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點半, 秦父下班回到家, 他於昨天開始上班。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郁的肉香,笑問:“嘉嘉今天又做什麼好吃的了?”
外孫女的廚藝,他算是折服了, 在筒子樓那邊受限於環境。如今搬來這邊, 有了土竈頭,做出來的那些大菜恨不得讓人把舌頭吞下去。
許家陽捧着一碗酸菜燉骨頭跑出來:“今天吃這個, 可好吃了。”特意強調:“那個臭臭的酸菜特別好吃。”
這絕對是意外之喜!
“慢點, 別摔了咯。”秦父笑呵呵的提醒抱着小碗喝湯的許家陽,抽抽鼻子:“聞着我都餓了。”突然反應過來,納悶兒:“臭臭的酸菜?”
從廚房出來的秦母笑:“還不是嘉嘉, 從老街的集市上買了一缸酸菜,說那缸子是寶貝, 回頭向華一看, 說還真是明代的寶貝。”
同道中人秦父驚喜:“這麼厲害,我去看看,我怎麼沒這麼好的運氣。”
“你還知道你運氣不好。”秦母懟了一句。
秦父訕笑, 轉移話題:“那個缸子呢?”
許家陽特積極地拉着秦父去看。
廚房裡的秦慧如聽得動靜, 無奈搖頭,祖孫倆都好這些老物件兒,只秦父比許清嘉還不如, 許清嘉好歹能說個頭頭是道, 理論知識, 她學得比誰都好。奈何這一行眼光比理論更重要, 有時候還得靠玄而又玄的直覺。
飯桌上因爲那個酸菜缸子顯得格外熱鬧,許清嘉滿臉都是笑。
許家康津津有味地啃着筒骨,覺得今天這一趟最大的收穫就是那一缸酸菜,沒想到煮出來的大骨頭味道這麼好。
吃過飯,長輩們坐在客廳裡看電視閒聊,三個小的則在新佈置出來的書房裡練字。一日練,一日功,一日不練十日空,這一陣走親串友,已經耽擱了幾日,再不練,只怕回到餘市要挨鄭老先生的手板。
“我去看看。”聽到敲門聲的許向華站起來去開門,就見秦振中一家四口站在門口。
秦振中笑:“經過就過來看看。”他們今天去鍾芸的舅舅家吃飯。
許向華迎着人進門。
這是秦振中第二次過來,第一次是搬家的時候,當時的他有着說不出的羞愧。
大姐和姐夫說的是請二老過來幫他們看護房子。但是秦振中心知肚明,爸媽搬過來是爲了避開姜家人,避開那些流言蜚語,這些本該是他這個兒子做的。
是他這個當兒子的無能,還得出嫁的姐姐幫忙,才能讓老兩口有一個安寧的生活環境。甚至作爲獨子,明明住在一個城市裡,卻連就近照顧都做不到。
想起來,秦振中都覺無地自容。尤其是這幾天,更是輾轉難眠。他思來想去,終於說服鍾芸,同意他做點小買賣試試看。
他也想買一個房子,四合院不敢想,普通平房儘夠了。最重要的位置要在父母單位、肉聯廠和學校中間,這樣上班上學都不會太麻煩。一家六口住在一塊,老兩口也能過得熱鬧點。有個什麼他們也能照顧下,他爸媽也五十好幾的人了。
這個念頭,之前也冒出來過,然而他那點工資,買房不亞於癡人說夢。
可今時不同往日,國家允許百姓做個體戶了,做小買賣掙的錢比上班還多,看他那朋友,再看他姐夫,現成的榜樣。
秦振中蠢蠢欲動,卻苦於不知該如何下手,這不就來請教許向華了。
趁着秦父秦母和龍鳳胎說話的檔口,秦振中朝許向華打了一個眼色。許向華找了個藉口離開,很快秦振中也跟了出去。
正拿水泡秦振中帶來的凍梨的秦母看一眼兒子的背影,兒子心事重重,當媽的哪能沒發現。稍一細想,大概就猜到他在想什麼了。
這麼大個人,兒女都已經十歲,也該有點成算了。
姐夫小舅子倆去了西廂房坐,中間這間屋做成了小客廳。四合院最多的就是房間,一個院子就有十來間屋子,何況這還是個兩進的。
秦振中搓着手把自己的意思說了,末了很有些不好意思:“姐夫,你覺得我能幹點啥?”
對於秦振中想掙點外快的想法,許向華還是挺欣慰的。身爲一家之主有責任爲家人創造更好的生活環境,不說什麼大富大貴,但是起碼家人想要什麼,你應該能給。
社會在慢慢改變,一部分人已經走在前頭,逐漸和後面的人拉開距離。落後的那些人若是再反應不過來,距離就會越來越大,以後想追都追不上。
秦振中想追,許向華這個做姐夫自然當仁不讓要拉他一把。他好,秦父秦母就好,秦慧如便能安心。
許向華遞了一根菸給他。
秦振中接過來,點上。
“幹這行到底不體面,走出去得不到尊重不說還要被人指指戳戳,你真的想好了?”許向華必須確認下,大潮流還是進機關,其次是國營單位。
時下做個體戶的多是無業的回城知青,還有一些二流子,甚至是放出來的勞改犯。幾十年的思想作祟,做個體戶就是不光彩。
便如他,他們那一片知道他掙錢的不少,那麼大一個山擺在那,想低調也低調不起來。可部分老同事見了他,那眼神彷彿他自甘墮落,個別的見了他扭頭就走。
許向華把自己的遭遇挑着典型的說了幾件,別隻看見掙錢,看不見這錢背後的辛苦。
秦振中用力抽了一口煙,苦笑:“姐夫,問你之前,其實我找我那朋友問過了。知道做這個不容易,之前有人給他介紹了個對象,就因爲知道他上班之外還在做這個,覺得丟人,要求他別幹了,哪怕掙了錢也丟人。他不同意,兩人就這麼黃了。我問他後不後悔,他說後悔個屁,體面又不能當飯吃當酒喝,等他掙了大錢,專門坐在那些說風涼話的人面前吃香喝辣,讓他們咽口水去。”
秦振中嘿嘿一笑:“他都不怕,我這個媳婦都有了,怕什麼。”
許向華失笑,又問:“你媳婦同意了?”
“她說由着我,只要肉聯廠的工作不丟。”上有老下有下的,他也不敢直接辭職:“等我幹出點成績,起碼保證生活不比之前差,纔敢考慮辭職。”
許向華點頭,他能理解秦振中的顧慮,他辭職也是在有養殖場這個收入的前提下。沒有顧慮那纔是不負責任,又不是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愁。
確認秦振中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之後,許向華整了整神色:“這年頭還是做吃的掙錢,你們兩口子在肉聯廠這麼多年總有些關係在,每天弄點豬小腸出來難不難?”
秦振中愣了下,才道:“不難。”豬肉要憑肉票購買,想天天買不容易,豬內臟卻是不需要票的,內部員工想要幾乎都能買到。
“我們寄過來的香腸味道怎麼樣,你覺得拿出來賣有沒有人要?”許向華笑問,那些香腸賣的相當好,就是做起來費力的很。
秦振中毫不猶豫的點頭:“平平蕾蕾能就着吃兩碗飯,送了些去我岳父家,都一個勁的誇好吃。”
許向華笑:“我給你一個方子,你試着做做看。”小腸有了,豬肉可以去農村買,有方家屯在,總不至於連幾頭豬都買不到。
“這哪能啊。”秦振中趕緊搖頭:“配方那都是寶貝。”
許向華:“所以我只給你一個,你還得保證不能泄露給別人。”香腸配方他有好幾個,他花重金找老師傅請教過,還把許清嘉的做法改良了下。
秦振中神色來回變幻,咬咬牙,接受了許向華的好意,不過說什麼也要分成給許向華,他知道許向華不差這點錢,可不給他良心不安。
推辭不過,許向華也就不再拒絕。
兩人便細細商量起來。
練完大字出來,正巧聽見幾句的許清嘉笑了笑。一家人貧富差距太大不利於和諧,況且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要是秦振中起來了,以後相互也有個照應。
第二天下午兩點多的時候,秦振中一家四口再次前來,手裡提着兩副豬小腸、一大塊後腿肉和許向華指明要的佐料。
昨晚秦振中便鄭重和秦父秦母說過他的計劃,私心裡老兩口並不怎麼贊同,他們都是古板規矩之人,可秦振中心意已決,說到自己沒用的時候,眼眶都紅了。
老兩口又能怎麼辦?不管怎麼樣,國家已經允許了,既然不犯法,那就由着孩子們去吧。這是他們年輕人的時代了,他們這些老一輩幫不上忙總不能拖後腿。
這會兒見秦振中精神煥發,幹勁十足,秦母嘆了一聲去廚房燒熱水。
洗腸衣的洗腸衣,剁肉的剁肉,許向華給的這個方子就是許清嘉一開始做的那種,之後請經驗豐富的老師傅改良了下,口感變得更柔嫩。做出來的香腸鹹香味重,符合首都人的口味。
一行人熱火朝天的忙了一下午,總算是把香腸都灌好晾起來,先曬上三五天,再在陰涼通風處晾個七到十天,便算是好了。
秦振中捧着筆記猶如捧着聖經,興奮地滿面紅光。
許向華笑着道:“以後你就在這邊做香腸,這裡場地大,晾曬也方便。”又笑:“我可是拿了分成的,出個場地也是該的,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秦振中簡直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他只能道:“姐夫,我一定會好好幹的。”
許向華拍了拍他的肩膀。
之後幾天,秦振中下班之後都會過來看一看這些香腸,翻轉刺氣泡,遇上不明白的就問許向華或這許清嘉,求知慾十分旺盛。看得出來十分用心的在學。
要可以,秦振中都想留他們到香腸做好再走,第一批成品沒出來,他這心裡沒底。
不過顯然這念頭不切實際,老家一攤子事需要許向華管,其他人還要上學。
許向華安慰:“中午切了一盤吃,味道差不離。只要按着之前說的方法,再晾上幾天,你要是估摸不準就每天切一點嚐嚐。”
“他就是緊張過度,我吃着味道挺好的。”鍾芸笑話丈夫,卻也知道秦振中這麼緊張是因爲在這些香腸上寄予了太多希望。
秦振中不好意思的摸着後腦勺笑,全家都這麼支持他,要是失敗了,怎麼對得起大家的努力。
這一晃就到了要回去的日子,許向華和秦慧如打算再去商場買些東西,不少東西在餘市那邊都買不到。
許家康和許清嘉對逛商場都沒什麼興趣,又下了一場雪,溫度變得更低,許清嘉連門都懶得出,而許家陽有了表哥表姐的陪伴,正玩得不亦樂乎,商場頓時沒了吸引力。秦振中和鍾芸已經上班,便把龍鳳胎留在四合院玩,讓他們表兄妹親近親近。
於是長輩都出了門,只剩下小鬼當家。
下午時分,一輛轎車緩緩靠近許家宅院。
“停車。”江一白揚聲,韓東青瞭然一笑,踩下剎車。
“你幹嘛呢?”邵澤明知故問,還惡劣地拉住了意欲下車的江一白的後衣領。
江一白差點被他勒死,扭頭,瞪眼:“謀殺啊你要!”
邵澤痞痞一笑:“你想走沒關係,把草莓留下。”說着伸手去搶江一白手裡的竹籃。
江一白一邊搶救自己的衣領,一邊使勁把籃子往後藏,那叫一個辛苦,慘叫:“哥,救命。”
看了會熱鬧的韓東青從駕駛座上轉過臉,笑道:“行了,讓他下去吧。”
邵澤拍拍江一白憋紅的臉:“行了,送你了,哄你小女朋友去吧。”
“小清嘉纔不是我女朋友,那是我妹妹,再說了我這草莓是送給陽陽小朋友的。”
“呦,聰明嘛,還知道走家人路線。”邵澤揶揄。
江一白皺着眉頭:“淫者見淫,你自己交了女朋友,就以爲人人都跟你似的不務正業。”
邵澤呵了一聲,再看他雙眼坦蕩蕩,頓覺沒意思,惱羞成怒纔好玩嗎?意興闌珊地放開他:“去吧,去吧,找你小女朋友去。”
江一白不滿,一邊下車一邊抱怨:“都說了不是我女朋友,你這人怎麼就記不住呢。”一落地,膽大包天的衝邵澤比了一箇中指,隨即閃電般地關上車門,隔着車窗仰天大笑三聲,立刻拔腿就跑。
險些被門拍到臉的邵澤蹬了一腳門,笑罵:“小兔崽子欠收拾。”扭頭看前面的韓東青:“咱們小白弟弟真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這殷勤的。
說是來恭喜他們喬遷之喜,空手來就算了,還要順走他一籃子草莓,他打算幹完活自己吃的。
韓東青笑:“以後不好說,現在肯定沒有,這小子腦子裡壓根沒這根弦。”
邵澤嘖了一聲:“這都十六了,還這麼單純,真的沒問題。”
韓東青從後視鏡暼他一眼:“你以爲人人都像你,讀託兒所就懂得霸佔最漂亮的小女孩,只許她跟你玩。”
邵澤擊掌大樂:“你還別說,我家裡現在還有那小姑娘的照片呢,又漂亮又可愛,我這眼光打小就好。”
韓東青輕嗤一聲,還挺得意。
再說江一白,提着草莓幾步路就到了許家四合院前,見大門關着推不開,便拉了拉鐵門環,揚聲:“有人在家嗎?康子!”
“小白哥哥!”正在院子裡和龍鳳胎玩雪的許家陽一聽這聲音就分辨出來,樂顛顛跑過去開門。
秦蕾蕾跑去廚房通知許清嘉,表姐在裡頭給他們做麪條當點心。
江一白捏了捏許家陽的臉:“這才幾天沒見啊,我怎麼覺得你又胖了一圈。”前兩天,江家剛過來做過客。
許家陽扭了扭:“姐姐天天在家做好吃的。”
江一白抽了抽鼻子,他聞到了:“酸菜燉大骨。”那天他吃的肚皮都撐圓了。
“草莓!”望着他手裡的籃子,許家陽驚喜地叫了一聲。
江一白遞給他:“早上剛摘下來的,特別甜。”
許家陽歡歡喜喜的接住,笑得像朵花:“謝謝小白哥哥。”
江一白揉一把他頭頂:“咱倆什麼關係,甭客氣。”一邊循着味道走向廚房,一邊問:“你哥呢?”
“在睡午覺。”許家陽指了指後院,他們一家都住在後面那個院子。
江一白繼續走向廚房:“你爸媽也不在?”
“出去買東西了。”許家陽有問必答。
坐在竈頭後面烤火的許清嘉懶洋洋地瞥他一眼:“等一下就能吃了。”
江一白露出一口大白牙,小清嘉實在是太瞭解他了。
江一白自來熟地掀開鍋蓋一看:“酸菜大骨面,我喜歡。”
許清嘉斜睨他:“你什麼不喜歡?”
江一白一本正經:“不好吃的我不喜歡。”一秒變臉,諂笑:“你做的都好吃。”
許清嘉呵了一聲。
等面出鍋,許家康也醒了,和江一白兩人就跟比賽似的,一人幹掉了一大碗麪條,並吃了半碟子現炸出來的春捲。
江一白這傢伙吃了還不夠,臨走還拿走了一盤春捲。美名其曰,草莓是他搶過來的,所以他要拿春捲去抵賬。
“待會兒我把盤子還過來。”江一白擺擺手,往外走。
許清嘉捏了一顆草莓放嘴裡,好甜!一盤春捲換一籃草莓,這買賣划算啊,江小白有當奸商的潛質。
正在指揮人搬傢俱的邵澤見江一白呼呼咧咧的進來,手裡還端着什麼東西,靠近了纔看清是春捲,抓了一個:“味兒不錯。”
“拿草莓換回來的,值吧。”
邵澤一腳踢過去:“一籃子草莓換一盤春捲,我就沒做過這麼賠本的生意。”
江一白扭身躲開,嘻嘻一笑:“凡事都有第一次嘛!”說罷,一路分過去,幹活的工人也沒落下。
韓東青咬了一口:“小姑娘做的?”
“嚐出味道了,”江一白自己也拿着一個春捲吃:“小清嘉做的東西就是好吃,要不是吃了午飯沒多久,我還能再多吃一碗麪,那裡面的酸菜特別好吃。”江一白扭頭看着韓東青:“哥,就是你們遇上那天,他們買的那缸酸菜。那個缸子還是明代的寶貝來着,裡頭的酸菜也是寶貝,這古董醃出來的酸菜就是不一樣。”
“寶貝?”韓東青揚了揚眉梢,據邵澤說,那就是個普通陶器。
“她爸也這麼認爲?”韓東青知道許向華師從考古界泰斗白老先生。
江一白點頭
韓東青一笑,大概明白怎麼回事了。
江一白納悶,覺得他哥這笑頗有深意,正要追問。
“小白哥哥,小白哥哥!”連哭帶叫的聲音突然從外面傳來。
江一白聽出是許家陽的聲音,頓時大驚,拔腿衝了過去。
韓東青不放心,擡腳跟上。
江一白接住撲過來的許家陽,見他一身灰土還有血,嚇得臉都白了:“怎麼回事?”急忙檢查他。
“車子衝進來撞了姐姐……醫院……”許家陽驚慌失措地哭叫。
“哥哥說送醫院。”滿臉驚惶的秦安平補充。
韓東青一陣風似地衝了出去。
邵澤急忙奔回屋拿鑰匙,待他開了車過去就見韓東青抱着半身血的小姑娘衝過來,後面還跟着狼狽的許家康,連忙踩剎車。
等兩人上了車,邵澤油門一腳踩到底,車子狂飆而出。
晚了一步的江一白吃了一嘴尾氣,再看許家門前,一輛吉普車斜停在臺階上,半個車頭都進了大門,顯然是這車子不知爲何衝了過去。
江一白怒不可遏,衝過去一看,入眼一張驚恐到空白的臉,不禁一愣:“宴洋?”拉開車門,江一白揪着他的衣領大吼:“你他媽開得什麼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