾就可以得到少量的“土鹼”和“土硝”了。
充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自然資源,從事大規模的生產活動。
不管這樣的生產方式有多麼原始,也不論生產效率有多麼底下,在勞動力價格爲零的前提之下,數以萬計的男男女女晝夜不同的勞作着,所爆發出來的生產力相當驚人。
所有的這些東西,基本上全都是用來交換的商品,旗人們只能從事生產,作爲唯一一個可以走出這裡的人,楊瘋子就是最終的銷售者。
這些所謂的商品,其實並不怎麼好,卻勝在價格低廉。
一斤穀子就可以換三個荊條筐或者是四個黑條提籃,一把剪刀再加一把繡花針,就能換到三十六斤上好的白炭,如此低廉的價格總是可以吸引到一些商人。
在完全有利可圖的情況下,楊瘋子終於聯絡上了京城的幾家雜貨鋪,第一筆交易就在南海子邊上順利完成。
七十車上好的白炭和一百多車雜炭,再加上四千多丈麻繩和許許多多的草繩、葦蓆等物,以及兩袋子“土鹼”和少量的“土硝”,以低的讓人不敢相信的價格銷售出去。
換回來四百多石“黑麪粉”和一些的碎米,以及鋤頭、鐮刀、砍柴刀、針線、鐵釘等生產生活用具。
最要緊的是,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第一次擁有了食用鹽,自力更生,終於初見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