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看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箇中年的男人,帶着一副黑框眼鏡,夾着公文袋,正迎面向自己走來。有那麼一瞬間,布蘭多幾乎要舉起手來向對方打一個招呼——
一切都像過去的時光一樣。
那是他的老師,在他的少年時代中佔據了極其重要的一部分記憶,他甚至還記得對方有一個女兒——一個性子有些活潑的小姑娘。
但那是多少年之前的記憶了?
十年?
二十年?
布蘭多有些愕然地看着對方與錯身而過。
然後一切都煙消雲散。
“瑪莎大人,這是……”布蘭多感到自己的聲音略微有些沙啞。
“我的孩子,”瑪莎溫柔的聲音迴響着:“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過去,我們也是一樣——神民們,曾經來自於這樣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毀滅於戰火之中,而僅存的人們,被稱之爲第一代。那是先民們,或者瑪塔塔尼亞人,即旅行者,他們帶着過去世界的一切,在衆多世界之中旅行着,直到來到這個世界……”
“那便是第一個時代之前的故事,在先民們的共同努力之下,我們建立起了一切,我創造了這個世界,並將它稱之爲沃恩德。”
“然而,我們從過去世界之中所帶來的文明與秩序,卻與這個嶄新的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當新舊秩序發生衝突之時,這個世界的敵意——黃昏,便從混沌之中甦醒了過來。”
“……那場亙古至今的戰爭,便由此拉開了序幕。”
布蘭多雖然並不是第一次聽人講述這段歷史,但瑪莎的親自描述,還是讓他對那史詩般浩蕩的歷史感到嚮往:兩個世界之間文明的傳承。旅法師的先輩們,利用他們近乎偉大的力量,締造出了這樣一個奇蹟。
然後,纔有了現在這個時代凡人們所見的一切。
但瑪莎的口氣卻並不高亢,似乎也並未對此感到驕傲與自豪:“我的孩子,從那場曠古至今的戰爭的開≥style_txt;始。便註定了我們將要對抗的乃是這個世界的意志,因此,在每一次戰爭之中,我們幾乎都失敗了。”
“……爲了自我保存,我便在tiamat的至高權限之中留下了‘琥珀’這把命運的劍,以作爲重啓這個世界的最後手段——而在此之後的五次戰爭之中,幾乎每一次,我們都是通過它以得以倖存。”
“琥珀?”布蘭多有些不解:“那不是終焉之王座嗎?”
他擡起頭來,忽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那位萬物的母親竟已經出現在他面前。
瑪莎臉上洋溢着一種帶着神聖光輝的笑意,她看着他,卻並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你明白王座的含義嗎,我的孩子——”
布蘭多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瑪莎輕輕一笑,才繼續說了下去:“我的孩子,你必須明白,在那場永恆的戰爭之中。我們並非不朽;而終有一日,當衆神一一逝去。而我們所守護的一切,將會在那樣一個時代中迎來那個註定的盡頭。”
“註定的?”布蘭多皺起眉頭:“瑪莎大人,若一切都是註定,那麼這一切的戰爭又有何意義?您說琥珀是凡人主宰命運的劍,它真的能夠讓我們主宰自己的命運嗎?”
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瑪莎同樣是微笑着搖了搖頭。
她只答道:“我們的世界。一次次毀滅,一次次重生,但一切並非沒有改變,孩子。雖然每一次戰爭的結局往返反覆,彷彿一個解不開的死結。但青銅一族卻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誕生了——”
“青銅一族?”
“它們是離開了我們,我的孩子,但那是一種必然,”瑪莎的聲音平靜而沉穩:“黑暗之中,生滿青鏽的發條,正在復歸原位——因爲,從一開始,它們便已經指向了一條通往勝利的道路。”
“什麼?”布蘭多微微吃了一驚,他只聽說過青銅一族的背叛,卻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
瑪莎彷彿對於他的驚訝早有預料,繼續說道:“在那個時代中,我在青銅一族的身上看到了這樣一種希望,或許有這樣一條道路,它能使我們與這個世界的意志共存,我們的目的畢竟不是摧毀一切,而是守護這個新的家園……”
聽到這裡,布蘭多忽然明白了什麼:“所以這就是……”
“是的,這就是凡人時代的開端,生於黑鐵的凡人們,由此而誕生——我的孩子,這便是於你們所見的時代。”
布蘭多沉默了下去,半晌未語。
直到過了好幾分鐘,他纔再一次開口道:“可是,黃昏之龍並未由此而減弱,反倒是衆神與先民們一一離開了這個世界,在我們這個時代,凡人的力量是如此卑微,我們的希望究竟在哪裡呢?”
“我們,要怎樣才能夠戰勝黃昏之龍?”
他擡起頭來,看向瑪莎的眼睛,那深邃的銀色的眸子中,滿是嘉許之色。
瑪莎緩緩走到布蘭多的身邊,伸出手,放在他的額頭上——布蘭多無法感到她手實體的觸感,但卻能感到一種淡淡的溫暖的感覺。
“你應當明白,布蘭多,我的孩子。黃昏之龍並非是這個世界的意志本身,它只代表着這個世界的敵意與毀滅的一面,當新舊秩序的衝突不可避免時,它便誕生了。”
“所以當終結一切之時,便是黃昏之龍的消亡之時,我的孩子。”
“終結一切?”
瑪莎用銀色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靜靜地看着他。
“黃昏之龍在先後四個時代的戰爭之中明白了,必須要奪得了tiamat法則的最高之權限——琥珀之劍,它纔可以徹底終結這一切——即我們的世界。”
“爲此,它不惜將自己的本體投影於tiamat的網絡之中,以實體的形態降臨於這個世界,並佔據了羅曼小姐的軀體。”
“因爲它早知道神民們的計劃。並通過青銅一族的背離,從這個計劃當中竊取了最重要的一部分內容,它通過自己的巧妙安排,讓第六次戰爭的結果按照自己預想的方向前進着,直到今天,這一刻的到來——”
布蘭多呆呆地看着瑪莎。
看着這位萬物的母親大人。
“您……”他怔怔地問道:“……您早知道了?”
瑪莎默默地點了點頭。
“因爲從一開始。神民們其實就有兩個計劃。”
布蘭多微微張開了嘴巴。
“他們的第一個計劃,被稱之爲終焉的王座,在這個計劃中,神民們利用先民的血脈,創造出了羅曼小姐,當羅曼小姐長大成人,她便能夠利用琥珀之劍,重啓我們的世界,讓一切都回到原點。而那個時代。便將是下一次戰爭的開啓之時。”
“但這個計劃,其實只是一個掩飾,”瑪莎語出驚人地答道:“真正的計劃,其實就是‘沃恩德計劃’,也就是曲面計劃,這個計劃,纔是終結一切的開端。”
“那……是……?”
“當黃昏之龍通過我們的第一個計劃降臨到tiamat的法則之中,並通過羅曼小姐獲得了實體的存在。在此一刻,的確是它最接近勝利的一刻——然而同時。它也暴露出了自己最大的弱點。”
“因爲,作爲先民血脈的所有者,它將與我們的世界併成一體,它成爲了這個世界的最高權限之一,然而也是這個網絡之中的一份子——”
瑪莎注視着布蘭多,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知道王座意味着什麼嗎。我的孩子?”
布蘭多閉上了嘴巴,心中若有所動。
“黃昏之龍永遠也不明白王座意味着什麼,因爲它缺乏作爲凡人的感情,所以它永遠也不可能在這場戰爭之中取勝。”
瑪莎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時代,”她答道:“乃是這樣一個時代。在這個時代中,衆神離世,羣星墜地,而大地之上,將由生於黑鐵之中的凡人們掌握他們自己的命運與未來。”
“那將是一個新的時代,在凡人之上,將不會再有凌駕於其上權柄。而在此之後,我們將無法再決定這些人們的命運,或許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是時候鬆開它殘存的枷鎖了……”
“布蘭多,”瑪莎輕聲問道:“你看到的這樣一個時代,我們的夢想與希望,它已經實現了嗎?”
“——它,到來了嗎?”
布蘭多輕輕搖了搖頭。
在大地之上,還有黃金與白銀的族裔,衆神的遺澤,仍舊決定着沃恩德的前途與命運。還有他與白銀女王這樣的存在,手中掌握着這個世界上至高的權柄。
它甚至還有上一個時代如此深重的痕跡,旅法師們留下的秩序仍舊存在着,甚至旅法師本身,也並未完全離去。
而神性之火,也從未從凡人之中誕生過。
凡人們真的主宰了自己的命運嗎?
布蘭多想,或許這也正是自己的疑問——因爲它的答案,註定無疑是否定的。
“所以黃昏之龍,仍舊存在着,”瑪莎柔聲回答道:“我的孩子,你明白了嗎?”
布蘭多沉默了片刻。
他伸手握住了母親施於自己額頭之上的手,那手沉甸甸的,彷彿是她許意於他的王冠。
“母親大人,我們應當怎麼做?”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的孩子。”
布蘭多有些愕然地擡起頭。
瑪莎看着他,緩緩述說道:“我秉承至高的權柄而生,我的孩子,從我誕生的那一刻起,我在這個世界上締造出了名爲tiamat的網絡,當一切的法則降下之時,元素與魔力各司其職,因此名爲沃恩德的世界誕生了。”
“但我們的世界,誕生於至高,它的一切權柄與力量,也由此而來。因此只有在王座之上的人,才能夠摧毀王座本身——”
“而黃昏之龍卻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也能夠拿起聖劍琥珀——這個世界的最高權限。”
布蘭多緊抿着嘴脣,他甚至閉上眼睛,心中彷彿對此已經有所預料。
瑪莎看着他的目光變得有些柔和:“布蘭多,我的孩子,我從冥冥之中選中了一位英雄,他身上有着這樣一種特質。只有他能承擔起這樣一個沉重的責任——他將終結過去的一切,爲這場永不停息的戰爭劃上最後的休止符。”
“可是,”在過了很久之後,布蘭多才重新睜開眼睛:“爲什麼是我?”
瑪莎看着他,示意他擡起頭來,她指着兩人面前的那一畫面:
當布蘭多看到那畫面時,彷彿渾身的血液都向大腦涌去。
因爲他看到了一個少年。
那少年着上身,雙目緊閉,容身於一座金屬的培養槽之中。渾身被包裹在半透明的液體之內。
在少年面前,是三位身材高大,身穿垂地長袍的男人,布蘭多注視着他們手上的戒指——名爲ouro波ros的銜尾蛇首尾纏繞,閃閃發光。
“那……是我……?”
那張或許應當被稱之爲‘蘇菲’的面龐,在此一刻在布蘭多眼中顯得竟是如此的陌生。
瑪莎點了點頭。
“我通過細胞核四至一十三的全部權限,調集了tiamat法則網絡之中剩餘幾乎所有能量,通過時間與空間的因果曲面。在你們的世界中構築了名爲《琥珀之劍》的遊戲,並不惜擾亂未來的時光流。在你們眼前重現了一部分沃恩德的歷史進程——”
“我挑中了一些人,但只有你,成功來到了我們的世界,我能感到你心中的執念,布蘭多,或許正是你對於一些人與事、對於埃魯因的愛。讓你與這個世界產生了足夠多的共鳴。”
布蘭多輕輕吐了一口氣。
“什麼是細胞核?”
“那是在沃恩德近地軌道之上的三十六枚衛星的統稱,也是我的本體。”
“衆神們都是如此嗎?”布蘭多回想起自己在tiamat的元素疆界之外所看到的那壯觀的一幕,開口詢問道。
瑪莎點了點頭。
“那麼學姐她?”
“尼玫西絲小姐也是這個計劃的一部分,但那個孩子並沒有完全成功,或許你將來有機會見到她。能夠向她帶去我的歉意。”
“那麼,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得到布蘭多這個身份,也是你們安排的嗎……?”
布蘭多猶豫了片刻,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瑪莎看着他,輕聲答道:
“你在我們的時代存活了一百四十年,在那個時代,奧丁與蓋亞教會了你許多東西,你死後,我們保存下你的記憶,並以此創造了另外一個胚胎,那就是現在的你——布蘭多,我的孩子”
“你不用懷疑自己的身份,”她放下了手:“你就是布蘭多,是大地劍聖的孫子,高地騎士,是卡迪洛索家族的這一代繼承人,只是當一切來臨的那一刻,你過去的記憶,它自我復甦了,又一次回到了你的身上。”
“你是蘇菲,也是布蘭多——”
布蘭多默然不語。
他彷彿回了幾年之前那個夏夜。
在那時,在此刻,他默默地對自己說道:
“是的,我是蘇菲,也是布蘭多——”
“那麼允許我問最後一個問題,瑪莎大人。”
瑪莎看着他,默許地點了點頭。
“爲什麼,要將‘曲面計劃’投影於我們的時代——而先民們,究竟來自於什麼地方?而我們,爲什麼又會具備tiamat網絡之中的最高一級權限?”
說到這裡,布蘭多擡起頭來,他看到瑪莎銀色的眸子裡,閃爍着柔和的光澤。
“因爲你和先民們流淌着完全一致的血脈,布蘭多,它絲毫不受這個世界法則的浸染。”
“來到這裡的第一代的先民們,其實他們原本應當有另外一個名字——”
“他們的故鄉,曾經被稱之爲地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