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按捺住心中的怒火,並未有發作。咸陽城內那些人以爲扶蘇是個沒有城府,不會考量的人。可熟悉扶蘇的人知道,在自己人面前扶蘇的確親和得沒有架子,基本感覺不到皇子的壓力。
可一旦扶蘇氣勢發作,那就是凝然嶽峙,跟一座山壓過來似地。臉上而不需板起來,光是冷冷盯着你也夠你心驚膽戰的了。
扶蘇身爲大皇子,皇室的頂級教育下,氣度涵養都不用說。再說那城府,大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那才叫城府。隴西接連數場大戰,且不提牛刀小試的武陵地下那幾場,就是扶蘇領着弱軍出狄道城圍殲隴西叛軍那一場。若沒點城府和養氣功夫,只怕扶蘇早就在三軍前顏面丟盡了。
扶蘇面上不見一絲異色,待人如沐春風。只是初始眼色稍稍冷然,令那有兩分胡人血統的遊徼先是感覺到一股子如山的壓力襲來,正覺得忐忑時再看已然沒了。只看見扶蘇臉上的微笑,聽得扶蘇道:“免禮,平身吧。”
遊徼聽了扶蘇的話,悄然鬆了口氣。剛纔一閃而逝的壓力讓遊徼心中有些惴惴,雖說那氣勢捉摸不到。可眼下這大皇子顯然不是一般的生猛角色啊。
這遊徼名作東博,靠着祖峰冒青煙當了個遊徼。卻被髮配到了這裡當這麼個勞什子的接待的活計。遊徼職責爲何?是管理縣城以外鄉里一級治安等工作,相當於後世的分管治安的副鄉長。東博的祖母是一名林胡人,作爲一個異族後代能夠做到朝廷的官員,雖說是最低級的,但已經讓東博十分滿意了。
遊徼是秦朝體制內最低的官員,勉強算個官只比吏員稍好些。平時遊徼謹小慎微也不敢得罪人,要能選擇工作的話,他當然是不想來的。一個遊徼,帝國行政體系內最低級的成員,卻要去迎接最高級一等的大官。這不是對扶蘇紅果果的打臉是什麼?
分明是個得罪人的夥計,卻讓東博給撈上了。這讓東博心中十分抑鬱,知道這趟夥計只怕那大皇子一進城就把自己擼了來發泄。
看着平時裡那些個友善的朋友一下子變得冷漠,東博遊徼知道自己身上這層官皮算是扒定了。沒法,東博沒個上層助力,老黃牛而今成了的炊事班戰士:職業背黑鍋。什麼倒黴事都得被拉上。
思來想去,東博也只有好生將這接待工作好好做,爭取了萬中未必有一的機會。
於是,東博一大早便將心愛的獵鷹放了出去。祖上的胡人血統讓東博學到了家中流傳下來的熬鷹活,養了一隻獵鷹的東博將扶蘇的畫像找了回來讓老夥計好生認清一早放飛出去找那大皇子扶蘇。
果然,老夥計一看到扶蘇來。隔着三裡東博便領着人來迎接。好在……扶蘇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生氣的。
“起身上馬吧,我不習慣俯視別人,脖子太累。”扶蘇看了一眼這個名作東博的遊徼,心中琢磨着善無城中那羣老官僚心中到底想着什麼。
聽了扶蘇的話,東博連忙起身。身後一羣小吏大氣都不敢出,有東博前面頂着,作爲小人物的他們可不想扶蘇一生氣下把他們也給連累了。
眼下民生艱難,徭役和稅賦沉重的小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尤其還是臨近長城要修建長城的郡縣裡面勞力幾乎都被抽空至少三分之一。在衙門中稅賦和徭役總會免去些,可要比小老百姓好過活許多。
東博老老實實起身上馬,領着人讓開側身跟到一衆親衛身後。扶蘇三百親衛,當然不會是將扶蘇團團圍住保護。一直在身側的一般都是九名武藝極高的貼身親衛,在其後,纔是圍在外圈的數十名親衛,最後便是其餘宮騎宿衛在外圍環視。
扶蘇仍舊是居於前列,期澤和蕭何跟在身側稍後的位置。東博遊徼則吊在最末,只有扶蘇問起的時候才跑到前列去。
客氣話說完,扶蘇便問起了善無城內的事情。令東博意外的是,扶蘇問的大多是些平民小黔首才關心的事情。
“善無城的麥子幾錢一斗?”
一石就是一百斤,一個小小的遊徼約莫年薪一百石。善無心中轉了幾圈,對這些材米油鹽的事情當然熟稔張口就來:“城頭東的張家米鋪米價稍貴,得一錢一斗。城西頭的劉家米鋪則便宜些,八錢能買一石麥。”
“嗯,你的薪俸多少?可能足用?年俸可能足額發放?”
東博稍稍一愣,緊接着便繼續道:“小人年俸百石,身後的兒郎年俸都是五十石。家裡省着點,再賺些零工能夠足用。還……還能足額。”
“身爲遊徼,這城坊鄉里,治安如何?”
東博面色犯了難色,想了想,狠心下道:“平日間,還好。只是,郡兵出來的勤了些。”
“嗯?”扶蘇聽出了東博語氣間的遲疑,眉頭一皺,稍稍疑惑便沒再問。繼續道:“嗯,城中迎接的人馬可都到了?”
東博又是一愣有些結巴道:“迎接?小臣……不知道。”這話說完,東博心中苦澀無比,他的確不知道官署裡那些大官會不會來。可扶蘇這般,難道還要他直接說就他一個小小的遊徼來了?
扶蘇只做沒有聽到東博的異狀,道:“那便去看看,大隊還未來。你讓他們給本公子等着!”
東博嚥了口唾沫,只覺得扶蘇這話聽着全無煙火氣,可怎麼都覺得裡間十足的刀劍緊貼脖頸的那股子冰冷味道。又匆匆領着人縱馬狂奔回去,東博只覺得這輩子估計是到了十成十的血黴了。
看着這東遊徼縱馬而去,性子直來直去的慶倪便道:“公子,這善無城內只怕有人並不歡迎公子。”
原本最喜歡直言的是伏承,不過伏承眼下已經做了特科科首,首要便關緊了自己個嘴巴。而且眼下早已去了其餘兩郡之中鋪墊情報網絡,爲扶蘇日後的決斷做出第一手資料。
而王芙和扶蘇結成了親家,慶倪便就沒了往日的芥蒂開始給扶蘇用心做事。
蕭何權謀之上不甚精通,分析也就從另一方面着手:“善無城是邊郡之城,論起這物價只怕也就咸陽能比了。一名遊徼,年俸百石足額發放也只能堪堪夠用。更何況……他身後那十數胥吏高者能有月俸八十鬥便算好的了,更多的怕就如他所言年俸五十石都不能足額發放了。這善無城大,居不易啊。”
期澤笑着道:“蕭先生這做夠了軍需後勤的夥計,說話也帶着斤斤計較的味道。想必,慶倪這方面感觸最深吧。”
慶倪依舊那般性子冷,簡單幾字道:“有勞蕭先生多矣。”
蕭何頗爲受用地點頭道,撫着頜下的短鬚。
期澤看着慶倪臉上的不變的堅硬表情,又看着突然失笑道:“蕭先生這話題一轉,累得慶倪剛纔那話都沒得接下去了。”
扶蘇這時打斷他們的議論,道:“只怕城中還有人不大看好我啊。這東博只不過是個背黑鍋的,就是不知道御史府裡那位腦袋夠不夠靈光。不然,我這番好意光東博領了還不夠吧。”
蕭何含笑着點頭,顯然是明白了扶蘇話中的意思。期澤和慶倪半懂不懂,不過身爲軍人倒也不必考慮那麼許多。便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起來。前面把速度放慢,讓後面大隊加速,看着日頭也還有幾個時辰足夠到善無城下。
扶蘇此時也失去了縱馬狂奔的興致,看着地平線處的善無城竟有一絲壓迫感傳來。顯然,始皇這三郡合一的詔令並不討得這些本土派的好感。畢竟,原先的郡守就算是再強勢他們也應付好了,若是還和本地豪強合作愉快的,那就更不會歡迎扶蘇這個明顯不好惹的皇子來了。
一個地方就那麼大的蛋糕,本來就這麼點了人又多,分起來誰都不爽利。眼下又要來了一個過江龍想強要一大塊,甚至還要搶那把分割蛋糕的刀子誰會願意?
當然,一郡之內不盡然是一羣只知道排斥的豪強。有許多可以分化化解的豪強扶蘇也要區別對待,不過此番郡城之內連一個夠得上品級的人都不來迎接,分明就是要來下馬威了。一個遊徼來迎,你當大發叫花子?
面上,扶蘇並沒有做出什麼。只不過將這名作東博的遊徼發回去,至多而已就問了些問題。末了,也就帶回了扶蘇一句話:“大隊還未來,你們都給本公子等着。”
這話說的風輕雲淡,當真一派優雅公子的風範。可聽在衆人心中那就不同了,尤其是那最後半句:“給本公子等着。”既是告訴他們扶蘇來了,一大條生猛的過江龍來了,讓他們好生等着自己,前來迎接。同時潛意思裡面當然就是,不來的,定有好看!
扶蘇這話藏了兩層意思。同時,扶蘇也將這話傳給了兩撥人。第一麼,當然就是那些桀驁不馴排斥自己的本地豪強。另外,便是雁門郡的監察御史:何辜。
一郡之中往往有三個巨頭,這三人互相牽制不使某一人獨大有異心。同時,三人分工明確也便於一郡的管理。其中,監察御史就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官員。除了那些特殊的邊郡,大秦帝國國內幾乎每一個郡都有監察御史。所以,除了常設的郡守和郡尉外,便多了一個掌握監察大權使君:監察御史。
到了扶蘇這裡,監察御史的工作就更加重要了。即使嬴政和胡亥真的有用三郡換妥協的心思在,也斷不會一點防備都不給扶蘇。那麼,這監察御史就顯得十分重要了。三郡的監察御史都沒有召回就是明證。
而作爲雁門郡中最高官員,當然是迎接扶蘇的最佳人選也是唯一人選。何辜當然不會不知道這等重要大事,如此,卻仍舊沒來只有兩種可能。一就是何辜瘋了,爲了一點點對胡亥的討好而捲包裹滾蛋。二就是何辜根本不知道!
扶蘇的行程不算絕密,畢竟幾千號人浩浩蕩蕩來了,本地的各個體系要說沒有察覺那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可那些佔據優勢的本地排斥派要真想閉上眼睛,甚至連帶着把監察御史的眼睛給捂上那也不是難事。
顯然,這個何辜的眼睛並非有透視功能。不過……此刻扶蘇已經送一把還不知道是否鋒利的刀子給何辜了,就不知道外面那層封鎖的迷霧這刀子,能否刺個通透!
若是不鋒利……扶蘇心中想到這個帶着胡人血統的遊徼,心中嘆息一聲:既然不鋒利,管你有何秘密,也只能殺了。
一陣寒風讓東博有些冷戰,看着眼前頗爲樸素的監察御史府,猶豫了一會,敲響了御史府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