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維羅妮卡的囑咐,布蘭多向來放在心上,他鄭重地向後者點了點頭,然後又對一旁的格洛裡婭公主也點頭示意。
後者看着他,同樣默默地一言不發,她在布契隱居數十年,可以說看着羅曼、芙蕾雅和布蘭多長大,雖然不是這三個孩子的父母,但心中的感情卻不遜絲毫。
而現在孩子們長大了,對於他們未來的路,孩子們們有自己的抉擇。
“布蘭多,不要逞強。”但最後他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你不明白你對這個世界來說有多重要。”
布蘭多並沒有回答,回答只是減弱自己的決心而已,他轉過身看向身後的茜,剛想開口叮囑什麼,沒想到後者卻主動開口道:
“我在託尼格爾等你,領主大人。”
布蘭多不禁怔住了,他大概從來沒有想過一直以來如此依賴他的山民少女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本來以爲要花費一番功夫才能讓對方留下來。
不是他不想帶上茜和其他人,而是因爲他實在心中沒有底,黑月墜亡,狼行於世,這怎麼看都是黃昏降臨之前的徵兆,而天空中的隕石馬上就會墜地,誰能說得好會發生什麼?
他自己還有不屈意志可用,可卻不能保證梅蒂莎他們的安危,△因此這一次,他甚至連旅法師生物也不打算帶在身邊了,統統委託格洛裡婭公主將他們傳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早就想好,要孤身一人前往外城。
茜仰頭看着自己的領主大人:“羅曼小姐需要您的幫助,我不想成爲大人你的拖累,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與大人一起並肩作戰。”
布蘭多不禁露出欣慰地微笑,歷經瞭如此多的事件之後,在他的眼中這位山民少女終於也成長了起來。她終於可以看清自己的內心,並將命運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了。
“會的,你曾經是冷杉領實力最強的戰士,你忘了嗎,茜?我相信以後也會是這樣的,你是天青的騎士。不比任何人更差,或許下次見到你時,你就已經不負於這個傳說之中的名字了。”
茜輕輕‘嗯’了一聲,她微微垂下眼瞼,心中滿是幸福的意味。
布蘭多再看了這庭院之中的所有人一眼,然後轉身向白薔薇園之外走去,穿過正門時,他聽到有人在身後叫自己的名字。
“布蘭多閣下,伯爵大人!”
那個聲音遠遠地嚷嚷道。
“我是亨裡埃特。布拉德杰特是我的祖父,他曾經被你祖父打得滿地找牙!你或許不記得這個名字了,不過沒關係,我要向你挑戰,你記得你還差亨裡埃特一場決鬥!”
康拉德死死地拉住自己的朋友,瞪着他道:“你瘋了!”
亨裡埃特有些可惜地看着布蘭多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搖搖頭道:“當然沒瘋,可惜了。我還想找他交個朋友呢。”
“那你還向他挑戰?”康拉德吃驚得連天上末日降臨的景象都差點丟到腦後。
“這之間有什麼矛盾麼?”亨裡埃特十分驕傲地答道:“向伯爵大人挑戰,是爲了維護我家族的榮耀。不管是勝是敗,但作爲我祖父的後人,我必須要作出表率。但我心中欽佩伯爵大人,願意和伯爵大人結下一段友誼,這是我私人的事情,這並無任何不妥。哪怕我死在伯爵大人手上,那也只能證明我學藝不精而已。”
停了停,這個年輕人又理所當然地說道:“再說了,你聽到維羅妮卡大人他們的話了麼,女王陛下可是把至高之戒許給了伯爵大人。和未來的皇帝陛下打好關係,這豈不是穩賺不賠的事情?”
“不,”康拉德搖了搖頭:“我覺得問題的關鍵在於,你要和皇帝陛下決鬥。”
“那我會趕在他登基之前這麼做。”
問題在於這位伯爵大人真的可以登基?於是康拉德一時間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
芙蕾雅感覺自己似乎作了一個奇怪的夢。
慘白的圓月,漆黑的夜空,遠處是影影憧憧的黑松林,月光將一切都照得分分明明,一間在布契鄉野很常見的木石制的農莊,旁邊是穀倉和馬棚,遠處的田野像是籠罩在一層銀華之下,一片片大麥在夜晚的微風中微微晃動,這是布契鄉野之間在夏末最常見的景色不過。
但她卻隱隱感到自己什麼時候見過類似的景色,並非是在夢中,這個記憶的殘片在她腦海之中徘徊,卻揮之不去,她反覆回想,卻只能得出一些瑣碎的結論。
根本毫無意義。
但她卻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她站在院子裡,身後是通往森林的大道,身前農舍敞開的大門,關於這個地方,她卻記得起來,羅曼和她姑媽在搬家到布蘭多他們家老宅所在的山丘上之前,就是住在這裡。
這裡應該是位於村外的一片小樹林背後,緊挨着一片田野,身後的黑松林亦印證了她的猜測。
但她不明白的是,自己怎麼會在夢中回到這個地方。
對於這個地方,好像只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纔有那麼些許印象,只記得這裡後來好像遭了一次火災,隨後羅曼和她姑媽就搬到離村子更遠的地方。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關於這場火災,村子裡的老人們大多都沒有什麼印象,其他人談論起來的時候也語焉不詳,到並非是有意隱瞞什麼,實在是好像記憶太過久遠,太過模糊了一樣。
不過人們事後都說:瑪莎保佑,幸好沒有人因此受傷——
芙蕾雅有些好奇地站在這個場景之中,關於布契,關於兒時的回憶,似乎都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她雖然經常在夢中回憶起自己的舅媽一家,回憶起那場慘烈的戰爭。
但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在臨出征前的前一天。夢迴兒時,來到羅曼和她姑媽的第一個家這裡。
這個夢還如此清晰。
她心中微微有些感觸,抑制不住腳步向農舍內走進去,她忍不住想自己會看到什麼呢?會看到那個時候的小羅曼和詹妮阿姨麼?
她忽然想起來,自從布契淪陷以來,自己已經好久沒見過詹妮阿姨了。
雖然村子裡的人都不太喜歡羅曼和她的姑媽。但她卻對詹妮阿姨有種莫名的親切,似乎對於布蘭多來說也是如此,在村子裡,也只有她們三個小孩子與詹妮阿姨的關係最好了。
可惜布蘭多往往只有每年的夏天才會到村子裡來,到了冬天之後,他又會回布拉格斯去。
在布契陷落之前,她還從來沒有去過布拉格斯,只在布蘭多和其他人的描述中聽聞過這座城市。
芙蕾雅自己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會去那麼多地方。來到距離布契那麼遠的託尼格爾,但她心中對於故鄉的眷念,卻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懷着這樣奇特的思緒,她輕輕走進了屋內。
然後她呆住了。
屋內一片狼藉,斷裂的櫃子,傾倒的桌子、椅子,坍塌的樓梯,甚至連一面牆都倒覆了下來。各類器皿散落一地。
然後是鮮血,刺眼的鮮血。月光順着破洞處淌進屋內,將一切映得通明,鮮紅的血液也靜靜地映襯在牆上、地上、到處都是。
她看到了兩具屍體,膚色慘白,其中一具甚至被撕裂了一半,內臟散落一地。而另一具倒在牀上,背後心臟的位置被開了一個大洞。
芙蕾雅哆嗦了一下,她發誓自己從未見過這兩具屍體的主人,也從未見過類似的場景,但她心中卻隱隱感到有些熟悉。就彷彿這一切曾經真的發生過一樣。
她有些惶然不安地左右環視,一陣低低的啜泣聲傳入了她的耳中,那聲音充滿了不安與惶恐,彷彿無助得令人心痛。
“羅曼?”
她一下就認出這個聲音來,下意識地回過頭,果然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那裡,嗚嗚嗚小聲地哭泣着。
那正是她記憶中那個時候的羅曼,不過七八歲的光景,但已經依稀有了之後。
芙蕾雅忽然想起來,在自己的記憶中,羅曼還從來沒有哭得這麼傷心過,唯一一次看她哭,還是兩人因爲在黑森林中迷了路。
她記得那一次自己失足滾進山澗中,當時留下的傷疤至今還在背上,最後還是羅曼一腳深一腳淺地將她從森林中背出來。
她還記得那之後兩人信誓旦旦地約定,以後絕不能在軟弱害怕,絕不能再哭泣,雖然只是小孩子的誓言,但在那之後羅曼似乎真的就此遵守了諾言,再也沒有哭過。
反倒是自己,從小到大,動不動就哭鼻子,想到這裡,她不禁微微有點臉紅,在參加民兵訓練時,因爲成績不理想也不知道私底下流過多少次眼淚。
但芙蕾雅馬上清醒了過來,她有些不太理解眼前這個夢境是怎麼回事,僅僅是個單純的噩夢麼?還是昭示着什麼?
女巫們迷信夢境的力量,芙蕾雅雖然不是女巫,但這一刻她卻感到自己清醒得不似在夢中。
她走了過去,輕輕抱住哭得傷心欲絕的小羅曼,輕聲問道:“怎麼了?”
“我……我殺了爸爸和媽媽,芙蕾雅。”
“你說什麼?”芙蕾雅呆住了:“你哪來的爸爸和媽媽,你不是一直和你姑媽一起住的麼?”
“我……我不知道,嗚嗚嗚,我應該怎麼辦,爸爸喝了酒,想要打媽媽,我、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嗚嗚嗚……”
“羅曼,你醒醒,這只是一個夢,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小羅曼卻彷彿沒聽進去,抽泣着問道:“芙蕾雅,我殺了爸爸和媽媽,我怎麼辦……”
她忽然擡起頭,有些緊張地看着芙蕾雅:“芙蕾雅,你會告訴其他人嗎,他們會來殺我,對嗎?”
“我……羅曼,你在說些什麼啊?”
“你一定會這麼做的,對嗎?”
“羅曼,你快醒醒,這不過是個夢而已啊。”芙蕾雅下意識的按住對方的肩膀,想要把對方搖醒,似乎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也不過是在一個夢境之中而已。
但她雙手纔剛剛碰到羅曼的肩膀,就看到對方擡起頭來,那一雙眼睛中竟既無眼白,也無瞳孔,只有黑漆漆的虛空一片。
羅曼冷漠地看着她:“芙蕾雅,你是個叛徒。”
“我、我沒有,羅曼,你怎麼了?”芙蕾雅嚇了一大跳。
“你是個叛徒,所有人都背叛了我,你們都一樣。”羅曼冷冷地說道。
“不會的,羅曼,我們怎麼可能背叛你,還有布蘭多啊,他也會一直在你身邊的。”芙蕾雅小心翼翼地問道:“羅曼,你的眼睛怎麼了。”
但羅曼小小的臉上卻露出痛苦的神色:“還有布蘭多,布蘭多……布蘭多呢,布蘭多,你在什麼地方?”
芙蕾雅剛想再說什麼,卻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口一痛,低頭一看,才發現那裡竟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她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擡起頭,看着自己懷中的小女孩:“羅曼……?”
“你奪走了布蘭多,”羅曼淡淡地答道:“我要殺了你。”
“不……”
芙蕾雅幾乎是尖叫一聲,冷汗淋淋地從自己的牀上坐起來,她擡起頭,四周一片黑暗,仍舊是在冷杉堡自己的房間中。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芙蕾雅小姐?”
門外傳來蘇小心的問候的聲音。
“我沒事,”芙蕾雅趕忙答道:“做了個噩夢而已,你還沒睡麼?”
“我睡不着,羅曼小姐去了帝國,安培瑟爾的商會留下的事情太多,羅曼小姐那麼信任我,我得對得起她的信任。”
聽到羅曼這兩個字,芙蕾雅的心又砰砰地跳了起來,她隱隱感到有些不安,下意識地問道:“領主大人那邊有消息傳回來麼?”
“沒有,小姐,自從尤塔團長她們從長青走道那邊傳回來迴轉的消息之後,就沒有後文了。”門外的聲音停了一下,又答道:“這是正常情況,帝國在長青走道以南早就失去了控制,傳不回消息也是正常的,不過尤塔團長她們和我們的艦隊同行,路上應該問題不大的。”
芙蕾雅想說自己擔心的其實是布蘭多和羅曼,不過想了想沒有說出口,她默默地回憶着之前的夢境,但忽然之間,她忽然怔住了。
“那是、那是……”
腦海之中彷彿什麼東西砰然碎裂,無數塵封的記憶一下子解放開來,芙蕾雅臉色慘白,忍不住哆嗦着靠在了牀沿上。
“布蘭多,羅曼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