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文風昌隆才學鼎盛,自古就是文人薈萃之地,南京的府學隱然已是天下文教之中樞。
府學西邊的聚星亭與魁光閣相對,取的就是一個“文魁星聚”的好彩頭。
以聚星亭和魁光閣爲輻心,四周滿是書院、文館、裱糊鋪子之類的門面,再往外圍,則是數不清的茶樓、酒館兒,彷彿衆星捧月將府學圍在正中。
十里秦淮,千年儒學,年深日久耳濡目染之下,販夫走卒市井之輩也有了三分斯文氣。
便是那些個打雜的夥計、沿街叫賣的小販也能吟幾篇唐詩宋詞出來,可見文風之盛!
在這裡,時常可以看到來自各地的文壇風雲人物,或是久負盛名的大儒,或是剛剛成名的後起之秀,一個個高聲唱和詩詞往還,帶動了商業的極度發達。
如“臨江樓”“頌風居”這樣的高檔酒樓之內,必然懸掛着歷代文壇領袖的書畫墨寶,以示風雅之意,就是普通的小酒館,也有專門供文人墨客們揮毫潑墨的“題寫牆。”
文人自古重才而輕利,鮮衣怒馬的文人們經常做出“五花馬千金裘,呼爾將出換美酒”的舉動,並且引以爲豪邁,留下一個又一個有趣的故事。
但是,有錢人終究只是少數,絕大多數都是一文不名的窮書生。
每一個讀書人都無比嚮往“黃金屋”“顏如玉”的美好生活,奈何兜裡僅剩下的幾枚銅板卻讓他們過的非常窘迫,別說是“出則車”“食則魚”的水準了,就是吃兩碗白蘆面都得先猶豫好半天。
文人固窮,安貧樂道是先賢的教誨,窮一點確實不丟人,但文人也愛面子。
明明窮的一包爛,還是每日裡穿着僅有的長衫賣弄斯文,做出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樣子,好像明天就能中狀元似的。
這種讀書人從來都不招酒樓老闆的喜愛,因爲他們消費能力實在低下的可憐,卻一個個自命不凡,幾個人合夥點一盤鹹味青豆,再要二兩最廉價的“秦淮春”,就能霸佔着座位消磨整整一個下午的時光。
每當這些穿着粗布長衫的窮酸書生上門,“酒滿樓”的夥計就會用比較委婉的方式說一句“客滿”,客客氣氣的把他們打發走。
世事無絕對,有些個穿粗布長衫的讀書人還是很受歡迎的,比如說這位葉黥葉公子。
遠遠的看到葉黥葉公子進了店門,“酒滿樓”的掌櫃馬上迎了過來,臉上堆滿了略顯謙卑的微笑,用更明顯帶着阿諛的語氣請安問吉:“葉公子安好。”
“掌櫃安好。”
“還愣着做甚?趕緊給葉公子選個齊整的雅閣兒。”
掌櫃故意用很大的聲音呵斥着跑堂夥計:“真是沒眼力的,快去拿最好的毛峰給葉公子沏一壺,葉公子就好這一口兒。”
跑堂的夥計剛剛把茶水送上來,葉黥已賞下來十幾枚大錢,喜的那夥計眉開眼笑,愈發的殷勤周到起來。
“葉公子想吃點什麼?我馬上讓後廚的大師傅給您整治。”
康掌櫃始終不離這位葉公子的左右,熱情的讓人難以招架:“後面還有一尾今兒個早晨才釣上來的錦鱸,最是新鮮不過了,我琢磨着這麼好的物件兒,給別人吃了平白的糟踐好東西,也只能留給葉公子這樣的貴客享用,這尾錦鱸是專門孝敬葉公子的,不算錢。”
“錦鱸什麼的就免了吧。”葉公子笑道:“咱們還是老規矩吧。”
聽到這句話,康掌櫃當即笑逐顏開,樂的見眉不見眼,立刻就大聲吆喝起來:“前堂、後廚全都精神着點兒,葉公子包場嘍,老規矩三十六桌流水席,全開!”
“酒滿樓”並不算很寬敞,開滿了也只能擺三十六桌小宴。
這位葉公子從來不點菜,而是直接包場。只要他一來,必然是三十六桌齊開。
直接包下整個“酒滿樓”,絕對是大主顧當中的大主顧,最要緊的是這位葉公子每次都是直接包場。
“這是包場的銀子,康掌櫃收好!”葉黥取出兩錠中元寶放在桌子上,銀光閃閃的元寶耀花了康掌櫃的眼睛,卻還在言不由衷的說着客套話:“葉公子還真是見外,咱們都是老主顧了,先吃喝盡性了再給錢也不晚呢,您總是先給錢,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們開酒樓也不容易,賺的是辛苦錢,把銀子收起來吧。”
“得嘞,還是葉公子體貼咱們,那我就腆着臉先收了。”
見康掌櫃把兩錠元寶收起來之後,葉黥又取出幾粒散碎的銀豆子。
看着這些散碎銀子,康掌櫃愣住了。作爲包場的費用,那兩錠元寶就已經夠了,這位葉公子又專門拿出些散碎銀兩,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康掌櫃經營酒樓幾十年了,當然知道這個行業的規矩:若是主顧拿出明顯多餘的錢財,必然是對服務不大滿意,希望他們能夠進一步完善。
葉公子這樣的大主顧,絕對是正經的財神爺,必須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若是他覺得“酒滿樓”的服務不好,很快就會成爲競爭對手的財神爺。
那是康掌櫃絕對不願意看到的事情,急得他連忙問道:“葉公子,您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嫌後廚的飯菜做的不和口味?您直說就是了,我當即就把後面的廚子給換了。”
“和飯菜無關。”葉公子笑道:“我在這裡包場已不是一回兩回了,康掌櫃也知道我的那些個朋友們是什麼人。”
葉公子包下整個“酒滿樓”,爲的就是宴請賓朋。
至於他的那些個朋友們,康掌櫃是知道的,全都是些個一文不名的窮酸書生。
“上一次包場,貴店的夥計私下說我那些個朋友們是窮酸,這窮酸二字雖然貼切,卻好說不好聽,偏偏又被我的朋友們聽到了,弄的很是掃興。”
葉公子財大氣粗爲人和善,自然是“酒滿樓”最重要的大客戶,上至康掌櫃本人,下至幫竈的廚娘,全都對他殷勤客套,唯恐伺候的不夠周全。
但是對他宴請的那些個朋友,雖然明面上不說,私下裡總是以“窮酸”相稱,說他們是佔了葉公子的便宜來吃白食的。
雖然這是事實,但這種話若是被葉公子知道了,很可能會得罪這位大主顧。
聽了葉公子之言,康掌櫃立刻就惱了,趕緊把所有夥計、廚工全都喊了過來,急赤白臉的大吼着:“哪個亂嚼舌頭了?看我不打他個半死?葉公子宴請的貴客全都是讀書人,隨隨便便就能做出錦繡文章的國之棟樑,怎容得你們胡說八道?那些個貴客,以後都是要中進士做老爺的,說不準哪天就能中個狀元、榜眼什麼的。你們這些個有眼無珠的蠢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罷了,罷了,我不過是隨便一說而已。”葉黥的臉上始終掛着和善的笑容,將那些散碎的銀豆子塞到康掌櫃手中:“想來也是無心之言,康掌櫃就不必發火了。將這點賞錢分給大家,希望大家對我的朋友們儘可能的客套些。清貧樂道君子固窮嘛,但讀書人好面子,希望大家多多顧忌一下讀書人的臉面。”
“葉公子哪次不是給你們多多賞錢?哪次要你們白白伺候了?怎麼還有臉討葉公子的賞?”
“不要緊,不要緊,分了吧。”
看着葉公子不似惱怒的樣子,康掌櫃才稍微放心了些,當着葉黥的面兒將那些散碎銀子分給諸人,再次強調起來:“葉公子宴請的全都是讀書的斯文人,你們也全都給我斯文些,若是再有胡說八道的,就算葉公子脾氣好不怪罪,我這邊也饒不得。還杵着做甚?還想討賞不成?”
說話之間,已有三五成羣的青年學子邁步進來。
葉公子的朋友們來了!
爲了表現出對葉公子的這些個客人們極其尊重的樣子,康掌櫃親自到門口相迎,臉上帶着很明顯的媚笑:“幾位爺臺滿身斯文之氣,必然是滿腹經綸的文壇鉅子,連帶着小店兒也沾染了些靈秀之氣,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呢!雅閣兒伺候着,請!”
這幾個年輕的讀書人一看就是那種兜裡沒幾個銅板的窮酸,安貧樂道的君子,根本就沒有錢進去到雅閣兒當中,因爲他們消費不起,趕緊問了一句:“葉學兄到了麼?今兒個包場了沒有?”
“葉公子早就包下了小店兒,爲的就是專門伺候如幾位爺臺這樣的斯文人。”
聽到葉黥已經包場的消息,這幾個年輕的讀書人頓時就有了底氣,彷彿腰纏萬貫的闊氣老爺般趾高氣昂起來,以前所未有的豪情大聲說道:“最好的雅閣兒先給我們幾個來一間。”
“富貴天字間兒,您幾位請,小心臺階。”
就在這個時候,葉黥迎了上來,朝着這幾個年輕的讀書人遙遙一揖,客套而又不失禮貌的寒暄起來:“晉文兄,守齋兄,還有愚章兄,你們來的好遲啊,葉黥已恭候多時了。”
“本是想早來的,偶見紅花報春,一時詩性大發,作了一篇《臨窗觀花賦》,耽誤了些時辰,害得葉兄久候,真是罪過。”
其中的一個讀書人笑着說道:“什麼時候葉兄有了閒暇,還請雅正一番。”
“哈哈,守齋兄最擅作以物詠志的賦文,以小見大須彌芥子足見乾坤,這篇《臨窗觀花賦》一定是大開大合的雄文佳作,來日一定瞻之習之。”
說話的時候,成羣結夥的讀書人陸陸續續的到來,不消多少時辰,“酒滿樓”中已滿是晃動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