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霧氣漸濃。
或許是倫敦這座城市的空氣質量太糟糕了,前一刻身處霍格沃茨,偏遠山地的夜空還是一幅星月皎潔的景象,下一刻來到倫敦郊區廢棄遊樂場,這裡的天空卻是灰暗陰沉,雲霧與霾靄混雜在一起,彷彿厚薄參差的罩子籠罩大地,時而遮住星月,時而透出微光。
冷風攪動霧氣翻涌,常年無人打擾野蠻生長的草地迎來深夜來客,夜露沾溼褲腳,草葉摩擦鞋底,腳步聲微弱。
哈利跟在黑袍教授身後,受到寒冷刺激和複雜心緒的影響,皮膚起了一層薄薄的雞皮疙瘩,數不清的問題在腦海徘徊,涌到嘴邊,又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
前方的腳步停駐下來,哈利藉着微弱的月光看去,斯內普已經取出了一口石頭坩堝,通體漆黑,似乎是嶄新的,沒有使用痕跡,比坩堝店裡所有型號的坩堝都要大。
哈利上次見到那樣的坩堝,是在伏地魔復活的夜晚。
鬆軟草地上堆起石頭、木炭和幾根奇異的木柴,那種木柴是種魔法材料,在四年級教材上出現過,只是哈利記不起來了。
坩堝擱在上面,發出細微的響聲。
隨即是斯內普不帶任何溫度的聲音:“你來生火,盡你的全力維持火焰旺盛。”
哈利默默地湊上前,掏出魔杖點燃炭火,按照要求維持旺火。
熾烈的火光驅散寒冷霧氣,迎面傳來融融暖意,哈利臉龐映得通紅,火焰的倒影映在鏡片和眼睛裡,模糊了視線焦點,斯內普將各種材料倒進坩堝,側壁碰撞發出不規則聲響,新鮮的芸香草、乾製的兩耳草、雙角獸尖角……
後面的材料哈利認不出來了,他放棄辨認藥材的舉動,思緒開始發散。
復活儀式需要哪些材料?
是不是需要他的血液,甚至像食死徒一樣獻出肢體?
反正鄧布利多肯定能讓手腳重新長出來,只要能復活父母,獻出肢體也願意。
“……”
哈利忽然擡頭看向忙碌的魔藥學教授,意識到了不對勁。
斯內普好像只說復活他母親,沒有提到父親呀。
哈利想起那些夢境中的畫面,或者說是斯內普記憶中的畫面,恍惚間覺得很多事情都想通了,眉毛擰在一起,有些難以接受,甚至無法面對。
“維持旺火。”斯內普冰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哈利趕忙低頭,催動魔力讓火焰翻涌。
隨着某種清澈透明的藥劑倒滿坩堝,持續加熱,柔和的銀色光芒充盈容器,微微沸騰時有銀光溢出,像流水一樣流淌,順着坩堝外壁滴在火焰裡,騰起蒸汽似的白霧。
斯內普用魔杖朝着坩堝裡的液體划動,看起來是在攪拌,坩堝裡的液體徹底沸騰起來,咕嘟咕嘟翻涌冒泡,迸濺出璀璨的銀光水花,好像綴滿鑽石。
“把那本教材扔進去。”
“啊?”哈利有些錯愕,隨即被那雙眼睛瞥了一眼,還是手忙腳亂的照做了。
噗通一聲,本就破舊不堪的課本扔進沸騰的坩堝,氣泡一卷,勉強粘合的書頁頓時解體融化,只反上來些許黑青的墨跡,那點墨跡又很快被稀釋消散,杳無痕跡。
泛着銀光的液體濺出坩堝,落進火焰騰起大片水汽,蒸汽越來越濃,逐漸化作水霧籠罩四周,視線徹底變得模糊了,星月收斂了光輝,遠處的煙囪和近處的灌木只剩下簡化的輪廓,像是色彩單調的油畫剪影。
剪影仍在逐漸褪色,越來越淡,越來越透明,直至消失,霧氣徹底遮蔽環境,就連腳下的草地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蒼白平坦、沒有形體但又切實存在的東西,一種虛無。
此刻,某種無形的界限模糊了。
距離坩堝距離更遠的灌木叢裡看到的則是另外一幅景象,那些明亮的薄霧籠罩了坩堝和附近兩人,看不見朦朧的影子,就連魔力視野都看不見,好像他們被拖入了另一個維度。
“這是……”鄧布利多沉靜注視着這一幕,湛藍眼睛流露出讚歎的神采,“生與死的間隙。”
洛倫有些詫異:“迷離幻境?”
“迷離幻境……”鄧布利多重複一遍,品味着這個單詞的含義,“多麼恰當的名字,生命與死亡的間隙,兩個世界交融的地界,誰又能分清這是不是幻境呢?”
洛倫盯着那片白霧,隱約明悟了儀式的原理,小聲念道:“莉莉·波特的沒有魂器,她的靈魂在死亡後就離開了,想要完成復活儀式,必須讓她的靈魂重回人世,迷離幻境就是生與死的中轉站。”
鄧布利多眼底浮動着明亮的白霧,緩聲補充道:“魂器的破碎就是一次死亡,他藉助魂器打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迎接亡者的靈魂……真是,超乎想象。”
白霧深處,斯內普面朝銀光濺躍的坩堝,舉起魔杖,對着虛無幻境說道:“遺留人世的殘骸,將成爲新的載體。”
一小縷灰塵從他袖口飄蕩出來,輕輕的落在坩堝裡,泛着銀輝的液麪頓時平靜下來,咕嘟翻涌的氣泡變慢了,液體變得粘稠,似乎正在孕育什麼奇特的存在。
哈利盯着那口坩堝,嗓子發緊。
艱澀的聲音透出白霧,變得縹緲而遙遠,聽不清楚內容,灌木叢中的兩人除了霧氣什麼也看不見,只能眼巴巴望着。
“……”
緊接着又是一句近乎吟誦的聲音,這次就連近在身前的哈利也沒聽清楚,他只看見斯內普唸誦完畢,從懷裡取出一個玻璃小瓶,一縷泛着銀輝的記憶被倒進坩堝,然後斯內普就向他走來了。
哈利心裡毛毛的,幾乎不敢去看斯內普的眼睛,眼看他越來越近,最後還是一咬牙,擼起袖子將右手伸了出去。
“……”
斯內普漠然地瞥了他一眼,伸出魔杖抵住他的太陽穴,只是從中抽出一縷銀色記憶,然後轉身將記憶投進坩堝。
原來只是要記憶啊。
哈利默默收回手臂,覺得自己的確有點丟人,但轉念一想,學校又沒教過復活儀式,他哪裡知道原來不一定非要血啊肉啊骨啊什麼的,還不是怪斯內普沒有說清楚。
兩縷記憶投入坩堝,更加璀璨的銀光迸發出來,這次不只侷限在坩堝內的液體中,籠罩這片區域的白霧都泛起銀輝,那些霧氣一股一股,一縷一縷的翻涌交織,若隱若現的畫面在朦朧霧氣中浮現。
是佩妮·伊萬斯對妹妹的回憶,是哈利·波特對母親的回憶……
還夾雜着一部分斯內普的回憶,那是他通過夢境灌輸進哈利腦海再抽取出來的,蘊藏着難以用言語描繪的魔力。
洛倫只能看見白霧突然發生變化,看不清楚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向鄧布利多問道:“那些是什麼?”
“誰知道呢……”鄧布利多輕聲說道,“是親人的回憶,是兒子的思念,是朋友的愧疚,那是指引亡者返回世間的燈塔和路標,總的來說,那就是蘊藏非凡魔力的愛。”
洛倫沒太明白,他只隱約覺得,那種愛與男女之情無關,更像是許多年前埋下的種子,以愧疚爲養料,在漫長歲月中發芽抽枝,逐漸生長成超越生命的事物。
天上的雲霧悄然挪動,不算皎潔的上弦月暗了又亮,地上的雲霧翻涌浮動,那些銀輝光芒四放,比月光還要耀眼。
然後,起風了。
環繞坩堝的白霧悄然消散,晶瑩銀輝卻留在了原地,草葉被吹彎搖晃,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斯內普仰頭望着殘餘的銀輝,嘴脣微微顫動,發出一聲似有似無的呼喚。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那些散碎銀輝驟然聚集,化作一個年輕女人的透明身影,略微卷曲的紅色長髮披在肩上,一雙清澈明亮的綠眼睛,和哈利一模一樣。
她眨了眨眼,露出略微茫然的眼神,似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當她看見那雙和自己一樣的眼睛後,頓時愣在了原地。
哈利眼眶一熱,嘴脣翁動,忍不住哽咽呼喚。
莉莉想要回應他的呼喚,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母子倆人只能互相凝視彼此。
斯內普只是站在原地,直直盯着那道魂影,他什麼也沒說,挪開視線繼續施法。
魔杖杖尖探進沸騰的液體,隨着一縷晶瑩的紅色粉末加入坩堝,那些泛着銀輝的液體變得更加粘稠,更加強大的魔力波動在其中醞釀,銀色光芒卻迅速收斂起來,所有人都清楚的感知到一股微弱的生命力在坩堝裡悸動。
坩堝中陡然迸發出一股吸力籠罩透明魂影,將她向着坩堝中拖拽。
隨着亡者的靈魂靠近坩堝,另外一股陰冷潮溼的魔力順着魔力渡向斯內普,那股魔力似乎藏着腐朽血肉的作用,壯年男子的血肉變得衰老枯槁,緊繃的皮肉變得鬆弛,肉眼可見的皺紋順着斯內普手臂向上蔓延,就連頭髮也開始褪色斑駁。
莉莉終於察覺到他在做什麼,驀然瞪大眼睛,想要掙脫這份牽引,卻只能徒勞看着自己離坩堝越來越近。她張嘴朝他大喊,魂影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最終只能無助地朝他用力搖頭。
血肉枯敗的虛弱由內而外逐漸籠罩全身,這位天資卓越的魔藥大師並不意外,靜靜地感受全身感官傳來的反饋,以前從沒注意過的呼吸開始變得費力,身穿長袍竟然在三月末的夜晚感到一陣陣陰冷,就連挺直腰背都變得困難起來。
軀體越來越沉重,斯內普表情平靜沒有絲毫波瀾。
這是在幾年前就計劃好的,等價交換,鍊金術不變的法則,哪怕是尼可勒梅的魔法石也不例外。
有人想要由死而生,就有人要承載那份死亡。
從學生時代因爲一場誤會跟莉莉形同陌路,到畢業以後泄露預言導致波特夫妻家破人亡,他早就分不清自己對莉莉的感情到底是仰慕還是愧疚,兩種情感糾纏在一起,成爲了他不願回憶的夢魘。
如果能減輕一點罪孽,死亡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代價。
莉莉的魂影已經來到斯內普身側,即將徹底落入坩堝,他直直注視着那雙綠眼睛,懷着某種期待等待儀式徹底完成,只是臉色驟然一凝。
一道明亮紅光飛馳而來,徑直落在盛滿藥劑的坩堝上,坩堝轟然碎裂。
粘稠液體立即溢出,撲滅了熊熊燃燒的火焰,強大的魔力激盪起席捲草地的衝擊波,吹得灌木叢簌簌搖動。
復活儀式徹底中斷,那道透明魂影鬆了口氣,沒來得及說什麼,匆匆朝不遠處的灌木叢瞥了一眼,朝斯內普露出笑容,悄然消失在原地。
斯內普注視着一地狼藉,怔怔出神,軀體血肉重新充盈,皺紋漸漸消弭,只留下灰白斑駁的頭髮,遮住了那張低垂的臉。
一羣身穿斗篷頭戴兜帽的身影魚貫而出,貝拉特里克斯,萊斯特蘭奇兄弟,盧修斯·馬爾福,盧克伍德,老諾特,老高爾……熟悉的食死徒面孔都來了,簇擁着最中間的面色蒼白蛇臉豎瞳的身影,逐漸包圍了兩人。
天空中浮現骷髏與蛇的幽綠光印,黑魔印記遮天蔽月,重重壓在這片廢棄遊樂場上空。
哈利悄悄握緊了魔杖,手掌捏得發白,手臂因爲過度緊張微微顫動。
他沒有懷疑斯內普,他只是在想今晚應該怎麼逃出去。
“起死回生,不可思議,多麼天才的想法……”
伏地魔繞着破碎的坩堝緩緩踱步,嘴裡發出嘶嘶的讚歎聲響,途徑哈利身邊時,甚至湊近他的脖頸後吐出分叉蛇信深吸一口氣,喑啞聲音裡透着愉悅:
“將親愛的哈利從戒備森嚴的霍格沃茨邀請來參加我們的深夜集會,又一件天大的功勞。西弗勒斯,我最忠誠的僕人,你的生命屬於偉大的黑魔王,怎麼能自作主張爲了那個女人捨棄掉呢?
“真讓人頭疼,讓我想想,我該怎麼獎賞你的功勞,又該怎麼懲罰你浪費屬於我的性命呢?”
斯內普從容地握着魔杖,擡起頭來看向伏地魔,洶涌的情緒都斂在心底,面上表情只有淡漠。
他的頭腦理智而清醒,他明白現在最明智的選擇是應承伏地魔,和往常一樣拋棄尊嚴,尋找機會保護哈利,蟄伏下來繼續替鳳凰社收集情報……
斯內普深呼吸一口,輕淡說道:
“【阿瓦達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