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沉沉垂雲之中閃動着不屬於這個季節的雷光,一道道落下,淺紫的天際線下,是一望無垠的荒野高原。
“它們來了!”亂風吹着旗幟,風中有人高喊道。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細小的斑點,隨即是第二個,第三個,斑點越來越多,逐漸形成一條亮晶晶的線。就像是初漲的潮水,天海之交已經出現了一道薄薄的水線。
而後是磅礴的海面。
那條參差不齊的線上,矗立着一個個前所未見的高大身影——晶簇領主們。天幕上浮現出利維坦子嗣的投影,遊弋的巨鯨之尾,在雲層中上下沉浮。雲層分開之後,露出一個巨大的黑洞洞的球體,宛若一隻空洞的眼睛,注視着這片荒蕪的高地。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人羣忽然之間自動分開一條路來,芙蕾雅身披白獅戰甲,在騎士們的陪同下走上了城頭。銳利的亂流吹拂着她領子上的鬃毛,白色的獅鬃一根根立起,向後飛揚;少女的黑沉沉的眸子裡倒映着紫色的電光,一束一束,像是點亮了她的眼神。
長髮在雪白的額前飛舞,眼神之中的柔軟與過去那位英姿勃發的女騎士相比,多了幾分嫵媚與溫柔。每個人都感到了他們的指揮官身上氣質的變化,芙蕾雅就像是一位新婚燕爾的妻子,緊握着那枚戒指,抿着嘴脣看着這一幕。
幾公里之外,大地的戰慄便已經傳了過來。
寒風來自於卡拉蘇的高原之上,沿着託桑卡德森林吹遍整個南境,萬物凋零掛霜,世界已是皚皚銀華。布蘭多立於凜冽風中,亂風中像是帶着那個遙遠高原的氣息,一絲令人溫馨的熟悉,他低頭看着手上飄揚的一縷髮絲,上面還束着緞帶,心中不由悵然若失。
伊人已去,但仍留餘香。
冷杉堡外,松林悄然落雪,寒風搖曳着枝頭,高大的黑松之下,哈魯澤立於自己姐姐的身邊,捲起的雪花扯着他長長的披風飛舞,但這位年幼的國王一言不發,明亮的眼睛閃着晶瑩的淚光注視着自己的老師。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布蘭多回過頭來,小心翼翼地將那縷髮絲貼身收好,展顏一笑道:“就到這裡吧,畢竟這場戰爭,我們終要彼此踏上不同的戰場。我不想說些鼓舞士氣的話來,只想說讓我們在這場決定未來命運之戰彼此守候,一切終有希望,或許有朝一日,大家還可以重聚於此。”
寒風之中傲立的人們,所羅門王、矮人王卡里芬、大德魯伊灰怒與芙妮雅,然後是冷杉領的住民們。幕僚小姐站在所有人的前面,她身後是弗恩、克倫希亞、矮人奧德姆、庫蘭、雷託與塔瑪,穴居人之王塔吉卜前些年已經故去,它的兒子塔庫卜在所有人的身後,與從白獅軍團之中退役已有一年的尤利爾站在一起。
然後是埃魯因的貴族們,已歐弗韋爾爲首,之後是兩鬢已經斑白的歐汀伯爵,成婚已有兩年的馬喬裡與歐妮夫婦,艾弗拉姆那個胖子——據說這傢伙最近竟與易德妮走到了一起,並得了灰山伯爵的青睞——在他身邊,易德妮仍有些擔憂地看着他們的‘團長’,她自始至終還是那個膽小而又善良的姑娘。列文的侍女艾德莎一身黑色的禮服,與琪雅拉站在一起。
最後是迪爾菲瑞與她的父親,燕堡伯爵,布蘭多曾在安培瑟爾有過一面之緣的奶牛騎士尼婭和羅寧他們在赫然在列。阿德妮與那奎爾也在衆人之中,他們已在埃魯因滯留有半年之久,接下來又會再一次返回盧比克,帶領沙漠之民前往大平原——在那裡建設一個新的家園。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布蘭多身上。
“老師……”哈魯澤幾度哽咽,幾乎說不出話來。
“哈魯澤,收起你的眼淚來,埃魯因的國王陛下可不能輕易哭鼻子。”布蘭多微笑着說道。
“可是……”哈魯澤淚光閃閃地看着他,帶着些哭音:“……老師,我想和你一起去。”
布蘭多忍不住感到好笑,他看了看格里菲因公主,卻發現公主殿下別過了頭去。
他嘆了口氣,踏雪來到哈魯澤身邊,舉起手來,以指節輕叩他的王冠。小王子擡起頭來看着自己的老師,銀色的眸子裡水光浮動,睫毛又長又密,一下一下眨動着,帶着些許的不解。
布蘭多三次叩擊,問道:“感到分量了嗎?”
“這分量就在你頭上。”
“權柄,義務,責任。”
“別辜負它。”
晶瑩的淚珠從眼眶滾落。
布蘭多回過頭,看着安蒂緹娜:“託尼格爾就麻煩你了。”
幕僚小姐甚至都沒有多看他一眼,低着頭,只默默地點了點頭。
“公主殿下。”
“我不想聽,”格里菲因淡淡地說道:“不過我命令你,活着回來娶我。”
布蘭多一怔。
然後微微一笑。
他彎腰整了整哈魯澤的領子,爲小王子擺正了領口上那枚閃爍着銀光的百合胸針。他直起身來,最後看了衆人一眼——尤其是託尼格爾的市民們,目光從那些熟悉的人臉上一一掃過。
然後轉過身。
風雪漫天揚起,彷彿只剩下一個孤寂的背影。
雪影之中是無聲的默然。
……
冬日淡淡的陽光傾斜成束,灑在迴廊之中。
啪嗒啪嗒的聲音由遠至近地走來,蘇雙手託着一大堆換洗的衣物,面無表情地走在這條空無一人的走廊上。陽光在她的臉上落下交錯的光影,健康的小麥色肌膚,容貌這些年來也愈發出落得眉目如畫,由於個子很高,身材欣長的緣故,這位赤銅龍的女兒早已是冷杉領遠近聞名的美人兒。
許多貴族子弟都或明或暗地向她表露過傾慕之意,甚至白獅軍團中亦有不少人向她示愛,銀色艦隊年輕的指揮官曼裡克就是諸多追求者中的一個。但少女對此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多年以來一直默默地在冷杉堡領着一個女僕長的身份,實際上繼任了過去芙羅的工作。
她停在一扇門前,敲了敲門,然後擰開把手推門而入。
“尤塔小姐,換洗衣物。”
但屋內的情形,卻讓蘇愣了一下——雪白的牀上空空如也,只有散亂的牀單證明這裡曾有人在過。一側的窗戶洞開這,寒風呼呼從外面倒灌進屋內,窗簾飛舞着,積雪甚至都落到了書桌之上,然後又融化成冰水,滴落於木地板上。
“尤塔小姐?”
……
在風雪之中默默前行。
記憶中墓穴入口處靠近山谷底部,那幾根殘破的柱子也還矗立在那裡——在一片灌木叢之中,表面覆了厚厚的一層雪;石柱沒有得到好好的保養,狀況比過去更差了,表面的文字也抹平了不少。
來到這裡之後,布蘭多佇立了片刻。
當日發現這裡時的情形彷彿仍在眼前一樣,雖然一些細節早已模糊,但對於人與事的記憶卻愈發深刻。他彷彿還能記起那幾個白獅軍團的騎士,能一一叫出那幾個人的名字,那些人中後來有人犧牲在安培瑟爾、敏泰或者是克魯茲,也有人受傷離開了白獅軍團,現在早已娶妻生子;而還有一些人,還奮戰在卡拉蘇的高原之上,爲人類的明日而戰。
布蘭多手輕輕按了按心口,心跳得緩慢而有力,但心中的思緒卻十分紛雜。他總是依稀可以看到一個橫眉毛豎眼睛的商人小姐便浮現在眼前,蹙着眉頭看着她,他伸手去捏她的臉蛋,細膩的觸感至今尤存於指間——
“布蘭多,我把自己綁在馬上了,怎麼樣,厲害吧,哈哈哈!”
“我這樣子也沒什麼問題啊。”
“哇啊啊,好痛——”
然後一切都煙消雲散。
布蘭多微微一笑,收起心緒,低頭進入墓窖之中。黑暗中是一條昏暗的甬道,空氣中浮動塵埃、黴菌與泥土的腥味,古樸的石柱支撐着墓道的四壁——布蘭多一邊走,一邊回憶。在這裡原本有一道瑪瑙色的光障,後面是個墓窖,他們在那裡第一次遭遇了食屍鬼的襲擊。
他看到一個石制的平臺,記起來那上面原本放着一把火鴉之舌,那是一把黃銅階的魔法長劍,那把劍至今還是尤塔的佩劍。
再往後,就是那個大石棺了。
他從懷中拿出那些石片,其中一片像是鑿刀一般,就是從這個棺材之中發現的。布蘭多輕輕將石片放回原位——現在也用不着它了。他擡起頭來,墓窖下坍塌的部分早已重新挖開,那下面就是他和鹿身女妖御姐與鐘擺人一戰的地方。
黑暗之中走出一個窈窕的身影。
晶化病治癒之後的伊蓮容嫵媚地看着他,神色間帶着慵懶的微笑:“你來了。”
布蘭多點了點頭:“其他人呢?”
“都早已經準備好了。”
“你不必去的,伊蓮小姐。”
“伊蓮姐姐,”鹿身女妖糾正道:“留在外面也沒什麼意思,每個人都在參與這場戰爭,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呢。”
布蘭多默然地點了點頭。
兩人走過那道向下的階梯,進入溶洞羣中,再一次經過埃諾爾的迷宮,然後就是綿延不絕的水晶分佈帶。布蘭多在那塊巨大的水晶前再一次駐足,崔西曼與女巫之王,還有那位中年劍士仍舊栩栩如生,彷彿水晶封印禁絕了他們生命的同時,也止住了千年以來時光的侵蝕。
布蘭多默默地向三人行了一禮,然後越過這裡,繼續前進。鹿身女妖御姐在身後看着他的身影,一言不發,但眼中同樣浮現出一絲敬意。
赤紅色的地表上開始出現那些玄奧的法紋,魔力侵蝕的跡象在五年中變得更加嚴重,有些地方的裂口中甚至滲出紫色的光芒來。布蘭多看着這些細節,心中明白對於一個維持了上千年的封印來說五年不過是一瞬,持續高漲的魔力潮汐纔是造就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就與元素疆界的那個世界之壁一樣,隨着黃昏之龍的甦醒,封印已經到了崩裂的邊緣。
但這下面究竟有着什麼呢?
僅僅只是終焉的王座?
兩人終於來到那座大門之前——溶洞地帶在這裡變得無比開闊,空間中盪漾着一圈圈金色的波紋,當靠近這些波紋時,人們就可以看到一個個緩慢旋轉着、彷彿鐘錶指針一樣的金色半透明法陣。在這裡似乎連時間流動也被加快了,布蘭多彷彿可以透過流動的沙礫看到生命的流逝,但他立即搖了搖頭,明白那隻不過是龐大魔力扭曲造成的一種錯覺。
這就是琥珀之劍那個世界之中的終極副本,歲月之準。
布蘭多在這裡看到了其他人,大門前站着夏爾、梅蒂莎、墨德菲斯與希帕米拉等人,虎雀與他的小隊,瑪洛查與羅帕爾則在更遠一些的地方。當他抵達時,黑暗中傳來一聲喜悅的歡呼,小母龍從黑暗之中的另一側浮現出身形,芙羅法立於她身畔不遠處,阿洛茲金色的瞳孔像是燃燒着一圈火焰看着布蘭多:“你終於來了,等你好久了。”
布蘭多先看了看所有人,目光一一與他的每一位屬下相對,彼此迴應着互相的眼神。然後纔對阿洛茲答道:“阿洛茲,謝謝你能來。”
小母龍一擡下巴:“那當然,凡人的戰場有密絲瑞爾就夠了,但這場戰爭對於我們來說一樣重要,這畢竟是與黃昏之龍直面的戰鬥。所羅門希望龍族也能爲此出力,我們畢竟是最後的黃金族裔,當然,關鍵是我放心不下你。”
“重點是最後一句。”芙羅法說道。
阿洛茲沒好氣地看了自己的伴侶一眼。
布蘭多微微一笑,但他的目光卻落在人羣中一人身上。
“茜。”
山民少女臉色微微發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無論如何,這畢竟是她第一次忤逆領主大人的意思。但她握緊了自己手中的長槍,她明白這一戰意味着什麼,無論如何,她也絕對不會再離開布蘭多。
少女心中早已下定了一切的決心。
但布蘭多看着她,卻並沒有說出讓她預料之中的話語,只是十分認真地開口道:“待會兒跟緊我,你的實力稍弱一些。”
茜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來。
布蘭多對她笑了笑:“若是我失敗,留在哪裡也沒有意義,如果你想待在我身邊的話,就遂你所願好了。”
茜的眼圈幾乎是一下子就紅了,但她趕忙別過頭去,擦了擦眼睛。
布蘭多輕輕走過她身邊,擡起頭看着那扇巨大的光門——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因爲在場的每一個人心中皆無比明白,一旦他們跨過了這扇門,便意味着什麼。布蘭多沉默了片刻之後,纔回過頭來向所有人問道:
“雖然我們每一個人來這裡的目的,都早已清楚。但到了這一刻,我還是想要詢問你們每一個人,各位——準備好了麼?”
所有人皆點了點頭。
“那麼,來吧。”布蘭多深吸了一口氣:“面對終焉的王座,面對黃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