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城忘記了自己是怎麼趕到現場的, 繞城高速路上,一片鳴笛聲,五輛車連追, 現場已經被圈起來了, 警車和救護車也在鳴笛, 他下了車, 朗朗蹌蹌地往前跑。
每一步都覺得那麼不真實, 他聽不見別人說話的聲音,也看不見其他的人了,視線裡面, 蘇豔妮那輛紅色的卡宴夾在前面一輛貨車和後面一輛大衆的中間,已經變了形。
車頭是拱起來的, 前蓋那裡依稀可見有什麼在冒着油煙, 發出刺拉拉的聲響。
他被攔在警戒線外面, 有些慌慌張張地,直接撞上那道拉起的警戒線也沒有察覺, 有警察趕緊走過來擋住了他,“先生,這裡禁止通行。”
楚涵跟過來,看到這一幕也懵了。
比蘇城反應快了那麼一點兒,他說:“我們有朋友在那邊的車上面, 現在什麼情況?”
蘇城張了張嘴, 似乎已經完全失去語言能力了。
警察回頭看了一眼, 說:“五輛車連追, 而且都是一百二十以上的時速, 現在情況還不好說,好幾個人被困在車裡了, 我們正在想辦法救人。”
“這都多久了?”楚涵有點兒着急,“剛剛我朋友給我打電話了,這都過去有二十多分鐘了,怎麼人還沒出來呢?”
警察也有些無奈,“五輛車裡面都有人,我無法確定你朋友在哪輛車裡面......”
“那一輛,”楚涵伸手指了指,“紅色的卡宴,裡面還有個小孩的,你見到小孩了嗎?出來了沒有?”
“啊......”警察臉色變了一下,“我聽說裡面有個小孩的......”
“那小孩救出來了沒有?”蘇城幾乎是喊着,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警察緩口氣,“還不知道,不過我聽說哪輛車的氣囊彈出來了,應該不用太擔心,要不你們倆也進來幫忙吧,看能不能早點把人帶出來送到醫院去......”
楚涵鬆了口氣,蘇城還是一臉凝重,兩個人被放過去之後,就直奔那輛卡宴。
車窗玻璃已經全都碎了,車頭還在冒煙,車門兩側都已經嚴重變形了,可是駕駛座,副駕駛座,包括後面的位置居然都是空的,蘇城來來回回地看,是已經被救出去了嗎?
前面的座位上,從方向盤,到座位上,還有氣囊上面,是大片大片的血跡,包括副駕駛......
蘇城有一瞬間的眩暈,握緊的拳頭裡面,掌心一大片虛汗,他咬緊了嘴脣,悽悽惶惶地四下看。
楚涵盯着那片血跡,也愣住了。
好一會兒,楚涵先反應過來,拔腿朝後面那輛車車窗那裡正在忙活的警察走過去,問:“你好,我想問一下前面那輛車裡面的人......”
警察正費力地,想要試圖打開車門,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你是家屬嗎?那輛車裡面兩個人剛出來,正要送醫院呢,不知道走了沒有,你去救護車那裡看吧。”
楚涵和蘇城對視了一眼,往還在鳴笛的救護車那邊走過去。
不過三十多米的路,蘇城覺得腿軟。
他走過去,終於看到了綿綿。
小姑娘正被推上救護車,臉上還是未乾的血跡,他乾淨跑過去,拉住了醫生,“醫生,她......怎麼樣了?我是她爸爸,她沒事吧?”
醫生擡頭看了他一眼,“氣囊是彈開了,所以身體內部沒有受傷......”
楚涵剛要緩和下來的表情,在聽到下一句話的瞬間凍結。
醫生接着說:“衝擊力太大,車窗玻璃全碎了,有一塊劃過孩子的頸動脈,出血過多,現在情況還很難說,要先到醫院輸血並進行止血手術。”
蘇城站在馬路邊上,握了握拳頭,一陣氣短,幾乎要暈厥過去。
“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
醫院手術室外的樓道里,楚涵對着蘇城,低下了頭。
蘇城坐在長椅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心痛得已經快要麻木了,似乎看不見也聽不到,對於楚涵的話,沒有一點兒反應。
再說千萬次對不起,也沒有意義,楚涵很清楚,他走到了一邊去,側靠在牆壁上,茫然而揪心地,望向手術中那三個醒目的字。
不光綿綿生死不明,蘇豔妮也受了傷,氣囊保住了她的命,但那些玻璃卻劃過,還有些嵌入了她的面頰——
作爲一個模特兒,她最珍視的那張臉,已經受了很重的傷,醫生說,很多傷口都已經到了真皮層,恢復原狀的可能性很小了。
“一定,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他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祈禱着。
蘇城慢慢地,掏出手機來,翻出通訊裡裡面安錦涵的名字,手指停在那個撥通的按鍵上,遲遲落不下去。
醫生說,現在的情況很不穩定,一切都很難說。
醫生說,綿綿的頸動脈上面被劃了很大一個口,而且因爲車門變形,花費半天的功夫才把孩子救出來,已經流了很多血。
醫生說,我們會盡力,但是家屬一定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了。
安錦涵說過無數次,他帶不好孩子。
這個早上,安錦涵還在跟他要孩子。
也是這個早上,綿綿還很高興地喊着要用自己的綠卡找爸爸來了......
他眼眶有些酸澀,他想,該打個電話給錦涵,但是要怎麼說呢?
他不知道這個手術會持續多長時間,也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可是他知道,一直記掛着自己孩子的錦涵,現在正無知地在某個角落裡面,而不管手術的結果怎麼樣,她也一定都不會原諒他......
他倉皇地抹了一把眼角,按下了撥通。
那一天,錦涵忘記了,自己是怎麼跌跌撞撞到醫院的。
她沒有看見蘇城,沒有看見楚涵,也沒有看見蘇豔妮,她覺得自己就像走在一個不真實的夢境裡面,而且是沉重的,痛苦的,卻又無法脫離的冗長夢境,在這個夢境裡面,滿目可及都是蒼白,她的心是慌的,眼是澀的,心像是被黑色的蔓藤緊緊地纏繞了起來,這樣被撕扯着......
然而她還是來到了這裡。
來到了綿綿身邊。
小姑娘睡得很安靜,表情也很平靜,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打出一片陰影。錦涵伸出手去拉她的手。
有些涼。
醫院白色的被單蓋住了她的身體,醫生走過來,伸手輕輕拉起了被單,小姑娘脖子那裡一道猙獰的傷口就這樣暴露在無影燈下面,像是一個撕裂夢境的符號,強硬到讓人措手不及。
“傷口太大了,到醫院的時候就已經很遲了......”
“我們也盡力了,但是還是失血過多......”
“節哀順變吧......”
那些聲音,清晰無比地刺痛她的耳膜,蘇城和楚涵都面色蒼白地站在牀邊,然而沒有人說話。
醫生和護士都嘆息着,走開了。
蘇城從另一側,拉起綿綿的手,他的嘴脣顫抖着,在隱忍着什麼,但都是徒勞的,他的眼眶紅起來了,掌心裡面,那隻小手在一點點,一點點,以一種他無法阻止的速度,喪失掉溫度。
楚涵後退了幾步,轉身走出了手術室。
也許是想要逃避,也許是想要靜一靜......
錦涵坐了好一會兒,死死咬着嘴脣,好半天,她擡頭,對蘇城說了一句話。
“你不要碰我的孩子。”
蘇城一怔,看向她。
她眼眶裡盈滿了淚水,又說了一遍:“你不要碰我的孩子,放開她。”
“錦涵......”他輕輕喚出聲來。
“我說你不要碰我的孩子——!!!”
她突然站起身來,氣急敗壞地,扯着嗓子喊起來:“你爲什麼要碰我的孩子,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爲什麼......”
她語無倫次地低下頭去,眼淚在眼前的地板上,慢慢匯聚起來了。
然後,蘇城聽見她的聲音低下去:“爲什麼......死的不是你?”
再然後,就連在樓道的楚涵,也聽見了安錦涵這一聲咆哮。
那聲音很大,就連不相識的醫生護士路過,都忍不住停下來了。
“蘇城,爲什麼死的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