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祭大人三天後離開安培瑟爾,現在他正在靜思室,不接見任何客人,瑪格達爾小姐。”聖殿的衛兵穿着紅色長袍,銀色的胸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們手持長矛,雖然帶着禮貌的微笑,但卻絲毫沒有要通融的樣子。
修女公主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回過頭。
聖殿的穹頂沐浴在無窮的光輝之中,但卻像是映照着這個王國的最後一縷餘光,在朦朧的光影之中,鐘聲迴盪着,宣告一個時代的終結。洛克什別宮之內,六位大公爵與他們的使節在一張圓桌的兩邊,開始瓜分這個王國僅餘的豐腴——刀叉與魚肉皆在盤中。
……嚶嚶嗡嗡的議論塵囂直上,黑玉樑柱支撐起的宮殿拱頂回蕩着千百年以來的嘆息。在衆多的不同意見之中,只有一個聲音莊嚴地宣告道:
“埃魯因自立國以來,先君埃克率領人民披荊斬棘,從荒野之中建立起這片閃耀着榮光的樂土。先王立下由貴族與人民共同決定這個王國的命運的誓言,而今天,王國再一次面臨分裂,我們因不忍在戰火中逝去的無辜生命在這裡聚集,以指按劍,爲王國的未來立下一個新的契約——”
西法赫大公唸完這段宣誓,擡起頭,大廳之中如冬雪一般寂靜下來;他眼中閃耀着冷冽狂野的光芒,“在場的諸位同僚,只要任何人還認同這份先古的契約,那麼請如我一同舉起手,以證實你體內流淌着埃魯因貴族的血液。”說完,他緩緩舉起右手,彷彿手中有握利劍指向天空。
巨獸在陰影之中呲開了利齒。
會場齊刷刷一片響聲,除了兩位克魯茲人的主教外,所有人都起立舉起右手;就如同他們的先祖在曠野之中所做過的一樣——先古貴族們將手中的佩劍交錯在一起,在獅心劍面前立下神聖的誓言——‘我立誓帶領我的子民——’
‘帶領他們遠離紛爭與殺戮,遠離帝國貴族的傲慢與貪婪;我立誓爲了不再重複這歷史冷血的錯誤,我必將讓這個新生王國的貴族們謹遵騎士的精神——公正而嚴明,正直而英勇,仁慈而寬厚,我立下這誓言,並以畢生之餘力來遵守它!’
布蘭多最後一個起身。
他舉起手,卻冷眼旁觀這一切。這些人不但遺失了獅心聖劍,也遺失了他們手中的劍,因此他們早已忘記了那個神聖的誓言。神聖的合約也失去了效力,王國的城池化爲幻影,廣闊的疆土在他面前如冰雪般消融,從山川到平原,從森林到海洋,於是從此只回蕩着一個聲音。
革命。
布蘭多輕輕合上眼瞼,大地之劍在與他咫尺相離的地方震動着,彷彿感受着主人激盪的心情。劍將破匣而出,但布蘭多稍稍平復了心情——還不到時候。火焰正從地下蔓延而出,岩漿將沒過它的一切陳舊,但還不到時候。
“二百六十年前,我的先祖,西法赫王朝的最後一任君王,因爲遺失了獅心聖劍的責任,將王位讓與盧克森一世陛下。也是科爾科瓦王朝的開啓者,埃魯因中興的締造者,不可否認,這位賢明的君王締造了此後埃魯因延續近一百年的盛景。然而兩個世紀之後,王國再一次衰敗,歷史又回原點——”
西法赫公爵繼續說道:“我的侄女,格里菲因公主殿下,盧克森一世大帝的後人,那麼你可認同這一點?”
他話音剛落,四周黑暗中又響起一片議論聲。任誰都知道冠冕堂皇的說辭之下是無法掩飾的赤裸裸的權力慾望,但不得不說,西法赫公爵的臺詞還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鳴。不可否認,埃魯因衰落至斯,科爾科瓦王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王國的長公主殿下。格里菲因公主面色不改地擡起頭:“我不認同你的話,公爵大人。”
一片譁然。
布蘭多注視着這位公主殿下,他知道她心中有一個高尚的願望,卻不得不委身於污泥之中,他想看看她會怎麼發言,如何在一片黑暗之中支撐起埃魯因那不堪一擊的信念。與埃魯因其後那那閃耀的十年相較,現在,無疑是黎明之前漆黑最濃郁的時刻。
安列克仍舊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所有人幾乎都倒向西法赫大公一方,公主殿下像是暴風雨中的一片孤舟,與她貌合神離的王黨,此刻甚至也不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這麼說,科爾科瓦家族打算摒棄所有人,一意孤行咯?”西法赫大公面色一冷,聲色俱厲猶如夾雜雷霆。
“科爾科瓦王室會履行王族的責任,但若有些人要破壞先賢的約定,那麼我絕不會後退半步。”格里菲因毫無畏懼地答道。
“你說什麼?”
“按照約定,我的弟弟纔是王國合法的繼承人,無論你巧舌如簧,我的叔叔——你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至於我的兄長大人,科爾科瓦王室絕不允許一個弒父殺君者登基稱王,更遑論我的後母——王后大人,只要我還活在這裡一天,就絕不允許她與那羣小人撕毀神聖盟約,陷埃魯因於不義之地。”
公主殿下此言一出,會場之內竟是靜得落針可聞。雖然在場與會的諸人都明白奧伯古七世的死可能有些蹊蹺,但做夢都沒想到這位王國的公主竟然剛烈至斯,當場把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情說了出來。以至於西法赫大公都倒吸了一口冷氣,臉色變得一片雪白。
“胡說八道!”西法赫大公怒斥一聲:“公主殿下,請你自持身份!”
“自持身份?”格里菲因好像被激怒了,她咬緊了銀牙,攥緊拳頭:“公爵大人,你讓我自持身份?那麼我請問你,我父王彌留之刻,是誰和他在一起?那麼我請問你,我父王偷偷給我密信讓我去救他時,我被阻攔在宮門之外,你又在哪裡?爲人子女,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父親死在奸佞小人手上——公爵大人,請問你還讓我自持身份麼?”
她說到最後,聲音已近於嗚咽。所有人都看到剛強的公主竟然流下淚來,她渾身顫抖,雙拳緊握,卻依舊驕傲地挺着胸,傲然面對所有她的敵人。這一刻,她不再是埃魯因的公主殿下,只是一個爲了自己的父親而悲憤不已的女兒,然而王室那種驕傲重重重疊在他身上,竟讓所有人產生了一種奧伯古七世就在他們面前,控訴着王后一行的罪行的錯覺。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大部分貴族都講目光投向西法赫大公與聖殿的諸位主祭。
西法赫大公臉色蒼白,好像被格里菲因的目光刺了一下。他後退一步,忍不住與不遠處的默羅斯大主祭交換了一個顏色,才堪堪沉住氣。“公主殿下,我覺得你可能太激動了,先王身體狀況一向不好,這裡面可能有什麼誤會……”對於自己妹妹的所作所爲,他心知肚明,忍不住有些訕訕地答道。
格里菲因緊咬下脣,狠狠地瞪着他。
這個時候默羅斯終於出來解圍了:“公主殿下,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現在在這個會場上我們討論的不是奧伯古七世陛下的死。還請你爲埃魯因的千千萬萬百姓考慮,一旦王國陷入戰火,生靈塗炭,犧牲的都是你父王的子民。先君埃克在此,恐怕也不會忍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座諸位還記得你們銘刻在劍上的誓言麼?”
新任主祭雖然面容陰沉,但聲音卻異常溫和,彷彿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布蘭多暗叫了一聲厲害,心說自己以前還沒怎麼注意這個老傢伙,才發現這傢伙竟然是個埃魯因通,一開口就擊中了公主殿下的軟肋,炎之聖殿的高層人物果然沒有一個吃乾飯的。他又看向格里菲因,想看看這位公主殿下會怎麼回答。
“一旦王國陷入戰火,”公主殿下轉過頭,臉頰上淚痕未乾,她有些淒涼地笑了笑:“埃魯因貧弱至斯,諸位卻依舊不思悔改。王國陷入戰火——王國必將陷入戰火,百年之後,這片土地上只餘廢墟,不知諸位,有何面目去見埃魯因的先古列族,又有何面目去見先君埃克陛下?”
大廳中一片譁然。
布蘭多差點驚得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位不過十七歲柔弱的半精靈少女,她站在那裡,孤立無助,但她的目光,卻好像穿透了歷史的重重迷霧,看到了那個埃魯因必然的結局。她居然看到了?她居然看到了!
布蘭多一直認爲公主殿下是選擇了錯誤的道路,最終隨這個王國一起走向深淵。可他沒想到,公主殿下原來早已看到了她的宿命,早就看到了那通向黑暗與荊棘之中,流淌着鮮血,在地獄烈焰之中熊熊燃燒無法改變的毀滅——究竟是什麼力量馭使者她,僅僅是支撐起一個希望?還是身爲王室的責任?布蘭多看着這個年僅十七歲的半精靈少女,一時間竟有些呼吸不暢。
“公主殿下,你在危言聳聽。”默羅斯淡淡地答道:“炎之聖殿絕不會允許它所庇佑的王國毀於一旦。”
格里菲因平靜地看了他一眼,“主祭大人,你說吧。”
“埃魯因到了另擇新主的時候了,王國的貴族皆盡在此,就按照先古的約定,再一次讓他們來決定王國的命運吧。”默羅斯答道:“想必這也會是這個古老的王國的聲音,我們讓它再一次在這個神聖的殿堂之中迴響,簽訂神聖的合約,榮光與公正,皆盡在此了。”
西法赫公爵面露得色,安列克大公眼皮低垂、面無表情,其他貴族大多表示贊同,只有維埃羅大公的使節團沒作任何表示,而雅尼拉蘇伯爵——這位海軍上將將目光投向公主殿下一個人,也按下了表態。
一時間,偌大的別宮之內,竟呈現出一面倒的勢態。王黨將目光投向安列克大公,但沒有從後者那裡得到絲毫迴應——布蘭多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心中微微驚訝;這又與歷史大爲不同了,王黨竟然在會議上陷入了絕對的不利之中。他一面冷冷盯着安列克,透過次元洞放在大地之劍劍柄之上的手微微鬆開了一些。
局勢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料,讓他再一次按捺住殺意。
所幸再看看好了。
“公主殿下?”
“我絕不允許。”格里菲因似乎早料到這樣的局面,冷冷地、斬釘截鐵地答道。
“公主殿下,我建議你不要一意孤行,”默羅斯主教臉色變了變,沒料到這位公主連他的面子都不給:“即使是王族,也是需要貴族來統治這個國家的。一意孤行,只會使得科爾科瓦家族衆叛親離——我想,你不願意讓王國貴族自相殘殺罷?”
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但公主臉上找不出一絲害怕,她淡淡地答道:“王座之上另無王者,貴族到了流血之時,埃魯因要另擇新王,但還需要滿足一個條件。我想,諸位忘了先古誓言了麼?”
獅心劍。
所有人都面色一變,這時纔想起西法赫公爵想要另立王者,那麼首先就要根據先君埃克的誓言‘若有朝一日,埃魯因貴族們遺忘了他們的職責,那麼這柄劍從那裡來、就回到那裡去,不再庇佑這個國家。’找回獅心之劍,這把劍已經遺失了二百六十年有餘,至今沒有人知道它的絲毫下落。
而這把劍恰好是西法赫王朝遺失的,也正是西法赫王朝的最後一代君王讓位於科爾科瓦家族的原因。這把劍一日不返,就證明西法赫家族一日沒有重登王位的資格。
所有人一時都呆住了,先君埃克的誓言是鎖在埃魯因貴族心頭的一把沉重的枷鎖,它是埃魯因立國的基礎,沒有任何人敢於否認它,因爲那等於說否認貴族的存在的本身。公主此言一出,大廳之中頓時靜得落針可聞。
然後,所有人忽然都想起一件事來,在場的每個人都回過頭,目光落在布蘭多所在的方向。
確切的說,是落在燕堡伯爵迪爾菲瑞身上。
布蘭多微微一怔,他回過頭。才發現伯爵小姐臉上沒有絲毫愕然,她好像是早預料到這一幕,神色平靜,只是雪白的臉上有些恍惚——她看着不遠處的格里菲因,眼神中潛藏着某種複雜的掙扎的神色。
“迪爾菲瑞?”
“布蘭多先生,你說,瑪莎大人是不是總是眷顧着純潔與正義的人?”伯爵小姐小姐輕輕出了一口氣,忽然微不可查地問道。
布蘭多微微一怔,但燕堡伯爵迪爾菲瑞已經在衆目睽睽之下站了起來。她胸前佩戴着家族光輝的徽記——一柄斷劍的紋章,布蘭多看着這枚紋章,忽然之間也想起一件事來。一件關於這個王國最神秘的家族的傳聞,他面色一變,但伯爵小姐已經向遠處的格里菲因公主開口道:“護劍家族在此問候埃魯因的王者,公主殿下,三個月之前……獅心之劍的劍座已碎,王國到了另擇新主之時了……”
迪爾菲瑞這樣回答時,身體都忍不住顫抖起來,她是格里菲因的至交好友,但她明白自己這麼說時,卻是在傷害對方。
“對不起,格里菲因,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劍座一碎,護劍家族也隨之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公主殿下……”說完,伯爵小姐忍不住哭了起來。
“沒有關係,迪爾菲瑞,王國會重新予你們以榮光的,獅心聖劍從不辜負任何對於這個王國、對於王國的臣民付出忠誠的人——”格里菲因微微一笑,她擡起頭,正好看到一臉勝券在握的西法赫大公,以及臉色陰沉的默羅斯。“公主殿下,事實已在眼前了。”西法赫大公得意洋洋地說道:“聖劍劍座已碎,科爾科瓦王室再盤亙在王座之上已無意義,王國到了再這會擇新王之時。”
“按照神聖的約定,現在是將選擇權交還給埃魯因的貴族手上的時候了。”默羅斯也點點頭。
“是麼,那麼諸位認爲誰纔是埃魯因天定的新王?”格里菲因公主忽然問道。
“當然是——”西法赫大公立刻開口,他心知肚明在場的貴族早已被聖殿所壓服,甚至連安列克大公也不例外。聖殿一力支持西法赫家族重掌埃魯因,現在似乎連天意也站在他這一邊,聖劍劍座碎裂就可以說明這一切——他志得意滿,只等說出那個不容改變的名字。
但正當這個時候,西法赫大公張開嘴,好像見了鬼似的——發現自己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因爲他看到了一個女孩子。
或者說還應該是一個見習女騎士,那名女騎士就站在公主殿下身邊,西法赫大公怎麼看對方都有些眼熟——對了,這個少女面目依稀之間有那個著名的‘火之權杖’埃弗頓的影子,難道是他的後人?不過這不是關鍵,關鍵在於女騎士手中高舉的那把劍。
劍長四尺,護手有如展開的雙翼,金色的雄獅咬緊劍鍔,刃鋒冰寒有如一池雪銀。
劍刃微微晃動着,就那麼明晃晃地高高舉起,劍上的光芒猶如冬日融雪的第一道陽光,流淌進在場所有人的眼中。
獅心聖劍——“這不可能!”人羣之中有人忍不住失聲尖叫道。
“若有朝一日,埃魯因貴族們遺忘了他們的職責,那麼這柄劍從那裡來、就回到那裡去,不再庇佑這個國家。但只要還有人效忠於劍上的誓言,它就會依然庇佑着屬於這片光榮的土地上的一切——科爾科瓦家族從未忘記先君的誓言,不知在座的諸君又是如何呢?”格里菲因看着那把劍,也有些迷醉,但她回過頭,還是用清冷的嗓音問道。
“不,”西法赫大公被這戲劇性的一幕弄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不,這不可能是真的!獅心聖劍已遺失了兩三百多年,沒有一絲線索,她們絕不可能找出它來。默羅斯主祭,請相信我,這一定是一把贗品。”
默羅斯主祭也回過頭,老鷹一樣銳利的目光緊盯着格里菲因:“公主殿下,你能證明你手上的獅心劍是真正的埃克的獅心劍麼?”
“主祭大人,你懷疑我在這種場合撒謊?”格里菲因冷冷地問道。
“不,我只是保持公證者必要的嚴謹而已,公主殿下。”
格里菲因皺了皺眉頭。一時間大廳也陷入沉寂之中,獅心聖劍就像是埃魯因的象徵,沒人想到大主祭與西法赫大公竟然在這把劍面前還敢不認賬,一些機靈的人只怕立刻就察覺到,兩方的矛盾恐怕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只是所有人都都盯着公主與西法赫大公,想看看這場交鋒最終的結果。
甚至連安列克大公也第一次微微擡起了眼皮。
而正是這個時候,一個沉穩、莊嚴的聲音從大廳之外響起:“我能證明這把劍是真正的獅心劍——”
所有人一驚的同時回過頭,洛克什別宮的大門隨之打開,一個身影踏着門外流淌而入的陽光步入大廳之中。他揹着光,光線在他背後猶如道道利劍,讓所有人都忍不住眯起眼睛——但這些利劍隨之一柄柄消散了,隨後所有人都看清了來者——那是一個全身包裹在翠綠鎧甲之下的騎士。
“啊!”伯爵小姐迪爾菲瑞一時間竟嚇傻了,呆呆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怎麼可能……”
這是……湖之騎士!布蘭多也一下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忽然覺得歷史真是太奇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