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老囚 (2)

“敢跑?一跑你就講不清了,”姥爺說,“一跑肯定槍子先喊住你!”他長而狠地吸一口煙。姥爺吸菸總是很饞的樣子。“看着就要走出那塊地進向日葵田了。一進那裡就好得多。砍下的葵花杆子給捆成一人多粗的垛子,一垛一垛豎在那裡。要是哨兵不開口槍先開,那些葵花杆子能障礙一下槍子。還差一二百步,崗樓上出來一聲:‘站住!’我裝不知他在喊誰,還直往前走。哨兵又喊:‘你站不站住?’我聽見槍保險給打開了。我什麼都聽得見,連羅橋吸鼻涕都聽得見。我站下來,轉回頭,還是不緊不慢,我說:‘你叫我?’哨兵說:‘你回來!’他槍口正對我眉心,我腦門子脹得慌。哨兵喊:‘想逃跑啊?’我不搭腔,轉身就往葵花田走。我都不曉得自己怎麼有那麼大膽子,一下子不會害怕了,什麼都不怕了。我就去看一下我女兒,回頭他們怎麼懲治我都隨他們。哨兵嗓子都喊碎了:“我開槍啦!”槍還真開了,打得我腳邊的雪直開花,竄煙子。我還是那個步子,坦坦蕩蕩地走。打死就打死,我就不再受凍受餓了,也止住我牙疼了。

“槍聲把警衛兵都召來了。不少犯人也擠在大門裡頭,看看誰給斃掉了,今晚省出個饃來。我還是走我的。現在是十幾條槍在我脊樑上比畫,十幾顆槍子隨時會把我釘到地上。我反正就是想看看我女兒,我就一個女兒。真給他們斃掉我也就不必想女兒想這麼苦了。

“這時候我聽見王管教的嗓音,喊他們不要開槍。說:‘你姥姥的那個樣子像逃跑的?’他又喊我:‘賀智渠你姥姥的,站好了給他們看看,你那三根老絲瓜筋挑個頭逃不逃得動!’我轉過身子,臉迎槍口。我看見王管教的小個子躥個老高,要那些槍放下。他對我說:‘賀智渠你這十幾年的一干一稀白吃了——招呼也不給門崗一個!’他轉向警衛兵說:‘就派他去趟中隊,我派的!’我看他直朝我揮手,就幾步跨進了葵花田。那些兵都還沒回過神來,在那裡呆瞪眼。王管教還得慢慢幫我開脫。他肯定把那支金筆拿給內行看過——犯人裡頭什麼專家都有,那人估的價肯定超出他那點兒小貪圖了。再說他也不願意他管轄內的人口挨槍,賬多少要算到他頭上。”

我說:“他還不算太王八蛋。”

姥爺說:“就算好人啦。那種人,報德報怨都快。”

媽在客廳喊:“餘曉浩!”

弟弟在自己臥室回喊:“幹嗎?”

“我叫個人都叫不動!”媽在原地嚷道:“餘水寬,叫你兒子!”

“餘曉浩!”爸的聲音出動了,人卻仍在他自己書房。弟弟不出聲,爸又朝我出動:“餘曉穗!餘曉穗我命令你去一趟收發室,拿今天的晚報!”

我一動不動,眼一閉,以同樣的腔調和音量喊:“餘曉浩我命令你去取晚報!”

弟弟有響動了,他用足趾把門撩個縫,喊道:“姥爺!姥爺我派你去趟收發室把晚報拿回來!”

姥爺跟沒聽見一樣,倚着洗碗池,手指頭夾着一股藍煙——菸屁股總短得看不見。他在監獄裡成就的吸菸本領可以把一根菸吸到徹頭徹尾地灰飛煙滅。

“姥爺,派你去拿晚報!”弟弟又嚷。

姥爺仍不理會,慢慢從衣架上取下棉衣。這是我們家一個正常現象,誰都差不動的時候,姥爺總可以差。我跟姥爺走到門外。寒意帶一股辛辣。我問姥爺後來怎樣了。

“我就上路了唄。”姥爺說着吸一下被寒冷刺痛的鼻子,“三十多公里。我走到一半棉襖裡子給汗溼透了。二月天短,五點多就黑下來。厂部我頂多去過三回,只記得在東南方向,路上要過個小鎮,有時能在那找到車搭。小鎮才十幾家人,多半是勞改釋放了的人,懂得怎樣掙勞改犯的錢。多數都是前門開菸草酒店,後門開飯鋪,要不就是旅店,也有兩家百貨店。我進鎮子的時候,看見一輛軍用大卡車佔了鎮子大半個地盤。我趕緊進了鎮口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見我的粗布灰棉衣上的號碼就說:‘你怎麼敢到這裡來?沒看見鎮子戒嚴了?’我問爲什麼戒嚴,他愣住了。

瞪着我一會兒才說:‘跑了個人!昨天跑的!’我又問是哪個大隊的。他還瞪着我,半天才說:‘噢,不是你啊?’他把我當逃跑的那人了。這鎮上的人許多是明着幫政府,暗着幫勞改犯。我不敢再進鎮子,就從一片荒地往場部去。還好,雪把天色照亮了。繞過小鎮,我還得回到公路上,還指望搭上一輛車。那片荒地栽了不少防風沙的樹。剛要出林子,我看見有菸頭火星子在前頭閃。繞那麼大彎子還沒繞出戒嚴圈子。對方也聽到了我這邊的響動,手電筒一下就照過來。我趕緊蹲下去。電筒光柱子就在我頭上晃,我一點一點趴下去,肚皮貼地。那邊叫:‘看見你了!還往哪兒躲!’我心跳得打鼓一樣,想把自己交出去拉倒了。那人又喊,‘還往哪兒跑?我打死你!’手電一下子晃到別處去了。

“我才曉得他在詐我。他根本沒看見我,也並不確定有我這個人存在。不是光我們怕他們,他們也一樣怕我們,比例上是他們一人要對付我們幾十個。我們要真作起對來,他們也得費些勁。他又瞎喊幾聲,就閉了手電。我往前爬幾步,發現他也藏起來了。他不想讓我在暗處,他在明處。我必須找到他的方位才能決定我下一步怎麼走。風硬起來,我汗溼的棉襖結冰了,跟個鐵皮筒一樣箍在身上。我差不多要凍死的時候,聽見一聲劃火柴的聲音。他把火光遮得再嚴我還是把他的方位認準了。他不曉得我離他那麼近。我聞得到他紙菸的味道了。他坐在那裡,在一團駱駝刺後面,頭縮在大衣毛領子裡,皮帽子的護耳包得緊緊的。他每隔一兩分鐘就站起來往左邊去幾步,再往右邊走幾步。我一腦子就是你媽跳橡皮筋的樣子,我不甘心啊。我要知道她長大是什麼樣。王管教和那麼多不相干的人都見了她,我這個生身父親就沒有見她的權利?

“我算着那個兵的行動規律,然後撐起身子,慢慢站起,全身已經凍得很遲鈍了。我必須在他向右走的時候從他左邊穿過去。”

這時我發現姥爺和我都停下腳步,相互瞪着眼,似乎誰也不認識誰。我一聲不吭,呼吸也壓得很緊,生怕驚動姥爺故事中那個哨兵。

“我一步都沒算錯:他轉過身的時候,我已經在他的另一邊了。他抱着步槍朝我的方向看着,我也看着他。他忽然向公路跑去,好像我這個隱形人把他唬跑了。”

“出了警戒圈,我也不指望搭車了,就順着公路旁的防風林帶小跑。時間不早了,我怕連電影尾巴都趕不上,跑得棉襖棉褲上的冰又化了,周身直冒白汽。這就看見場部的燈了。”

姥爺一揚手,我們前面是收發室的燈光。姥爺喘得不輕。80歲的姥爺了。

“看上電影了?”我說。

“我進禮堂的時候,電影還有十分鐘就結束了。場子裡擠滿了人。沒座位的人站着,擋了坐在長凳子上的人。後面的人乾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放映機窗口還高,銀幕上盡是人影子。我沒地方爬,四周都是人牆。有個十多歲的男孩站在兩個摞在一塊的凳子上。我對他說:‘你肯讓我站上去看一眼嗎?’他先不理我,後來看見我手上有張兩塊錢的鈔票,馬上跳下來。那年頭兩塊錢大得很啊,我們一個月才發五角錢買衛生用品、買菸。

“我站到兩個凳子上面,動一動就會跌下來。我個子大,比人都高一頭。電影上的人是男的,過幾分鐘,還沒女的出來。我腦子急得“嗡嗡”響,什麼都聽不見,只曉得那個男孩子在下面拽我褲腳,越拽越狠。這時電影上出來個女的,大眼、尖下頦,跟小時候的你媽一個樣。十幾年沒見了,怎麼看怎麼熟悉!那個男孩子在下面扯我褲腿,捶我腳指頭腳孤拐,我也顧不上理他,已經一臉都是眼淚了。我嗚嗚地哭啊,淚水把眼弄得什麼也看不清了。我什麼都看不清了,就用兩個手滿臉地揩眼淚。十幾年沒見過的女兒。”

路燈下,我見姥爺的臉硬硬的,並不太感傷。但我確定他在走進燈光之前偷偷把眼淚抹去了。

“我那樣“嗚嗚”地哭把那男孩子唬壞了——他肯定沒見過老頭像我這樣不知害臊,號出那種聲音來。他讓我安安生生站在那兩個凳子頂上,哭了好一會兒。他就讓我站在那上面嗚嗚地哭。我不曉得哭了有多久,也不曉得人都在散場了。從我身邊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戲一樣看我,看這個老頭穿一身囚犯的老粗布號衣,跟猴子似的爬那麼高,爬那麼高去“嗚嗚”地號。人都走光了我還不曉得,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從那麼高就砸下來了,嘴和臉跟身子一塊着地,一嘴的血,一嘴的碎牙渣子。”

“那男孩子抽凳子了?”

姥爺不答我,換了個語氣,帶一點微笑地說:“我都不知道那個電影叫什麼名字。回去還有三十多裡地要走,不能老趴在地上歇着,清場子的人掃得我一身灰塵,香菸頭、瓜籽殼都要把我埋了。我想爬也爬不起來,渾身肉疼,像皮給人剝了,一動就冷嗖嗖地疼。那個痛讓我忘了跌碎幾顆牙。我等會兒告訴你這個痛是哪來的,先講那些清場子的人怎麼把我拖到外面,說快把這老頭擡衛生所吧,說不定還救得活;也有的說,還值當擡嗎?先放在這裡看看,差不多了就叫三中隊來認屍首。我衣服上的號碼上有大隊中隊的編號。三中隊一來人我就完了,我是偷跑出來的,逮着會給我加刑。我這刑還能往哪加?一加就是死了。

“等他們一轉身,我就忍着疼爬起來。還好,嘴上的血不流了,凍住了。從場部回我們隊是迎風。那風是滿頭滿臉地砍,滿嘴地鑽——沒牙了嘛。我怎麼也要在天亮前回到隊裡,趕上早晨六點的點名,不然也當逃跑論處。我看到我們隊那片土坯房的時候,天泛白了。也不曉得我怎麼就倒在雪裡頭。後來我們那些人說,他們從我的棉襖棉褲裡剝出個血人。我們犯人都沒有內衣內褲,六七斤重的粗布棉衣裡都是光身子。布料是回收的舊棉花織的,又粗又硬,跟油毛氈差不多,加上棉花也是‘廢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輪迴了多少次,早沒彈性了。據說裡面還摻了碎紙渣,全靠分量擋寒。那東西能穿着走六七十里地嗎?給汗溼,又結冰;人走一步,它就跟銼刀一樣在皮肉上銼一銼,一身還不都給它銼爛完了。我醒了,看看身上——俗語說‘不死蛻層皮’,那是真的,一塊好皮都沒了……”

姥爺忽然不說了。我們已到了家門口,媽伸個頭在樓梯口,見我們便說:“我這就要出去找警察報案,我家丟了兩個人!”她從姥爺手裡抽過報就走。媽眼下在電影中演的角色越來越次要,也越演越無聲息。不經常地,晚報會有一兩行字提醒一下人們:她尚活着,尚演着。這是她讀晚報的目的。她也要向自己證實一下:人們尚記着她曾經的美麗,人們尚諒解已不再美麗的她。媽有成大角兒的本錢,卻不知怎麼就錯過了一生。她一向認爲主要得歸罪姥爺:因爲他做了30年的*,她從來都沒有得到重用。連姥爺自己都不知道他這麼個疏遠政治的人怎麼會成個如此重要的*,值得槍斃,值得關押30年,值得特赦,總之,值得許許多多的人爲他麻煩。在那個政治背景家庭出身左右個人命運的時代,媽的推斷或許有道理。我從來沒有聽過媽叫姥爺“爸爸”。她實在無法把她一生不幸運的根源叫做“爸爸”。我們家的每一個人都希望過:不要有這樣一個姥爺。沒有這樣一個姥爺,我們的日子會合理些。

姥爺在哇哇亂響的電視機前睡着了。我把媽拉到客廳門口,小聲跟她講了姥爺剛講給我聽的那事。媽想了一會兒說:“那他肯定看錯了。那個電影裡我的戲不到五分鐘。他看見的是女主角。我本來該演女主角的,要不是……”

她嗓音開始爬音階,我嫌惡地制止了她。我說:“行了!”

媽安靜地看着姥爺撞南牆一般的睡姿。

我狠狠地要求媽,不准她把實話講給姥爺。讓老人到死時仍保持這誤會,讓他認爲他曾爲女兒做過一個壯舉。“其實那部電影上是不是你,他看見的是不是你,都無所謂!”我說。

姥爺在年被徹底平反了,被恢復了名譽。他這下可真成了個無名無分的人。不然罪名也可以算個名分吧。如果他回江蘇老家,可以每月領37元的養老金。不過,媽考慮姥爺在這個家還是頂用的,就沒送他回去。我們家的日子就那樣往下過,媽照樣發牢騷,她有積了三十餘年對姥爺的牢騷。姥爺照樣要搜刮家裡的錢,去看電影。只有我在喚“姥爺”時,心裡多了一分真切。我靜靜地設想:姥爺去看電影中扮演次要角色的媽媽,因爲媽在銀幕上是和悅的、是真實的,姥爺能從銀幕上的媽的笑容裡,看見歲的她——他最後鎖進眼簾和心腑的女兒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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