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桑田,這皇曆隨便那麼一翻,便就翻到了這一朝這一代的這一天,一大早,姑蘇城內的大街上忽然出現了一隊吹吹打打的迎親人馬,前後足有好幾百人,浩浩蕩蕩地從城南一直游到了城北。
城裡百姓夾道相看,面露豔羨目露驚歎,私下裡不知奉獻了多少口水來描述這場婚事。
按說這姑蘇城也不算小城,雖然比不上京都長安的繁華,但是也不至於對一樁迎親喜事顯得這麼津津樂道,但是,如果你知道了這聯姻的兩家是什麼樣的人家時,你大概就也會像百姓們一樣的好奇了!
那端坐在棗紅大馬上,身穿喜服春風滿面的新郎便是當今的新科狀元郎餘沐陽,而他要娶的新娘是姑蘇城內前科進士、也是他的恩師羅榮的掌上明珠羅佩佩。這餘、羅兩家都是城內數一數二的大戶,此次聯姻,自然少不了要好好操辦一番,老百姓也是愛看熱鬧的,這不,站在路邊的不說,卻連街道兩旁的牆頭上都探出了不少腦袋來!
“喜兒,看到了嗎?”
一座富氣的宅院內,小柱子站在牆下,一張小臉兒憋得通紅。
“沒呢!再舉高點兒……”胡喜媚兩手趴在牆頭,探頭探腦地望着牆外。
“你快點兒呀……我都撐不住了!”
“快了快了!我都看到他的臉了……呀!真的長得很俊的哦!”
胡喜媚看着出現在牆下的新郎官,兩眼頓時放了光,差點沒流出口水來。口水是沒流出來,只不過接着“吧唧”一聲,兩個人就齊齊跌到了地上。
胡喜媚揉揉屁股,哼哼嘰嘰地道:“幹嘛鬆手啊你?不知道地是硬的麼?!——哎喲,疼死我了!”
小柱子一臉委屈,“我都說我撐不住了……”
“你都十四歲了好不好?人家十四歲都娶媳婦了!”胡喜媚白了他一眼。小柱子也道:“你還不是十四歲了?才長這麼丁點兒高,三小姐去年這個時候都比你高了!”
“呸!”胡喜媚啐了一口,“你就知道三小姐!”
小柱子脖子一挺,道:“三小姐又好看又溫柔,哪像你,她連名字都比你好聽!你還‘胡喜媚’呢,長得比我村頭的二丫好不到哪裡去,還有臉取個狐狸精的名字!”
“我就叫胡喜媚!我就是狐狸精!怎麼啦?”胡喜媚叉着腰,擡起尖尖的小下巴,無賴地說道。
她發誓,她真的是狐狸精!
都說成了親的女人不能惹,吃着醋的女人更不能惹,這不,拜了那位著名的深宮“怨婦”女媧所賜,小狐狸沉雲被她一指頭推來了這裡,投生在一戶土財主家。
本來也還不錯,有吃有穿的,雖然她那老爹不怎麼地道,成天在外頭喝花酒,回來又總愛惹她娘哭,但好歹兩老年近五十纔有了她這麼一根獨苗,也還算疼她,頭七年把她捧得跟朵花兒似的,並且她老爹就像事先就知道她是隻小狐狸,還很有慧根地給她取了個名字叫胡喜媚。
胡喜媚得了這名字居然很高興,連睡覺得也睡得更香了。只不過就在她睡得正香的時候,她家裡突然着起了大火,整個家業被燒得乾乾淨淨,火苗不只燒死了她老爹,還差點把她的小屁股都給燒紅了。
然後她老孃就一病不起。那一年胡喜媚剛好七歲。想起來真悽慘啊!一個重病在牀的母親,一個年幼的女兒,一間家徒四壁的茅屋,——八十年!她總共要在這人世間呆上整整八十年!這日子什麼時候會是個頭哇……胡喜媚自己想想,都忍不住朝天翻了翻白眼。
然而就在她把眼皮兒放下來的時候,忽然發現面前多了個人!而且還是個好人——呃,好吧,是個好看的男人,相當好看!把胡喜媚都給看癡了。
“好可憐的小姑娘……”
路過的杜吟鬆看着坐在門檻上的她,嘆了口氣。
胡喜媚眨了眨眼,也嘆了口氣,“是啊,我也覺得自己有點自憐,雖然我還並不太清楚可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杜吟鬆愣了愣,很奇怪這小女孩說起話來怎麼老氣橫秋的?再一看看她身後的情景,便不由釋然了,這麼小的小孩子,想必是經歷了這麼多悽慘的事情,所以才變得這樣吧?
“小姑娘,你不要怕,哥哥這裡有五十兩銀子,你先拿去給你娘治病,好不好?”
當然好。胡喜媚很乖巧地把銀子接過來用衣兜兜着,數了數,還真的是五十兩。
“好吧,我以後賺了錢就還你。”
胡喜媚很認真地說道。
杜吟鬆忽地一笑,颳了刮她的小鼻子,“不用還。這是哥哥給你的,快拿去替你娘治病吧!”
可是,五十兩銀子也還是沒有治好胡喜媚她孃的病。兩個月後,她死了。臨死前,她拉着胡喜媚的手說:“媚兒呀,娘就要去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娘放心不下呀……”
胡喜媚替她擦了擦眼淚,說道:“沒事,你去吧。指不定七十三年後我還能去閻王那兒看一看你!”
一聽這話,胡喜媚她娘本來不想死也給活活嚇死了。
收拾了她娘上山之後,胡喜媚就又坐在了門檻上發呆。這會兒她想的是,她要怎麼養活自己呢?現在可不比在華奴山上,她可是連一點法力也沒有了,完全就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凡人一個!
她望着不遠處的農民,心裡琢磨開了,種菜?她好像還沒鋤頭高。耕田?剛出生的小牛都能把她踩死。那下河捕魚吧?可是狐狸好像一般都怕水……
唉,難道她真的要餓上七十多年麼?那時只怕骨頭渣兒都沒有了吧?想到這裡,胡喜媚覺得自己都聞到了腐屍的味道了。
“小姑娘,你怎麼又在這裡發呆?”再次路過的杜吟鬆好奇地問。
胡喜媚睜開眼睛,蔫蔫地說:“我現在又不用侍候我娘了,坐哪裡發呆還不是一樣?”
杜吟鬆一愣,“你娘呢?”
“死了。”
杜吟鬆定定地看着胡喜媚平靜的臉,有那麼一刻他暫停了呼吸,但是他心裡涌出的不是吃驚,而是如潮水般無法遏制的悲傷——這小姑娘實在太可憐了!才短短三個月,家被燒了,父母也死了,真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呀!
胡喜媚看着他眼中流下的眼淚,問道:“你怎麼哭了?”
杜吟鬆嗚咽道:“小妹妹……你別害怕,哥哥帶你回去,啊!”
這個……這樣的話,大概就餓不死了。
於是,胡喜媚就這樣到了杜府,做了三小姐杜若蘭的丫環。
而進了府很久很久之後胡喜媚才知道,原來跟着杜吟鬆不但餓不死,而且只要她願意她還可以撐得慌——按杜家大少杜修竹的風格來低調點說,杜家也不是很有錢,說穿了,也就比錢塘首富王百萬還多出那麼三兩間店鋪就是了。
胡喜媚對這個東家很滿意。雖然她自打進了這天地起,根本就沒有過服侍過人家,甚至只有貴爲天神的女媧來服侍她的份,更加上現在她服侍的還只是一個凡人女子,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是不是?反正這輩子都是吃苦的命了,碰上個有錢的東家總比碰上個窮酸要強。
對於這一點,胡喜媚還是看得很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