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過後,幾天裡希斯克厲夫先生避免吃飯時同我們照面。可是他又不願正式承認,要哈里頓和凱茜兩個走開。他不願意就這樣完全徹底向他的情感投降,寧可選擇缺席。一天二十四小時吃一頓飯,在他似也足夠了。
有一天夜裡,一家人全都睡了,我聽得他走下樓來,走出了前門。我沒有聽到他重又進來,到了早晨,我發現他還是沒有回來。
當時正值四月,天氣溫暖甘美,草兒沐浴着春雨陽光,一片青翠,靠南牆那兩棵矮矮的蘋果樹,已經花滿枝頭。
早餐後,凱瑟琳硬要我拿張椅子,帶着活計,坐到宅子盡頭的樅樹底下去。她又慫恿早已恢復過了頭的哈里頓,替她挖出並且佈置好小花園,由於約瑟埋怨,花園移到那個角落裡來了。
我正在舒適地享受四周春的芬芳,頭頂上碧空藍天,美麗動人,突然我家小姐走過來,她原是一路跑到柵門口,欲採些櫻草根來給花圃圈邊的,現在卻採了一半就跑了回來,告訴我們希斯克厲夫來了。
“他同我說話了,”她又說,很是迷惑不解。
“他說了什麼?”哈里頓問。
“他叫我走開,越快越好,”她答道。“可是他的神色與往常截然不同,我情不自禁收住腳步,看了他一會兒。”
“怎麼樣?”他問。
“啊,差不多是喜氣洋洋的呢。不,差不多什麼也沒有——非常激動,高興得瘋瘋癲癲的!”她答道。
“夜裡散步叫他舒心了,那麼說,”我裝作毫不介意地說。實際上,我也同她一樣驚詫十分,並且想證實她所言是真是假,因爲看到主人神采飛揚,可不是每日裡的景象,我找了個藉口進了屋子。
希斯克厲夫站在敞開着的門邊,臉色蒼白,身子在顫抖,可是,千真萬確,有一種奇怪的喜悅閃爍在他兩眼之中,這喜悅改變了他整個臉面的神態。
“要吃早點嗎?”我問。“你一定餓了,晃盪了一整夜!”
我想打探他去了哪裡,可是我不想直截了當問他。
“不,我不餓,”他答道,轉過頭去,話說得很帶一點鄙夷,彷彿猜到了我是有心揣度他好心情的由來。
我頗感惶惑。我不知這是不是一個好機會,可以給他一點忠告。
“我想這是不對的,”我說,“該在牀上睡覺,卻出門去瞎逛。無論如何,在這個潮溼的季節,這是不明智的。我敢說,你會得重感冒,再不發熱——這會兒你就有點徵兆了吧!”
“沒什麼,我都受得了的,”他答道,“而且受得最高興不過,只要你們別來打攪我。進來吧,別惹我心煩。”
我聽從了。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呼吸急促得就像一隻貓兒。
“是呀!”我心裡想,“我們會有一場大病了。我看不出他幹了些什麼!”
那天正午,他坐下來同我們一道用午餐了,他從我手裡接過一個堆得滿滿的盤子,彷彿有心把在先的齋戒都給彌補回來。
“我沒有傷風也沒有發燒,奈莉,”他說道,暗指我早上的話。“我這就來對付你給我的食物。”
他拿起刀叉,正要開吃,一下子胃口似乎就突然消失了。他把食物放在桌子上,急切地朝窗戶看去,然後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們吃完飯的時候,看到他在花園裡來來回回走着。厄恩肖說他想過去問問他爲什麼不願吃飯,他以爲我們在那裡是傷他心了。
“喂,他過來嗎?”她表兄回來時,凱瑟琳問道。
“不來,”他答道,“不過他沒有生氣,他倒像是難得的高興呢。只是我問他問了兩回,反而叫他不耐煩了。然後他叫我走開來你們這邊,他弄不懂我如何還想要別人作伴呢。”
我把他的盤子放到爐柵上保溫。過了一兩個鐘點,他又回來了,這時候屋裡已經無人,他卻未見得平靜了些,同樣是極不自然的,真的很不自然的喜悅神色閃現在他那黑眉之下。同樣是毫無血色。他的牙齒時不時清晰可見,像是在笑。他的身板在格格顫抖,不是寒冷或虛弱引起的那種顫抖,而像一根繃緊了的弦在顫動,一陣強烈的震撼,而不是哆嗦。
我該問問怎麼回事,我心想,要不誰又來問?於是我嚷道:“你聽到什麼好消息了嗎,希斯克厲夫先生?瞧你興奮得不同尋常呢。”
“哪裡又有好消息給我!”他說。“我興奮是餓的,可是,好像我又吃不下去。”
“你的午飯在這裡,”我答道。“爲什麼不拿去吃?”
“我這會兒不想吃,”他急忙咕嚕一聲。“我想等到吃晚飯。還有,奈莉,就這一回了,我求你關照哈里頓和那另一位都離開我。我不想有人打擾我——我想獨個兒待在這裡。”
“你這樣作踐自己,可有什麼新的理由?”我問。“告訴我你何以這麼古怪,希斯克厲夫先生。昨晚你去了哪兒?我問這話並非出於無聊好奇,而是——”
“你這話問得實在無聊好奇,”他大笑一聲打斷我說。“可是,我要來回答它。昨天夜裡,我是站在地獄門檻上來着。今天,我看到了我的天堂,我親眼看到了它,離我不到三英尺哪!現在你最好走開。你不會看見,也不會聽見任何東西來嚇着你的,只要你管住自己,不來偷看。”
掃過爐臺,抹過飯桌,我離開時較先前更惶惑得緊。
那天下午他沒有再走出大廳,而且也沒人撞入他的寂靜世界,直到八點鐘,我覺得是時候了,雖然沒經他召喚,還是拿了根蠟燭,帶着他的晚飯,給他送去。
他靠在一扇格子窗的窗臺上,窗戶開着,他卻沒有朝外望去,他的臉衝着屋裡的微光。爐火業已燒成灰燼,屋裡充滿了多雲夜晚潮溼又溫和的空氣,如此沉寂,不但吉默頓那邊的淙淙小溪清晰可聞,甚至還能聽到溪水衝過卵石,穿過它淹沒不了的大石頭時,發出的潺潺汩汩聲。
我看到那奄奄一息的爐子,不由自主很不滿意地叫了一聲,然後我開始來關窗,一扇又一扇的,一直關到他的跟前。
“這扇要關嗎?”我問,有意叫他立起身來,因爲他不肯動彈一下。
我說話的時候,燭光映照在他的面容上邊。噢,洛克伍德先生,我沒法表達我那一驚是多麼可怖,不過就看了他一眼!那一對深陷下去的黑眼睛!那笑容,那鬼魂般的蒼白!在我看來這不是希斯克厲夫先生,而是一具鬼怪。我驚嚇之下,蠟燭歪倒碰在牆上,我頓時陷在黑暗之中。
“要的,關上它,”他答道,用的是他慣常的聲音。“瞧,真是笨手笨腳!你怎麼把蠟燭橫過來拿?快點兒,再拿一根來。”
我連忙出去,嚇得傻乎乎的,對約瑟說:“主人要你給他拿根蠟燭,再把爐子點上。”因爲那一陣我實在不敢再進去了。
約瑟在煤鬥裡裝了些火,走了進去。可是他一轉眼又把它拿了出來,另一隻手裡託着晚餐盤子,解釋說希斯克厲夫要睡覺了,他什麼都不想吃,明兒早上再說。
我們聽到他徑直上了樓梯,卻沒有去到他平日的臥房,而是拐了個彎,進了放嵌板牀的那一間房,這裡窗戶寬大,就像我以前所言,誰都可以爬進爬出的,我突然想到,他是策劃了另一次深夜出遊,這回他是不願我們再來生疑了。
“他是個食屍鬼,還是個吸血鬼?”我暗自思忖。我讀到過這一類猙獰恐怖,化作人形的魔鬼。然後,我細細想起往昔,如何我從小就照料起他,看着他長大成人,差不多就緊跟他跟了一生,如今這樣害怕起來,該是多麼荒唐無聊。
“可是,他是打哪兒來的呢,那個小黑鬼兒,給一個好人養育下來,直養到好人死去?”我疑神疑鬼咕噥道,一邊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我開始半夢半醒地揣想起他的生身父母來,想得好累。我把剛纔清醒時分的思索又重溫了一遍,又回想起他的生平,添進些許心驚膽戰的變化。到最後,我夢見他的死亡和葬禮,這一方面,如今卻是隻記得我急得要死,因爲給他墓碑上刻什麼詞兒,以及去討教教堂裡的司事,都落到了我的頭上。而且,由於他沒有姓氏,我們也說不上他多大年歲,我們不得不滿足於就給他刻上一個“希斯克厲夫”。那個夢應驗了,我們當真就
那樣辦了。要是你到墓園裡去,他的墓碑上你只能讀到那個詞兒,以及他的卒年。
黎明恢復過我的日常感覺。我起得牀來,一俟看得分明,便進了花園,想驗證他窗下有沒有腳印。沒有腳印。
“他待在屋裡了,”我想,“今兒個他就全好了!”
我爲一家人預備早餐,這在我是習以爲常的,可是我叫哈里頓和凱瑟琳先吃,別等主人下來,因爲他睡得晚。他們把早點帶出門外,到樹底下享用,我便給他們支起了張小桌。
再走進屋裡,我發現希斯克厲夫就在樓下。他和約瑟正在談論田裡的事情。他就這話題給出了清楚細緻的指令,不過話說得很快,不斷把頭轉向一邊,表情一樣是激動十分,甚至還更厲害些。
約瑟走出房間後,他坐進他通常選定的位置裡邊,我給他端了一杯咖啡。他把杯子拉近一些,然後雙臂擱在桌子上面,看起了對面的牆壁,我猜想,是在打量哪一塊東西,上上下下的,兩眼閃爍不停,看得如此急切,整整有半分鐘,他都停止了呼吸。
“來吧,”我嚷道,把一塊麪包推在他手上。“趁熱快吃快喝吧。早點等你有一個鐘頭啦。”
他沒有理會我,可是笑了一下。我寧願看他咬牙切齒,也不願看他這樣笑法。
“希斯克厲夫先生,主人!”我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這麼大睜着眼睛,就像你看到幽靈鬼怪似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這麼大吵大嚷,”他答道。“轉過身來,告訴我,這兒就我們兩個嗎?”
“當然,”我答道,“當然就我們兩個。”
可我仍然身不由己,服從了他,好像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似的。
他用手一掃,在面前的早點當中闢出一塊空地,朝前傾出身子,欲更可心地看個仔細。
現在,我發現他並不是在看牆,因爲我單單看他的時候,彷彿,真的,他是在凝神盯着兩碼距離之內的什麼東西。並且,不管它是何物,它顯然是給了他快樂也給了他痛苦,樂到極點也苦到極點。至少,他臉面上痛不欲生,卻又是欣喜若狂的神情,是叫人如此聯想。
那個幻想中的東西,也並非固定不動。他眼睛全不知疲倦,聚精會神追蹤着它。而且,即便同我說話的當兒,也沒有遊移開去。
我徒然提醒他絕食已經有日。即便他聽了我的懇求,動彈一下去摸點什麼,即便他伸出手來,去抓一片面包,他的手指未及碰到麪包,便又蜷縮起來,擱在桌上再不動彈,全然忘了它們的目標。
我坐在那裡,成了好耐心的模範,總想把他全神貫注的注意力,從它一心一意的冥想上面轉移開去。直到後來他惱怒起來,站起身來,問我何以要在他吃飯的時候,同他糾纏不清?說是下一回我不必等他,把東西放在下面,就可以走路。
說完這些話,他離開了大廳,慢慢沿着花園的小徑走去,穿過柵門,消失了。
時間在焦慮中慢慢捱過,又一個晚上到來了。我是很晚才上牀歇息的,上了牀又睡不着覺。他半夜過後回來了,沒有上牀,反倒把自己關在底下的房間裡。我傾聽,輾轉反側,躺在牀上,由着一百種莫名的憂慮騷擾着我的大腦,委實是太痛苦了。後來穿起衣服,走下樓來。
我聽出了希斯克厲夫先生腳步聲,焦躁不安地度量着地面。他不時深深嘆一口氣,打破寂靜,就像呻吟。他還唸叨着支離破碎的話兒,我唯一能夠聽清的,便是凱瑟琳的名字,伴隨着一些親熱的或是痛苦的狂野語彙。他彷彿在跟面前什麼人講話,低沉又懇切,如是從靈魂深處涌出。
我沒有勇氣徑直走進房間,不過很想把他從夢幻中支開。因此,我就同廚房的爐火糾纏起來,只管攪動它,又剷起了爐灰。這聲響把他引了出來,比我預想的還快。他立即打開了門,說道:“奈莉,這邊來,天亮了嗎?帶着你的蠟燭過來。”
“鐘敲四點了,”我答道。“你得要根蠟燭照着樓梯,你可以在這火上點一支的。”
“不,我不想上樓,”他說。“進來,來給我生個火兒,把這房間收拾一下。”
“我先得把這煤吹紅了,才能取煤,”我答道,拿來了一把椅子以及風箱。
這時間裡他走過來又走過去,那樣子像馬上就要精神錯亂。一聲聲沉重的嘆息前赴後繼,彷彿都沒有了正常呼吸的間隙。
“天放亮了,我要請格林過來,”他說。“我還能考慮這些事情,還能冷靜行事,我想向他作一點法律諮詢。我還沒寫遺囑,如何處理我的財產,我沒法決斷!但願我能把它從地面上毀掉。”
“我不願你這麼說,希斯克厲夫先生,”我插話說。“讓你的遺囑先擱一下吧。你做下的那許多邪門歪道事兒,還沒有懺悔呢!我從沒想到你的神經會錯亂起來,可如今,它們確實錯亂了,亂得稀裡糊塗。這可差不多全是你自己作的孽。過去三天裡,你的生活方式,足可以把個提坦巨人打倒在地呢。吃點東西,睡一會兒吧。你只消鏡子裡瞧瞧自己,看看你多麼需要飲食、休息。你的面頰深陷下去了,你的眼睛血紅血紅的,就像一個人餓得要死,困得就要雙目失明啦。”
“吃不下睡不着不是我的過錯,”他答道。“我向你保證我不是蓄意要這樣的。只要我能夠,我馬上就來吃來睡。可是一個人在水裡掙扎,離岸上不過是一臂之遙,你何能叫他休息!我必須先上岸,然後休息。好,別提格林先生。講到懺悔我的邪門歪道,我從來就沒有幹過邪門歪道事兒,所以什麼也不用懺悔。我太幸福了,可是又不夠幸福。我靈魂欣喜十分,殺死了我的肉體,可是靈魂自個兒還不得滿足。”
“幸福,主人?”我喊道。“古怪的幸福!要是你聽了不生氣,我可以給你一些勸告,可以叫你更幸福一些的。”
“什麼勸告?”他問。“說吧。”
“你知道,希斯克厲夫先生,”我說,“自打你十三歲起,你就過着一種自私自利的,不是基督教徒的生活,從那時候到現在,興許難得把一本聖經捧在手裡。你肯定忘了那本書裡說些什麼,如今你也沒有空閒來研讀它。你看這樣可有害處,我是說,能否請個人,請個隨便什麼教會的牧師,哪個教派沒關係的,來給你講解一下聖經,告訴你你離經叛道有多遠了,以及你是多麼不適合進入天堂,除非你洗心革面,然後去死?”
“我不生氣,相反是很感激的,奈莉,”他說,“因爲你提醒了我是打算怎樣入土的,我要在晚上給擡去墓園。你和哈里頓可以陪我過去,要是你們願意的話。記住,別忘了,讓司事遵守我關於那兩口棺材的話兒!不消請牧師來,什麼也不用爲我念叨。我告訴你,我差不多已經到了我的天堂,別人的天堂是一文不值的,我決不稀罕!”
“假定說你執迷不悟,絕食下去,就這麼死了,他們拒絕把你葬在教堂的墓地裡邊呢?”我說,他滿不把神明放在眼裡,我卻是給嚇壞了。“那時你怎麼辦?”
“他們不會的,”他答道,“要是他們那樣做了,你一定得悄悄把我搬運出來。要是你撒手不管,你就能夠證明,確確實實的,死人並沒有給消滅乾淨!”
他一聽到這家裡其他成員的動靜,便縮回到他的窩裡,我也出了一口大氣。可是到下午,趁約瑟和哈里頓忙着他們的活兒,他又來到廚房裡邊,神情野裡野氣地叫我坐到大廳裡去——他要個人兒同他作伴。
我拒絕了,坦率告訴他,他那稀奇古怪的談話和作風嚇着了我,我既沒有膽量也沒有意願,單獨來做他的伴兒。
“我相信你以爲我是個惡鬼!”他說,陰悽悽就笑了起來,“清白人家,何以出了這樣一個可怕的東西!”
然後他轉向凱瑟琳,她在那裡,看到他走進便躲在了我的身後,他又半帶譏嘲地說:“你來嗎,小乖乖?我不會傷害你。不!我對你已經比惡魔更兇狠十分了。好吧,到底有個人是不怕同我作伴的!上帝在天,她多麼殘忍。噢,見鬼去吧!這叫血肉之軀如何招架,連我都受不了啊。”
他不再求人作伴了。黃昏時分,他進了他的臥房,整整一夜,一直到早晨,我們聽得他呻吟不休,不斷地自言自語。哈里頓急着要進去,但是我叫他去請肯尼斯先
生,他應當來,來看他了。
他到來後,我請求進屋,想把門推開,我發現它鎖上了。希斯克厲夫叫我們滾蛋。他好些了,想要獨個兒待着,於是醫生又走了。
當天晚上雨下個不停,真的,在下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色放亮。早晨我圍着宅子散步,看到主人的窗戶晃晃悠悠開着,雨水徑直飄了進去。
“他不會躺在牀上,”我心想,“這雨會把他澆個精溼的!他不是起來了,就是出門了。可是我別再瞎折騰了,我得放大膽子,進去看看!”
用另一把鑰匙打開房門,我一看屋裡空空如也,趕緊衝過去打開壁板。嵌板很快給拉開了,我張望進去,希斯克厲夫先生正在那裡——仰面朝天躺在那裡。他的眼睛正遭遇上我,如此銳利,如此兇狠,嚇了我一跳。然後,他似乎又笑了。
我不能想象他是死了。可是他的臉面和喉嚨挨着雨淋,牀單也在滴水,他卻紋絲不動。那扇格子窗撞過來又撞過去,擦破了擱在窗臺上的一隻手,卻沒有血從皮膚破損處流出。我把手指搭上去,再也不消懷疑——他死了,而且僵硬了!
我扣上了窗戶,梳起他搭下前額的長長黑髮。我想合上他的眼睛,要是可能的話,熄滅那可怕的、活人般的、喜不自勝的目光,再不讓別人看到它。可是它們卻不願閉合——它們似乎在嘲笑她想合上它們的企圖,咧開的嘴脣和白森森的尖利牙齒,都在一樣的譏嘲!我身不自主又膽怯起來,便叫喚約瑟。約瑟拖着步子走上樓來,叫了一聲,卻一口拒絕來伺弄他。
“魔鬼抓走了他的靈魂,”他嚷道,“他還滿可以把這屍首也一同拿去,我纔不來管它!哼!他這人多惡,死了還齜牙咧嘴的!”這老罪人也學着樣兒,齜牙咧嘴起來。
我以爲他有心繞着牀蹦跳一陣,可是他突然平靜下來,跪倒在地,高舉雙手,感謝上天,讓合法的主人和古老的世家重獲權益。
這古怪的舉動叫我瞠目結舌。我的記憶帶着沉重的哀愁,不由自主回到了往昔的時光。但是可憐的哈里頓,這個委屈受得最深的人,卻唯有他誠心實意哀傷不已。他整夜坐在屍首旁邊,悲痛欲絕流着眼淚。他按住他的手,還吻了那張滿臉譏嘲,野蠻無比的面孔,那是換了誰都要望而生畏的。他用強烈的悲傷來哀悼他,這悲傷系一個寬宏大量的心懷自然而然流出,雖然這顆心堅硬有如鋼鐵。
肯尼斯大傷腦筋,不知該如何宣佈主人的死因。我隱瞞了他四天裡點食未進的事實,恐怕它可能引出麻煩,不過,我也相信他並不是故意絕食的,那是他古怪毛病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我們埋葬了他,就按照他生前叮嚀的方式,引來四外鄰里議論紛紛。厄恩肖、我、司事和六個擡棺材的男人,是出殯隊伍的全體人員。
六個男人把棺木放進墳墓後便走了。我們留下來看着它給掩埋起來。哈里頓淚流滿面,挖了些青綠草皮,親手鋪在棕褐色的墳丘上面,如今,它也像周圍的墳堆一樣光滑青翠了,我願墳裡的客人也一樣睡得安穩。可是倘若你去問鄉下人,他們會憑着聖經賭神發誓,說他在遊蕩出沒。有人說,他們在教堂跟前遇見了他,以及在荒原上,甚至在這個宅子裡邊——無稽之談,你會說,我也這麼說。可是廚房爐竈邊上的那個老頭兒,斷定說自打他死了以後,每逢陰雨夜,從他臥房的窗口望出去,就看到了他們兩個。還有,大概一個月之前,我也遇上了件怪事。
一天晚上我去田莊,那是一個黑沉沉的夜晚,似有雷電交加而來。就在山莊的拐彎處,我撞見一個小男孩,趕着一隻綿羊和兩隻小羊羔兒,怪嚇人地在嚎啕大哭,我以爲是羊羔受了驚嚇,不聽他調遣。
“怎麼啦,我的小夥子?”我問。
“希斯克厲夫,還有一個女人,就在那邊,山岩下邊,”他哭哭啼啼說,“我不敢走過去呀。”
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可是不論是綿羊還是孩子,都不肯再往前走,於是我叫他走了底下那一條路。
他興許從父母和夥伴那裡聽來一些荒誕故事,如今獨個兒走過荒野,便思想出一些幽靈鬼怪來。可話雖這麼說,現在我也不願天黑以後出門,我不願獨個兒留在這個鬼氣森森的宅子裡邊,我沒有辦法。等哪天他們離開這裡,搬到田莊去住,那就好了!
“那麼說他們打算去田莊?”我問。
“是呀,”迪恩太太答道,“他們一結婚就走,婚禮就在元旦。”
“那麼誰住在這裡?”
“怎麼的,約瑟會照料這個宅子,還有,興許有個孩子來給他作伴。他們就住在廚房,剩下的地方都封閉起來。”
“給打算住進來的幽靈們用,”我說。
“不,洛克伍德先生,”奈莉搖着頭說。“我相信死者是安寧的,不應當輕薄他們。”
這時候花園的柵門打開,兩個夜遊的人回來了。
“他們可什麼也不怕!”我咕嚕着說,從窗裡看着他們走近過來。“在一起他們可是敢向撒旦和他的大隊人馬挑戰呢。”
他們走上門前的石階時,停下來最後看了一眼月亮,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藉着月光,彼此再看了一眼。我感到不由自主,非要逃開他們的願望。因此,在迪恩太太手裡塞了點紀念品,也不顧她抗議我魯莽無禮,趁着他們打開大廳的門,便穿過廚房,溜之大吉了。而且,要不是叮噹一聲在腳下看到一塊金幣,幸而認出我是正派人士,約瑟更要堅信不疑,他的僕人同道是老不正經,在幹風流勾當呢。
走回家時,我往教堂方向繞了個彎。到得牆下。我看到雖然纔過去七個月,頹蝕之象已是顯而易見了。許多窗戶因爲丟了玻璃,露出黑洞洞的缺口來;屋頂上,瓦片這裡那裡歪突出來,偏離了原來的隊列,秋日的風雨一來,就要漸漸掉光了。
我尋找,很快也發現了傍着荒野的斜坡上,有三塊墓碑——中間那塊是灰色的,半埋在石楠叢中;艾德加·林頓的墓碑已有草泥和苔蘚爬上碑腳,到底和周圍的景緻協調了些;希斯克厲夫那塊依然是光禿禿的。
溫煦的天空之下,我在它們中間留連忘返。看着蛾子在石楠和藍鈴花中間翻飛,聽着柔和的輕風吹過綠草,不由得納悶,怎麼會有人想象,在這一片靜靜的土地裡,長眠的人竟睡不安穩呢?譯後記《呼嘯山莊》一八四七年初版,當時和她妹妹安妮·勃朗特的《艾格尼絲·格雷》合訂爲一冊。一八五○年,時當兩位作者先後作古,兩部小說由夏洛蒂·勃朗特分別出單行本。夏洛蒂並以柯勒·貝爾的筆名,撰《〈呼嘯山莊〉再版序言》和追憶兩位妹妹的《艾麗斯與艾珂頓·貝爾生平軼事》,置於《呼嘯山莊》卷首。夏洛蒂編定的這個本子,一個世紀來是《呼嘯山莊》的定本,它與初版《呼嘯山莊》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分段。艾米莉一八四七年的版本分段分得比較細緻,或者說有時候比較零亂,標點和拼寫方面,被認爲也流於粗疏。夏洛蒂以她的文學素養和識見,改動妹妹的標點和拼寫,許多地方把小段併成大段,評論界公認是功不可沒的。
但是日月嬗替,風水流轉,讀者讀夠了夏洛蒂的艾米莉之後,不免就嚮往起了艾米莉的原初面貌。況且在十九世紀艾米莉的文名固不足與夏洛蒂並論,到二個世紀,卻大有要蓋過姐姐的趨勢。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二十世紀中葉起,一些出版商撇開夏洛蒂,以一八四七年初版《呼嘯山莊》爲底本,陸續出了新的版本。這個譯本所據,就是其中比較有代表性也比較新近的一種。
關於《呼嘯山莊》這個故事的是是非非,早有許多大論在先,我無須多說什麼。因爲即便要說,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但是我想說,文學趣味的流變,遠非一些讀者想象的那樣,朝朝夕夕,了無定準。適因於此,我譯出了《呼嘯山莊》一八五○年夏洛蒂的再版序言,因爲我覺得夏洛蒂對這部小說的介紹和評價,在今天看來,也還是不乏精見。衆目睽睽之下的希斯克厲夫不去說他,這本書裡最教我感動的,其實還是艾德加·林頓和小凱瑟琳這兩個人物。
翻閱《呼嘯山莊》在先的中譯本,我發現我這幾個月的辛勞並非多此一舉。我當然希望讀者朋友們喜歡我的譯本。
譯者1998年3月17日於上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