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另外方面來看,李寶擅殺蔡永令並非孤立,或者偶然突發。
到靖康十年,虞允文上臺,已經預示着大宋朝堂新一輪權力的更迭。
前十年,以徐處仁爲代表的革新派,正在受到後來者的挑戰和衝擊。
虞允文只用了半年多的時間,就已經在中樞站穩腳跟。
而從中樞延伸到地方的權力鬥爭,卻纔剛剛開始。
李寶到泉州,只是權力交鋒的一次縮影。
這個局面被旁觀者理出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李寶是軍方的人物,卻成了青壯派和老成派矛盾衝突的激發者。
蔡永令是唐恪的人,唐恪被調到遼地後,就靠在了康王這邊,周文吉也是康王的人。
可以說,泉州被趙構捏得死死的。
作爲大宋第二大出口港,這是虞允文必須拿下的陣地。
杭州他暫時別想了,市舶司的總司就位於杭州。
杭州承載了雙重角色,對外第一齣口港,對內東部第一大城市。
對外是康王把控,對內是參知政事親自坐鎮。
虞允文要把杭州拿過來,難度太大,所以只能從泉州下手,又在廣州設立廣南新府。
朝廷意欲將泉州劃歸南海管轄,亦是虞允文極力推動,其心昭然若揭。
但康王怎肯?
手裡的肥肉要被人搶過去,他自然是一百個不願意。
所以啊,泉州的矛盾,其實是朝堂矛盾的縮影。
蔡永令爲何不配合?
是他真的貪色而不作爲?
要知道,蔡永令所治轄的泉州,對外貿易躍居大宋第二,泉州也儼然成了福建路第二大城市,僅次於福州。
每年交上來的稅,眼看都快趕上福州了。
至少趙桓對蔡永令的政績還是很滿意的。
但爲何劉彥宗說皇帝要殺這位頗有作爲的知府呢?
不僅僅是督察院查到了蔡永令的鉅額贓款。
事實上,皇城司也秘密查到了,蔡永令利用了一個假身份,下面申請了十幾家商社,對外對內,生意橫跨糧食、運輸、建築、採礦、買地等等多個產業。
一想到這裡,趙桓心中就發憷。
他感覺到有一張張帶着鮮血的爪子正在伸向自己。
蔡永令這樣的官員,是前十年朝廷大力革新下,造成的產物。
趙桓承認,任何事情都有雙面性。
他要毀滅舊的利益體,必然會誕生新的利益體。
由於舊的利益體太過龐大、臃腫,其根部在神州大地扎得太深,就必須用非常粗暴的方式連根拔起。
這種方式下,必然就會出現許多漏洞,恰恰蔡永令這類官員就鑽了進來。
劉彥宗至少大局上看得非常清楚,皇帝是想蔡永令死的。
李寶殺蔡永令,正合皇帝心意。
而皇帝的幾條狗腿子,善於揣摩聖意的幾個大臣,例如監察院兩位大佬,段之介和秦檜,以及御史中丞何也,都明白一點,皇帝是肯定不會殺李寶的。
只是迫於朝臣的壓力,故意表現得非常憤怒。
他們當然要站出來爲李寶說話,這和是非忠奸沒有半毛錢關係。
只聽劉彥宗大聲道:“陛下,臣以爲蔡永令死有餘辜,不足爲惜!”
“劉御司此話怎講?”趙桓聲音一沉,眼睛卻是亮了起來,“蔡永令所治,政績頗佳,乃是朝廷功臣。”
“陛下,臣今日正巧有要事要奏,也正巧是關於泉州這位知府的。”
“哦,卿且說來。”
衆大臣冷眼看着這位劉御司,彷彿在說:戲精劉,你特麼今天又想幹什麼!
“據督察院的最新調查,這位蔡知府,在到任的七年間,有五十萬貫巨資來歷不明。”
衆人心頭一跳。
卻又聽劉彥宗繼續道:“這只是冰山一角,這位蔡知府還有一個身份,叫李三,名下有十五家商社,分別涉及到糧食、運輸、採礦、建築、酒樓、妓院、紡織、修路等等,每年流動巨資高達一千萬貫!”
一千萬貫是什麼概念?
靖康元年,朝廷一年的稅收也才八千萬貫!
劉彥宗語不驚人死不休,他繼續道:“臣又查到,這李三,不僅僅與泉州多位富商交往甚密,與福州的多家富商亦有來往,本來生意人來往倒也正常,但這福建一位叫陳阿寶的商人,恰恰又是福建路轉運使蘇元慶的另一個身份!”
劉彥宗言罷,朝堂上已經是鴉雀無聲。
短短的幾句話,瞬間讓朝堂的氣氛凝固住。
衆大臣小心翼翼望去,卻見皇帝的臉上已經烏雲密佈。
新政中明確規定,官員一律不允許私自從商。
就說這廣州之亂,便是商賈管控不利,皇帝欲誅滅陳氏九族,東京城的官員們嚇得各自回家檢查。
這事纔過去幾天,現在福建路居然冒出這麼大的事來。
有的大臣已經全身冒冷汗了。
蔡永令殺不殺得?
當然是罪該萬死了!
但這大宋的朝堂上,也有一身清廉的硬骨頭。
例如這張叔夜,他此時就敢站出來道:“即便蔡永令觸發國法,亦該由朝廷處置,由陛下聖裁,絕不是李寶能殺!”
顯然,其他大臣也贊同張叔夜所說。
但畢竟蔡永令範瞭如此大罪,衆大臣也已經底氣不足。
就說陳暘,雖說是新接的參知政事的攤子,但蔡永令好歹是他的直屬下屬,這範了這麼大的事,他這個上司可是要擔責的。
不過,他畢竟剛上任,就算擔責,也要遠在上京的唐恪來背鍋。
但唐恪又有治理北地的重任,按照官場的甩鍋傳統,這事最終還得甩鍋到已經離開中樞的徐處仁身上。
不過無論怎麼甩鍋,大臣們現在都不敢再隨便爲蔡永令說話。
不然惹了一身騷,得不償失了。
眼看這局面又要僵持了,虞允文出列道:“陛下,眼下重中之重是平復廣州之亂,臣以爲李相公所言極是,蔡永令延誤軍機,死罪,李寶擅殺朝廷大臣亦有罪,待他平復廣州之亂,功過相抵。”
他說完,又對其他大臣道:“諸公,吾等爲國之重臣,當以大局爲重!”
宗澤道:“大相公所言極是,蔡永令、蘇元慶涉及之事乃行政內事,當由督察院查辦,前方軍情緊急如火,吾等便不要干涉李寶了。”
此時,再無他人反對,連張叔夜也不再說話。
皇帝站起來,蹙着眉頭,沉聲道:“劉彥宗,給朕好好查辦福建之事,若有半點差池,朕要你的腦袋!”
“臣遵旨!”
言罷,皇帝悻悻離開,留了一羣沉默不言的大臣在大殿中,各自尋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