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多想到的人選自然是那位花葉領的公爵千金,法伊娜小姐,這位小姐是維羅妮卡的學生,同時又身處帝國貴族圈子最上層,透過她來了解這裡面的消息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和那位公爵千金之間沒有什麼現實的利益糾葛,也不用擔心對方會無緣無故誆騙自己,那位大小姐在信風之環雖然表現得傲慢失禮,但看起來不像是個心思狡詐的人。
何況他也確實需要一個人來從側面證明皇長子那些在南方的牆頭草支持者究竟是否可靠。
他在與那些帝國地方貴族們打交道時,一直以來十分巧妙地迴避了關於皇長子的話題——他將自己描述爲維羅妮卡和曼格羅夫作爲帝國北方的軍方勢力在海外的一位朋友,這個身份對於對皇長子懷有好感的一系貴族中天生具有親近感,再加上萊納瑞特將一些效忠於他的線人死士暴露給布蘭多,透過這些人,布蘭多和他的使節團很輕易地就和帝國方面的保皇子派勢力拉上了關係。
不過這些人畢竟不值得依靠,布蘭多也十分清楚這一點。
他立刻動手寫了一封信給法伊娜,從浮雲丘陵到花葉領之間還有一段漫長的路程,一時半會他也沒指望收到回信,不過這個時候,南方的貴族們又給他帶來了一個新的信息。
這個信息也是布蘭多早委託讓他們幫忙打聽的,主要是關於當下的聖戰的一些消息,幾乎是在聖戰開始的同時刻,埃魯因人的使節團就上路開始前往帝國,在經過安培瑟爾一帶繁華的地區時,他們還能或多或少打聽到一些關於這場戰爭的信息,但隨着進入巴爾塔高原,然後又轉入安澤魯塔的羣山之後,在這些渺無人煙的地區,當真是與世隔絕,兩個月以來,除了身邊這場與姬恩伯爵、奧爾康斯伯爵的衝突之外,他們幾乎對於外界的一切信息都是處於完全一片空白的程度。
按照克魯茲貴族們的說法,自從七八月的大爆炸以來,獅人與風精靈在邊境上的報復行動拉開了聖戰轟轟烈烈的大幕,這場戰爭在十月到十一月之間進行,各自僵持,並在劍之年的最後一個月中完全沉寂了下去,布蘭多與帝國南方貴族的鬧劇彷彿一時間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反而使得正在進行的戰事變得微不足道起來;風精靈在四境之野的第一輪攻勢之後開始收縮,這畢竟是基於奧金斯的慘劇的一場報復行動,它雖然被各方視爲聖戰升起的帷幕,但大幕畢竟還未拉開,比起這一地方軍團的私自行爲,兩個龐大的帝國都還需要時間去反應這場戰爭,這是第三次聖戰中獨有的奇景,彷彿身體的四肢已經行動起來,但大腦還在遲緩地運作着。
而獅人一方,則顯得更爲詭異,這些大地的子民在開始進攻羅科齊高地—斷劍山脈一帶的要塞羣時,彷彿就陷入了沉寂,不知道是因爲顧忌失敗還是因爲遭遇了冬天裡的後勤困難,始終沒有寸進。
這些消息,除了託奎寧那一部分之外,與布蘭多他們兩個月前還在安培瑟爾時聽聞的並沒有什麼根本性的差別。
不過風精靈方面的進攻行動是可以預料的,這個時代除了瑪達拉之外,各個帝國中央對於地方的約束力事實上是十分有限的,其中克魯茲帝國要稍強一些,聖奧索爾的風精靈就要稍次一些,因爲聖奧索爾境內還面臨人類和精靈兩個主要種族之間矛盾的問題,這個問題在布蘭多那個時代一直到石板戰爭後還沒有解決,而法恩贊則更次之,法恩贊是一個鬆散的聯盟,以伊尼珥人作爲主體,內部還有格雷修斯騎士團國這樣的加盟國,北方更是一片城邦制的沃土,若不是有聖堂勢力,幾乎很難稱之爲一個國家。當然,國內局勢糜爛到像是埃魯因王國這個情況的還是十分少見的,三個帝國各自都在進行着內部的改革,這其中反而是風精靈和法恩贊走在了最前面,克魯茲人目前看來亦有白銀女王在做高度中央集權帝國的嘗試,萊納瑞特也一樣心懷雄志,但一時之間,這些龐大的帝國仍舊還是要依靠地方貴族才能維持運作的。
聖奧索爾的精靈們的報復行動是由奧金斯的軍團指揮官和領主發起的,雖然實際上得到了精靈王廷的默認許可;克魯茲人赤之軍團發起的反擊事實上也不是由白銀女王下達命令發起的戰爭,但一樣得到了這位至高者的默許,甚至炎之聖殿也沒有反對。這裡面的貓膩在於,雙方都已經有意於將這場戰爭延續下去,只不過兩邊國內都還沒有完全準備好。
因此風精靈在突然發起攻勢之後又陷入停頓,也是可以預見的。
但獅人的動向則顯得十分詭異。
託奎寧是一個部落制的國度,這個國度內擁有獅人和矮人兩個主要的種族,以及一些獸人、或者獸化人的少數民族構成,獅人、矮人、獸人與獸化人分別組成大大小小的氏族與部落散佈於大平原與北方的崇山之中,他們有國王,即是所有氏族與部落名義上認可的大酋長,也有精神領袖,即是大地聖殿的大司祭,或者說先知,理論上,在酋長和先知的號召下,這些部落民族聚集到一起,決定發動一場聖戰,那麼也就代表着這個金色的王國已經準備好了這場戰爭。
但現在的情況是,獅人、矮人、獸人與獸化人已經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支大軍,但這支大軍卻躊躇不前,這樣的情況爲帝國方面宣傳爲託奎寧人根本不善於攻城,而羅科齊高地—斷劍山脈要塞羣地勢險要,牆高城堅,因此這些野蠻人根本無力對帝國發起有效的進攻,它們只能望牆興嘆,等到冬天過去,它們自然會堅持不住自然返師。
那些給布蘭多帶來這些信息的貴族們大多信誓旦旦地相信這一點,帝國牆高城堅,除非是聖奧索爾這樣同一級別的對手,否則怎麼可能攻得破帝國的要塞羣?不過對於這些懷着盲目樂觀的人們,布蘭多實在想要提醒一下他們帝國的一座要塞前不久才被攻破了一座,而攻陷要塞的人也不過是一個邊陲小國的伯爵大人,這位伯爵大人現在正在你們面前,你們目中無人是不是也應該考慮一下場合?
不過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帝國人的這種自傲是擁有傳統的,彷彿早已經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這種觀念一旦形成,基本就與迷信無異,是聽不進不同的意見的。
而他和尼玫西絲私下裡卻十分清楚,託奎寧的金鬃獅人是不擅長攻城,但這支大軍中還有崇山矮人,崇山矮人在沃恩德是一支生活於大山之中的矮人部族,事實上他們只存在於大地聖殿,聖白平原以北的斷劍山脈之中,他們從黑暗時代的遷徙之後就一直定居於此,鑿開羣山,挖掘隧道,擅長建築地下宮殿與大廳,他們對於建築與力學有相當的研究,即是工匠又是戰士,是最擅長於攻城戰的軍隊,而且尤其擅長於挖掘地道。
這些克魯茲人似乎就將這些最擅長於攻城的工匠戰士忽略不計了。
至於另外一種流傳很廣的說法,託奎寧大軍停滯不前是因爲受制於冬季補給線的問題,事實上也是無稽之談,什麼時候聽說過遊牧民、氏族民需要補給線的,它們作戰的習慣可是沿線掠奪,就地自籌,對於這樣一支軍隊來說,它們忽然停下來才顯得奇怪。
布蘭多把地圖看了又看,最後也沒得出個頭緒來。
但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歷史上在聖戰開啓時,獅人方面攻勢兇猛,曾一度攻破了羅科齊高地—斷劍山脈要塞羣,在最緊要的時候,甚至差點危及到赤之軍團在四境之野的戰事。不過那時候帝國的玩家實在是太過生猛了,生生用軀體拖住了託奎寧獅人北進的步伐,據說那是玩家第一次改變遊戲之中的歷史進程,要知道那個時代的玩家平均等級還不超過三十五級,而託奎寧一方同樣擁有規模龐大的玩家大軍,那次戰役也只能說帝國方面的玩家太團結,太給力。
自那以後,獅人就只能遙望被斷劍山脈與安澤魯塔一分爲二的大平原的北方,從此以後一蹶不振。
布蘭多此刻想的是,這個歷史還會不會發生。
當然,他說的不是玩家將獅人擊退的歷史,而是獅人突破羅科齊高地—斷劍山脈要塞羣的這段歷史,據他所知,獅人突破羅科齊高地—斷劍山脈要塞羣的戰役中,託奎寧方面玩家發揮的作用及其有限,因爲攻城的主力是矮人,而矮人又是玩家羣體最少的一個種族之一,畢竟獅人高大威猛頗得玩家親睞,矮人就未必了,更別說矮人連女性都要長鬍子,一個無法吸引女性玩家的種族定然無法吸引男性玩家的加入,這是歷史的鐵律。
而這個消息對於布蘭多的意義在於,如果歷史受擾動越小,那麼在這個世界上的沃恩德也就越有可能重演。
但他將這個可能性向尼玫西絲問詢時,卻得到了否定的答覆。
“現在比我在夢中見過的那場聖戰提前了近三年,布蘭多,”女騎士看着他的臉,如此答道:“這是因爲我們的緣故,你不會不清楚這一點,眼下的局勢,和那時候已經完全不同了。”
布蘭多卻不這麼看,聖戰的時間節點提前了,然而這對於託奎寧來說未必是一件壞事,氏族民的戰爭動員速度是很快的,不必準備後勤是一個很大的優勢,何況他們的流動性在大草原上本來就很強,然而對於帝國來說,就意味着準備的時間變少了,因此眼下的局勢看起來對於獅人來說反而比歷史上更加有利。
他向尼玫西絲提出這一點,但女騎士搖了搖頭:“看起來是這樣,但獅人方面的行動卻十分反常,它們在以往的戰爭中並不是如此表現的。在那個夢中,更非如此,它們攻陷羅科齊高地—斷劍山脈要塞羣的戰役打得並不是十分乾淨利落,但整個過程卻顯得十分主動,與現下的情況截然不同。”
布蘭多聽到這句話不禁皺起了眉頭,他知道在春曉之年的遊戲歷史細節上,白葭學姐是優於他的,他對於那段歷史的認知來自於論壇和後來的一些玩家的回憶錄般的陳述,但對於白葭學姐來說,卻是大部分親歷。這其中有一個關鍵的分別,在三十級之前,玩家接觸到的遊戲內容和劇情是十分低級的,而學姐正好是那個時代三十級以上的少數玩家之一。
他聽了尼玫西絲的描述,也忍不住抿起嘴脣,思考這裡面的差異究竟出現在什麼地方。
尼玫西絲看到他思考的神色,出聲提醒道:“你把主意打到託奎寧的獅人身上了?”
布蘭多點了點頭,對於尼玫西絲並不隱瞞,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習慣了和這位女騎士討論這類問題,那種感覺彷彿回到了從前一樣,讓他隱隱有些期待:“歷史上克魯茲玩家……克魯茲的冒險者,你知道就是我們這類人,把託奎寧的軍隊拖到了七月,直到白之軍團加入戰鬥,戰爭是在五月開始的,但那是在春夏之交,在冬天,白之軍團會在更南方的列茹,他們反應的時間可能更快,我們只要想辦法稍微拖延一下獅人的步伐,就能成功。”
他停了一下,繼續答道:“我的佈置,你也應當看出來了,我需要一定的聲望,我祖父的身份是一個很大的優勢,但布蘭多太年輕了,年輕到幾乎不可能繼承達魯斯在帝國軍隊之中的地位。不過好在他的起點也足夠高,人們總是樂意相信一些迷信的東西的,如果我能表現得恰到好處可以印證他們心中的一些願景,那麼我還是很有希望在未來的聖戰大軍之中獲得一個比較高的地位的。”
“按照維羅妮的說法,帝國的局勢風雨如晦,歷史已經完全不是你我在夢中看到過的那一個了,無論是女王陛下也好,還是皇子殿下,路德維格公爵和班克爾的軍方勢力,還是聖殿,或者說我們,要想在這盤棋局之中佔據先手,就必須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唯一的辦法是做棋手而不是做棋子。我本來還有些猶豫,但是茜的遭遇最終讓我決定了走上這條路,我以前確實想得太過天真了,以爲埃魯因可以偏安一隅,從開發黑森林之中找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
“但事實上,大潮來臨之時,是誰也躲不掉的,你我都見證了這一點——”
“所以眼下有些事情,我必須去做,也不得不做。”布蘭多沉聲答道:“給南方貴族們的教訓,不過是一個開始,我需要他們來作爲墊腳石,讓帝國明白埃魯因的存在。但真正能讓布蘭多和劍聖達魯斯聯繫起來的,還是隻有聖戰,但目前我們的實力十分弱小,不可能去找聖奧索爾的風精靈的麻煩,唯一的機會只在託奎寧。”
尼玫西絲聽完布蘭多的話,沉默了半晌。
“你做這些,就是爲了去救一個山民小姑娘?”她忽然開口問道。
“從個人感情上來說,是這樣的,”布蘭多答道:“就好像當年你在布諾鬆謀劃將我們從瑪達拉救出來一樣,本身缺乏理智,但對於人性來說卻是理所當然。你救我們,是因爲你是我們的團長,許諾過保護你的每一個團員,而我救出茜,也是因爲同樣的理由,我許諾給她自由和未來的希望,我就必須做到這一點。”
“這是一個執念。”尼玫西絲聽了布蘭多的話,嘴動了動,似乎是想要辦法他的後半段話,因爲她明白他聽到的‘你’是指的她的另外一段經歷,但從本能上,這位女騎士並不認同那是她,她認爲那只是她的一段夢境而已。但這一次,她卻最終沒有將反駁說出口,而是如此答道。
“這個執念,是我回到這個世界以後的原動力。”布蘭多答道:“我不想再放棄第二次了,學姐。”
“我不是……”尼玫西絲最後嘆了口氣:“好吧,我要告訴你一點,布蘭多,你太過依賴於你對於夢境之中曾經見過的一切了,我不知道爲什麼你總是那麼篤信那個夢境,彷彿它曾經真的發生過一樣。但夢畢竟是夢,它對於我來說,對我最大的益助是給了我一段不一樣的人生經歷,讓我迅速成熟起來,從同齡人中脫穎而出,但我從未想過要從這個夢中印證什麼,因爲那樣的話,這個世界對於我來說就顯得太過虛幻了。”
“而我在你身上,就彷彿看到另一個我,你行事總是十分具有前瞻性,但你對於那個夢境越過依賴,你就越無法從中解脫,這對於你——對於一位領主,一位帝國的伯爵來說……”
女騎士看着布蘭多的眼睛,停了停,然後一字一頓地答道:“就顯得太過幼稚了。”
布蘭多完全怔在了那兒,他從沒想過尼玫西絲會對他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但對方的口氣,已經完全就像是當年曾經手把手教導他應當怎麼成爲一位合格的團長的那個人了。
“可是……”他答道。
尼玫西絲彷彿早料到他要說什麼,搖了搖頭道:“你其實早已明白應該怎麼做了,蘇菲。”
布蘭多就好像被一道閃電劈中了似的僵在了那裡,彷彿着了魔一樣看着女騎士。
“只不過正是因爲對於那個夢境的依賴,所以你才無法相信你自己的判斷,”尼玫西絲搖了搖頭,又換回了稱呼:“現在你明白了麼?”
布蘭多呆了好半晌,彷彿才明白過來女騎士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你的意思是說,我應當自己分析託奎寧的獅人會幹什麼?”
“你剛纔不是分析得挺好麼,我曾經教導你應當如何分析任務,如何安排任務的步奏,今天我至少可以看到你已經學得很好了,”尼玫西絲微微笑了笑:“如果我是你那位白葭學姐,那麼我應該感到很欣慰,不過可惜我不是。而你也不是蘇菲了,布蘭多,你擁有更多連蘇菲也無法擁有的知識,你是埃魯因的伯爵大人,你應當能明白這一點。”
布蘭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將目光又移回了地圖之上。
“好吧,我明白了,”他輕聲答道:“總而言之,我們仍舊事情的輕重緩急來安排任務,既然客人已經先到了,作爲主人的我們自然不能怠慢了客人,這是埃魯因先古貴族應有的風度。”
尼玫西絲點點頭:“正是如此。”
冬琴之月的最後一旬,整個帝國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戰爭上,這一天,姬恩伯爵、奧爾康斯伯爵糾集的大軍終於抵達了浮雲丘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