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爲此跟自己女兒不共戴天。她覺得穗子母親太低能、太失敗了,她踢穗子的那兩腳就是對自己不配爲人母的徹底招供。外婆只要活一天,穗子就該得到一天的安全。穗子媽和穗子爸一旦暗示要接穗子走,外婆就說:不要臉,小穗子這是第二條命。
穗子的外公也說:穗子不會跟他們的,穗子多識數啊!
外公是個老兵,有殘廢津貼和特殊食品供應,而且不必排隊就能買到肉和糧食。外公的殘疾非常古怪,據說是頭頸神經壞了,他的頭不時會轉動。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說話,他就向右後方擰下巴頦,因此外公總是在反對誰,絕不苟同於任何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認爲他是個很倔、很不友好的老頭。
穗子媽見了外公只稍微點一下頭,跟外婆提到外公時說:老頭兒沒偷偷給穗子買零嘴吧?老頭兒沒出去跟人打架吧?
在穗子印象裡,外公從來不跟人家打架。外公那麼蠻橫一個老人,用着跟誰打架呢?他那眉毛出奇的濃,並且是雪白的,眉毛往下一壓,誰都得老實。何況外公有一大堆功勳章,他跟誰過不去時,就把它們全別在外衣上。據說外公在打仗時凍掉了三個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淺淺的。一別了滿胸的勳章,外公走得急或來勢洶洶時身上就發出細微的金屬聲。
外公說:你曉得我是誰嗎?
這就夠了,對方也不敢曉得他是誰了。碰到愚鈍的大膽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問問去,當年我腿上掛花的時候,省上哪個首長給我遞過夜壺。
外婆跟外公並不恩愛,他們只有通過寵愛穗子才能恩愛。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說到他曾經給某位首長當副官時,外婆就小聲揭露一句:什麼副官?就是馬。穗子大起來才發現,外公對歷史的是非完全糊塗,遠不如當時還是兒童的穗子。穗子看電影時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這是好人還是壞人”?而外公卻不知道自己在戰爭中做的是好人還是壞人。直到有人仔細來看他那些軍功章時,才發現了這個重大疑問。
這樣我們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一個個子不高但身材精幹的六十歲老頭,邁着微瘸的雄赳赳步伐,頭不斷地搖,信不過你或乾脆否定你。他背上揹着兩歲半的穗子,胸口上別了十多枚功勳章。穗子的上衣兜裡裝滿了炒米花,她乘騎着外公邊走邊吃。託兒所的阿姨們看到這樣的一對祖孫走近來,都愣了一剎那,然後便竊竊私語起來:這是哪兒來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報上名之後,阿姨們就改變了對外公的最初印象,她們崇拜起這位戰功赫赫的老英雄來了,所有軍功章把老頭兒的衣服墜垮了,兩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長些。那些軍功章大多色澤烏晦,難以辨識,阿姨們讀懂的有:“淮海戰役”、“渡江勝利”、“抗美援朝”,等等。
以後外公天天在下午三點出現在託兒所門口。天下雨的話,老頭手裡一把雨傘,天晴便是一把陽傘。暑天老頭端一個茶缸,裡面裝着冰綠豆沙,寒天他在見到放了學的穗子時,從棉祆下拿出一個袖珍熱水袋。老頭兒沒什麼話,有話就是咆哮出來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氣時才咆哮。穗子告狀是有名有姓的,誰揪了她辮子,誰躲在拐角嚇了她,誰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會把男孩們的姓名告訴外公。但外公到託兒所鬧事,爲外孫女做主時卻非常籠統,從來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時嗓音並不洪亮,但有一種獨特的殺氣,那是戰場上拼光了,只剩幾條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場向刀戰時出來的嗓音。總之,穗子就記得老兵此刻有一種垂死的勇敢,罵街不再是罵街,而是壯烈、嘶啞的最後吶喊。
外公隔三差五的吶喊終於鎮壓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長的兒子們。外公喊着要“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個我夠本,死你兩個我賺一個!……”
開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話,後來懂了便非常難爲情。她覺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對題,外公的架勢、口吻、裝束放在託兒所的和平環境中,非常怪誕。外公在自己製造的鬧劇中過癮地表演,給大家好好娛樂了一回。下來她不跟外公講話,一講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講話!我不要你管我!不要做我家長!
其他外公都當做沒聽見,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長”讓老人焉了,揹着穗子的脊樑也塌下去,這是外公最心虛之處。後來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對老人經常講的這句話。那時她才意識到,孩子多麼殘酷、多麼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時穗子已讀過一篇文章,有關馴化大象:人將象的耳朵灼出一個洞眼,並在傷患上抹藥,使它永遠潰爛不愈,一旦大象出現造反徵兆,人就用樹枝去捅這個傷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當年的自己怎麼覺察出外公的不愈傷患,或許外婆跟外公咂氣時話裡帶出來的,抑或是母親給了她某種暗示:外公只是叫叫而已,並非血親的外公。
大概是在九歲那年,穗子終於明白外公是一個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給了外公。被穗子稱爲外公的老頭,血緣上同她毫無關係。不過那是後話,現在穗子還小,還天真矇昧,外公對於她,是靠山、是膽子、是一匹老座騎、是一個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窩裡,總有個滾熱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來,燙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給穗子焐被窩。一直到穗子上小學,她的被窩都是外公給她焐的。外公在被窩裡坐着,戴着耳機聽半導體,一小時後被窩熱了,穗子才睡進去。
外婆去世不久,外面發生大事了。人們一夜之間翻了臉,清早就闖到穗子父母的家裡,把穗子爸拖走了。之後穗子媽每天用她的皮包裝來一些東西,到外公的後院去燒。燒的是照片、紙、書,有一些她實在下不去手燒的,就擱在一邊。穗子知道,那是父親的一些書稿或劇本稿子,還都是未完成的。穗子媽把穗子爸的稿子放在一個盛破爛的大竹筐裡,就是這個時候,穗子確信了筐裡的棕色皮鞋和肉色長絲襪是罪證,母親當年正是穿着它們,踢了嬰兒穗子兩腳。穗子認爲母親當時想踢死她,但後來回心轉意,也怕起自己對嬰兒突發的怨毒來,便從此不穿那雙高跟跬。
穗子媽把筐交給外公。外公說:你放心,哪個敢抄我的家?
這天一早,外公去買過冬的煤,抄家的人來了。穗子讓他們先抄着,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趕回來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綠色氈子,氈子上別滿他的功勳章。他把氈子往桌子上摜,對抄家的人說:小雜種,抄家抄到哪兒來了?
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歲,外地人佔多數,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現在的命是丟了多少次撿回的,因此是白白賺的。
抄家的人動作停了一下,他們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靡的。有人說:“老傢伙好像有點兒來頭哩!”
但兩個撬鎖的人正撬得來勁,一時不想收手。他們撬的是那間煤棚的鎖。煤在這一年成了金貴東西,給煤上鎖的人家並不少見。當兩個撬鎖人慾罷不能時,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面上重重敲一下。他說: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鎖,看我不打斷他的爪子!
抄家的人這時真有點兒怕了。這年頭他們難碰到一個敢用這口氣跟他們講話的。一個頭頭和氣地對外公說: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徹底,革命怎麼徹底……
外公說:****奶奶!
頭頭在手下人面前給外公這樣一罵,有點負氣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後還有什麼威風?他手做了個很帥的小動作,說:繼續搜查,出事我負責。
外公說:你們動一個試試。
兩個撬鎖的人看看外公,看看頭頭。穗子眼睛盯着那把老古鎖,門別子已鬆動了。
頭頭說:撬。
外公沉默了。他挨着個把勳章別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後一解褲帶,長褲落到腳腕。他穿着寬大的褲衩,將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絕不同於一般老人,它醜怪而壯實,兩塊槍傷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絡,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鬍子、眉毛、頭髮年輕得多,又黑又濃密。陰森森的腿上,兩塊不毛的槍傷瞪着人們。
外公說:沒見過吧?我這條腿本來是要鋸掉的。我把手榴彈掏出來,拉了栓,對醫生護士說:敢鋸我腿,炸死你們!
人們看見老頭在說“炸死”的時候,猛一齜牙,眼珠也紅了。靜寂一刻,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抄家者說:後來呢?她這一問,不知覺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兩個女孩也附和上來,問道:他們鋸沒鋸你的腿?
外公說誰敢吶?敢靠近我的都沒有。兩個子彈在這裡頭開了花。外公拍拍槍傷,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彈片挖出來了。
女孩們說原來是位老英雄吶,用刀在自己肉裡剜連麻藥都不打。她們上來挨個跟外公握手,說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個活的英雄握手。她們一邊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着,紅了鼻頭和眼圈。
撬鎖的人灰溜溜的,上來和外公握手時,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卻說你們撬鎖手藝太差勁,榔頭、起子有屁用,我當年撬的鎖多了,一根棍子,這樣一槓。他把榔頭柄插進去,手突然一陣**:看看,看這手藝。
鎖果然掉下來。煤棚的門開了。外公指指裡面,問那頭頭:看看吧?
頭頭雙手搖着: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看看好,看看放心。
大家都說: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哪能不看?起個大早,來都來了,好歹看看吧。門都撬開了,還客氣什麼?那時候我撬了門,進去有糧裝糧,有牲口牽牲口,財主要不是惡霸,也就不驚動他了。你們真不看?
大家說:不看了。這回他們答得整齊、有力。
人們撤離時,穗子注意到一個偷竊者。他夥同這羣人進來時看見牀下有兩條肥皂,就抓了揣進褲袋。偷竊者最後一個出門,出門前以同樣的魔術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許多年後,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綻一定是那天敗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勳章別在衣襟上,或壓根不亮出勳章來,他便是個無懈可擊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無知,否則他會明白一些勳章經不起細究,尤其兩枚德國納粹的紀念章,是外公在東北打仗時從破爛市場買來的,它們原來的主人是一個蘇聯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