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恐怖的時期很快地過去,和平的統治恢復了。人們照常和平地(至少是在表面上)生活下去,把戰爭當作了一場噩夢。然而實際上變化是在開始了。張軍長被聯軍各將領推舉爲軍事的領袖,從而又做了政治的領袖。他把政權抓在自己的手裡,並且公開表示要施行新政。社會上開始有了一點新的氣象,學生們也活動起來了。新的刊物又出版了三種。覺民弟兄的幾個同學也創刊了一種《黎明週報》,刊載新文化運動的消息,介紹新的思想,批評和攻擊不合理的舊制度和舊思想。覺慧熱心地參加了週報的工作,他經常在週報上發表文章。自然這些文章的材料和論點大半是從上海、北京等處的新雜誌上找來的,因爲他對於新思想還沒有作深刻的研究,對於社會情況他也沒有作精細的觀察。他所有的只是一些生活經驗,一些從書本上得來的知識和青年的熱情。至於覺民呢,他白天忙着學校的功課,晚上按時到琴那裡去教書,對於週報的工作並不熱心贊助。

週報是得到年輕人的歡迎的。第一期一千份不到一星期就賣完了。第二期也是這樣。它出到第三期,就已經有了兩三百個訂閱者。週報社的中堅人物是跟覺慧同班的張惠如和高他一班的黃存仁,還有一個在“高師”讀書的張還如,是張惠如的兄弟。他們都是覺慧敬愛的朋友。

週報創刊以後覺慧的生活有了一些改變。他第一次發見他面前有一個可以發散他的熱情的工作,並且看見自己的思想變成文字印在紙上,一千份一千份地散佈出去,各處的人都瞭解他的思想,有的人甚至於送了同情或者響應的回聲來。這種快樂,在他的眼裡竟然帶了一種空幻的、崇高的性質。他本來很想把課餘的時間完全花在週報上面,然而他又害怕會引起祖父的干涉或者還會給大哥添一些麻煩,便只好隱瞞着他跟週報的關係。

但是這也沒有用處。終於有一天克明在覺慧的房裡讀到了週報和覺慧的文章。克明不說什麼,只是冷笑一聲就走了。不過他並沒有報告祖父。從這時候起覺慧在家裡就變得更小心了。他的活動,他的工作,他的志願,他都不讓家裡的人知道,他甚至不告訴覺新,因爲他知道大哥並不完全同情他的行動。

他對這種新的生活方式的興趣愈來愈濃,因此在行動上他儘量地表現出來年輕人的熱心。在很短的時期內他們的週報社發展成了一個研究和傳播新文化的團體。每個星期天在少城公園池邊茶棚裡的週會,一二十個青年圍坐在幾張桌子旁邊熱烈地討論各種社會問題;或者每週一兩個黃昏裡三五個社友聚集在某一個同學的家裡,談論各人將來的計劃以及怎樣做一些幫助別人的事,因爲這一羣還不到二十歲的新的播種者已經感染到人道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精神。甚至在這些集會聚談中,他們就已經誇大地把改革社會、解放人羣的責任放在自己的肩頭了。還有一頁一頁排好的校樣,印刷機的有規律的動作,最後從印刷機上出來的一張一張印得非常美麗的報紙,以及一封一封從不認識的人寄來的信函——這一切在覺慧的生存中都是如此新鮮而有趣的。他以前從來不曾夢想過它們,然而如今它們來了,樸實而有力,抓住了他的渴望活動的青年的心。

在這種環境裡,他逐漸地進到新的園地裡去,而同時他跟家庭卻離得更遠了。他覺得家裡的人都不能夠了解他。祖父永遠擺出不親切的嚴肅的面孔,陳姨太永遠有着那張狡猾的擦得又紅又白的粉臉,繼母對他客氣而不關心。大哥依舊天天實行他的“作揖主義”,嫂嫂的豐滿的面龐也顯得憔悴了,她的肚皮一天一天地大起來。叔叔和嬸嬸們已經在背後責備他近來對他們太傲慢了,沒有一點子侄輩的禮貌。他們有一次居然在他繼母的面前批評他的行動,要她好好管教他。在這個公館裡跟他接近的人現在就只有覺民。但是覺民有自己的希望,自己的工作,甚至在思想上,他們中間也有了顯著的距離。此外還有一個人,他每一想起這個人的名字,他的心就變得非常柔和。他知道在這個公館裡至少還有一個人是愛他的。這個少女純潔地、無私心地愛着他,時時刻刻都在爲他祝福。他每一次看見那一對比嘴還更會講話的眼睛,那一對被純潔的愛燃燒着的眼睛,他覺得一種慾望在他的心裡生長起來,他想在這一對眼睛裡他可以找到一切,他甚至可以找到他的生活的目標。偶爾在感動和激情相繼襲來的時候,他真想單單爲了這一對眼睛放棄一切,而且他以爲這是很值得的。然而他一旦走到外面,進入新的環境,跟新的朋友接觸,他的眼界又變寬了。他覺得在他的前面還有一個廣大的世界,在那裡他的青年的熱血可以找到發泄的地方,在那裡纔有值得他獻身的工作。他更明白人生的意義並不是那麼簡單,那個少女的一對眼睛跟廣大的世界比起來,卻是太渺小了。他不能夠單單爲着那一對眼睛就放棄一切。他最近在北京出版的《奮鬥》半月刊上面讀過一篇熱情橫溢的文章。那位作者在文章裡說,生在現代的中國青年並不是奢侈品,他們不是來享樂,是來受苦的。他們生活在這樣黑暗的社會裡面,他們的責任重大,他們應該把全部社會問題放在自己的肩頭上,去一一地解決它們。他們當然沒有精力顧到別的事情。最後作者教訓似地勸告青年:“應該反對戀愛,不可輕惹情絲。”這篇文章的理論根據雖然非常薄弱,但是在當時它的確感動了不少的青年,尤其是那般懷抱着獻身的熱誠願意爲社會的進步服務、甚至有改革社會的抱負的青年。它給與覺慧的影響也是很大的。覺慧帶着一顆顫抖的心讀了它,他極其感動地立誓說,他願意做一個作者所希望的那樣的青年。在這時候他的腦子裡浮現了一個具體化的美麗的社會的面目。他把那個純潔的少女的愛情完全忘掉了。

然而這也只是暫時的。他在外面活動的時候的確忘記了鳴鳳,但是回到家裡,回到跟沙漠一樣寂寞的家裡,他又不能不想她,不能不因思念她而苦惱。兩種思想在他的腦子裡戰鬥,或者更可以說是“社會”跟鳴鳳在戰鬥。鳴鳳是孤立的,而且她還有整個的禮教和高家全體家族做她的敵人。所以在他的腦子裡的戰鬥中,鳴鳳完全失敗了。

不用說,鳴鳳本人一點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她還是熱烈地愛着他,暗中爲他祝福,有時候她也期待着,祈禱着他有一天會拯救她,把她從污泥裡救出來。她的生活不再像從前那樣地困苦了,主人們對她比較溫和多了,而且純潔的愛情又鼓舞着她,給她造就了美妙的幻夢,使她忘記了現實的一切。然而她總是很謙遜的,便是在幻夢中,她也並不十分大膽,她甚至想不到跟他平等地生活在一處,她只想做他的忠順的奴隸,不過是他一個人的奴隸。在她看來只要能夠做到這一層,就是她的莫大的幸福了。但是事實常常跟人意相反,它無情地毀滅了多少人的希望。並不要多久的時間,鳴鳳就會知道在她的面前究竟擺着什麼樣的結局了。

在《黎明週報》第四期付印以後,一個傍晚覺慧同覺民一起到琴的家去。

張太太和琴正坐在窗下階上閒談,看見他們走來,便叫李嫂端出了兩把椅子,讓他們也坐在那裡談些閒話。

“你們的週報第三期看見了。那篇攻擊舊家庭的文章一定是你寫的。你爲什麼用個那麼古怪的名字——刃鳴?”琴含笑地對覺慧說。

覺慧帶笑地分辯說:“你怎麼曉得是我寫的?我偏說不是我寫的。”

“我不信。我看那口氣完全像你寫的。你不承認,我問二表哥!”她說着便側過臉去看覺民,覺民微笑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給我們的週報寫一兩篇文章好不好?”覺慧趁這個機會向琴央求道。

“你曉得我不會寫,何必要我來獻醜!讓我做一個讀者就是了,”琴謙虛地答道。

“週報第四期已經付印了。這一期有一篇鼓吹女子剪髮的文章,不過是男人寫的。關於這個問題上海報紙上也有人討論過。在北京、上海那些大地方已經有人實行剪髮了。我們省裡還不見有人談起。最好你們自己發表一點意見。我們週報很願意刊登。”

琴微微一笑。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光閃閃地望着覺慧,一面熱烈地說,但是聲音並不高:“這個問題這幾天我們學堂裡頭大家討論得很熱心。自然我們大部分都是贊成剪髮的。有兩三個同學很想把辮子剪去,但是又怕發生別的問題,所以終於沒有剪。大家都沒有決心,又沒有勇氣。許倩如也決定要剪髮,但是她也還沒有實行。做一個先鋒,的確很不容易。我們應該在報紙上多多鼓吹……”

“你呢?”覺慧依舊帶笑地問,好像是故意在逼琴。

琴看了她的母親一眼,張太太躺在藤椅上半閉着眼睛露出笑容,似乎並不注意他們的談話。這是張太太的常態。因此覺民弟兄並不驚奇,也就不去注意他們的姑母。

“我嗎?你等着看罷。”又一個微笑掩飾了琴的面部表情。她真聰明,不給人一個確定的回答,但是同時又並不把自己表現得有絲毫的懦弱。——覺慧不能不這樣地想。

“那麼文章呢?”覺慧笑着問,依舊不肯放鬆她。

她微笑着,不答話,思索了一下,才低聲說:“好,我答應你寫一篇。……我想解釋剪髮的好處,那當然是有很多的,譬如合於衛生,節省時間,便於工作,以及減少社會上歧視女子的心理,……這幾層都可以提出來說。不曉得你們週報上發表的那篇文章跟我這些意見是不是完全一樣?如果是的話,我就用不着寫了。”

覺慧現出很高興的樣子,連忙接口說:“並不完全相同。你快點寫,下期一定發表。”

過了一會兒,琴忽然問覺民:“你們學堂的遊藝會究竟什麼時候開?這學期又快要完了。”

“大概不會開了,現在連提也沒有人提起了,”覺民回答道;“我們去年花了不少的功夫好容易把《寶島》練熟了,現在連上臺的機會也沒有,真是冤枉。這完全是打仗給我們打掉了的。我還記得我同三弟兩個人怎樣擔心,恐怕上臺的時候穿了西裝不合身,或者簡直不會穿。我們學堂裡頭除了朱先生是英國人整天穿西裝外,只有校長有一套西裝,照例每年開遊藝會的時候穿一次,此外就沒有看見什麼人穿西裝了。”

“豈但演戲,便是開放女禁的事也給打仗打掉了。現在這學期又快完了。招收女生的話簡直沒有人提起了,校長也不聲不響。其實,校長本來就是愛說空話的人,”覺慧說着頗覺憤慨。覺民用不滿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該把這個消息透露給琴知道。

覺慧的話果然發生了效力,琴的臉色突然陰暗了。她忽然關心地低聲問覺民:“是真的嗎?”她迫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盼望他出來證明覺慧的話是說來騙她的。

覺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看見她的遭受打擊後的表情。他掉開頭,用憂鬱的聲音回答道:“現在還不曉得究竟怎樣。不過據現在的情形看來,希望大概很少。本來要做一件開端的事情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也需要很大的勇氣。”他知道他的話會使她感到失望,便安慰她道:“琴妹,其實我們學堂也不能說辦得怎麼好,你不進去也不是什麼可惜的事。有機會我還是勸你到上海、北京一帶去升學。而且你要到明年才畢業。雖然我們學堂也招收有同等學歷的學生,不過你畢業後去考更有把握些,那個時候也許會開放女禁。”他說這些話只是爲了安慰她,也並不去深究自己的話裡究竟含了多少的可能性。

琴也瞭解這個意思,便不再說什麼了。她知道她的周圍還有許多有形和無形的障礙,阻止她走向幸福的路,要征服這些障礙,她還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更多的精力。

在這次談話以後不到三天,琴果然把文章寫好了。潔白的稿紙上佈滿了娟秀的字跡,寫得異常工整。覺慧好像得到寶貝似地把文章拿了去。在第五期的週報上琴的文章登出來了,並且加上了覺慧的按語。接着在第六期週報上又出現了許倩如的文章。還有二十多個女學生先後寫了信來表示同意。在短時期內女子剪髮的問題就轟動社會了。這其間不顧一切阻礙以身作則做一個開路先鋒的便是許倩如。

有一天早晨琴到了學校裡,在操場的一角,看見許倩如站在一株柳樹下面,許多同學正圍着她談笑。琴插身進去。她看見衆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倩如的頭上,便也把眼光往那裡送去。她驚奇地發見倩如的頭今天特別好看。倩如正掉過頭去回答一個同學的問話,她的後頸在琴的眼前一晃,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那裡發亮,琴看見一段雪白的肉,露出在短短的衣領上,再上面便是一排剪齊了的頭髮鬆鬆地搭在耳後,剛剛跟耳朵一樣齊,從前那根光滑的大辮子沒有了。這個頭顯得更新鮮,更可愛,而且配上倩如高談闊論時那種飄逸的神情顯得更動人。

以前琴雖然主張剪髮,但是心裡還有點擔心,害怕剪了發樣子不好看。現在她看見了倩如的頭,便放心了。不過她忽然覺得在倩如的面前自己顯得委瑣起來。她帶着羨慕與讚美的眼光望着倩如的後頸,她親切地跟倩如談話,她覺得跟倩如做朋友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你怎麼把辮子剪去的?”琴帶笑問道。

倩如笑着看琴,她做了一個手勢,用清朗的聲音說:“一把剪刀,一雙手,辮子就掉下來了。”說到這裡,她又把手當作剪刀做出當時剪頭髮的樣子。

“我不相信就這麼簡單,”一個同學努了嘴說。“哪個給你剪的?”

“你們想還有哪個?”倩如笑了,“不消說就是我的老奶媽。我家裡再沒有別的人。我父親當然不會給我剪。”

“老奶媽?她居然肯給你剪?”琴驚訝地問。

“有什麼不肯?我要她剪,她當然會給我剪。她從來都是聽我的話。我父親同情我的主張,他自然不反對。其實即使他反對,也沒有用處。我要怎樣做就怎樣做,別人管不着我。”倩如說話時,態度非常堅定,臉上還露出得意的笑容。

“說得好,我明天也要把頭髮剪掉,”一個嬌小身材的同學紅了臉說。

“文,我曉得你有這膽量,”倩如對那個同學點了點頭,表示讚許。文便是那個同學的名字。倩如又用她的眼光在衆人的臉上掃了一遍。她奇怪再沒有一個人出來響應文的話。“還有哪個人有膽量剪頭髮?”她嘲笑地問道。

“我,”一個尖銳的聲音在後面響起來,接着一個瘦臉的同學擠進了這個圈子。她在學校裡喜歡活動,而且年紀最大,同學們給她起了一個“老密斯”的綽號。她也是一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

倩如的眼光又落在琴的臉上,她問道:“蘊華,你呢?”

琴忽然覺得自己受不住倩如的眼光,她的臉馬上變得通紅,她低下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這時候她的確還不能夠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勇氣剪掉頭髮。

“蘊華,我瞭解你,你處境困難,”倩如聲音朗朗地說,琴不知道倩如是在嘲笑她,抑或是同情她。“在你們那種紳士家庭裡頭,只有吟點詩,行點酒令,打點牌,吵點架,諸如此類的事纔是對的;到學堂裡讀書已經是例外又例外的了,再要鬧什麼新花樣,像男人一樣地剪掉頭髮,恐怕哪個人都要拚命反對。在你們府上衛道的人太多了。”

衆人鬨然大笑,都把眼光往琴的臉上射。琴感到羞愧和悔恨。她的眼淚不能制止地淌了出來。她一個人默默地走開了。

倩如繼續說:“現在要剪頭髮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剛纔我到學堂來,一路上被一些學生同流氓、絏神【註釋1】跟着。什麼‘小尼姑’、‘鴨屁股’,還有許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他們指手劃腳地一面笑一面說。我做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儘管往前面走。本來我出門時,老奶媽就勸我坐轎子,免得在路上讓那般人跟着糾纏不清。我倒不怕,我故意要試試我的勇氣。我爲什麼要害怕他們?我也是一個人,我的事情跟別人有什麼相干?我要怎樣做,就怎樣做。……他們也拿我沒有辦法。”接着她又咬緊牙齒做出憤恨的樣子說:“那般色鬼真可恨,把你糾纏着,一點也不肯放鬆,意志稍微薄弱一點的人怎麼經得起?總之男人都是壞東西,沒有一個好的。”

“那麼你將來就不嫁人?”一個平日最愛開玩笑的同學說着,噗嗤地笑了。

“我嗎?我是不嫁人的,”她驕傲地說,一面又挖苦衆人道:“我不像你們日日夜夜都在夢想嫁一個如意的‘黑漆板凳’【註釋2】。這個有表哥啦,那個有表弟啦,那個又有什麼乾哥哥啦。蓉,你的表哥還有信來嗎?”她說到這裡忍不住笑出聲來。

蓉就是那個最愛開玩笑的同學,她漲紅了臉,第一個不依,嚷着要來擰倩如的嘴,接着衆人都要動手向倩如算賬。倩如連忙帶笑地從人叢中逃了出來。她正要向課堂跑去,忽然看見琴一個人癡立在旁邊另一株柳樹下出神。她纔想起方纔不該對琴說了那些話,心上過意不去,打算走去向琴解釋一下。但是她剛走了兩步,上課鈴就響了。

在課堂裡許倩如和琴同坐在一張小書桌後面。一個將近五十歲的戴了老光眼鏡的國文教員捧着一本《古文觀止》在講臺上面講解韓愈的《師說》。學生們也很用心地工作。有的攤開小說在看,有的拿了英文課本小聲在讀,有的在編織東西,有的在跟同伴咬耳朵談心。倩如看見琴默默地望着面前攤開的《古文觀止》出神,便從練習簿上撕下一頁紙,用鉛筆寫了幾行字,一聲不響地送到琴的面前。她寫的是:“你恨我嗎?我說那些話全是出於無心。我並不想挖苦你。我早知道這些話會使你痛苦,我就不說了。請你原諒我。”

琴讀了字條以後慢慢地拿起筆來,也在上面寫了一些字,送到倩如的面前,上面寫的是:“你誤會了,我並不恨你。我反而讚美你,羨慕你。無論如何你有勇氣,我沒有。我的希望,我的志願,你是知道的;我的處境,你也是知道的。你想我應該怎樣辦?”

“蘊華,我相信你不是沒有勇氣的女子。你不記得你還說過我們應該不顧一切,堅決地奮鬥,給後來的姐妹們開闢一條新路嗎?”

“倩如,我現在才知道我自己。我的確是一個沒有勇氣的女子。我自己造了一個希望,我下了決心要不顧一切地向這個希望走去。可是一旦逼近這個希望時,我卻有點膽怯了。顧慮也多起來了。我不敢毅然前進了。”

“華,難道你不知道這樣會使你自己陷在更不幸的境地中嗎?”

“倩,我愛我的前途,我也愛我的母親。男女同學、女子剪髮這類事情都是她反對的。我平日覺得應該不顧母親的反對和親戚的嘲笑、責難,一個人獨斷獨行。但是到了一舉手就可以如願的時候,我卻想到我這種舉動會使母親受着多大的打擊,我的心又軟了,我的意志又動搖了。我想她苦苦居孀把我養育成人,平日又那樣愛我,體貼我,我反而給她招來社會的嘲笑、親戚的責難、她自己的希望的破滅等等。這個打擊太大了,她受不住。爲了她,我寧肯犧牲我自己的前途。”

“華,你不知道這種犧牲沒有多大的意義嗎?如果我們真該犧牲,我們也不能爲一個人犧牲,我們應該爲無數的將來的姐妹們犧牲。要是我們犧牲了,她們將來可以得到幸福,這犧牲纔是值得的,纔是有意義的。”從倩如的狂草的字跡看來,可以知道她是多麼憤慨。兩頁紙已經寫完了。

“倩,這一點就是我們兩人的不同處,你的理智可以征服感情,我的理智則常被感情征服。在理論上我不能夠說你的話不對,但事實上我卻不能夠照你的話做。我一想到母親,我的心就軟了。而且實在說,在我看來,與其爲那些我甚至不會見面的將來的姐妹們犧牲,還不如爲那個愛我而又爲我所愛的母親犧牲更踏實一點。”

“華,這是你的由衷之言嗎?我試問如果你母親要把你嫁給一個目不識丁的俗商,或者一箇中年官僚,或者一個紈豯子弟,你難道也不反抗?你能夠這樣地爲她犧牲嗎?快答覆我這個問題。不要逃避!”依舊是狂草的字跡。

“倩,不要問我這一個問題,不要問我這一個問題,我請求你。”紙上有了一兩滴淚珠。

“華,我再問你:我知道你和你表哥很要好。假如你表哥是一個貧家子弟,另外又有一個富家兒來向你母親提親,你如果堅持要嫁給你表哥的話,你母親會含着眼淚對你說:‘我把你苦苦養育成人,原是望你將來嫁到富家去享福,我纔可以放心。如果你不肯聽我的話,一定要嫁到貧家去吃苦,那麼你就不是我的女兒了。’這時候你怎麼辦?是的,我知道,每個母親在選擇女婿時都會問她的女兒道:‘你願意去享福呢,還是去受苦?’母親的選擇自然是去享福。至於無愛的結婚,精神上的痛苦……這一切都是母親所不顧念的。做母親的有權利要求這犧牲嗎?沒有,她沒有這權利。譬如你告訴過我你大表哥和梅姐的事。如果你母親給你決定了一個和梅姐同樣的命運,你也順從嗎?你願意像你梅姐那樣白白地任人播弄一生嗎?”倩如在後面一連加了六七個問號。

“倩,不要問我這個問題,我請求你,我的心亂極了。讓我仔細思索一下。”

“華,到了這時候你還不把眼睛睜開?你不要遲疑了。我看你在舊家庭裡處得太久,舊習慣染得太深了。你如果不想法早些把它完全擺脫掉,你將來會做第二個梅姐。……”

這一次琴不回答了。倩如偏了頭去看琴的臉。她看見琴的眼睛裡有淚珠。她的心也就軟了。她伸手把琴的放在膝上的一隻手緊緊握着,她覺得琴的手在顫動,因此她把它握得更緊一些。如果不是在課堂裡的話,她真想去擁抱琴了。她把眼光往講臺上一掃,看見那個國文教員正背轉身子在黑板上寫字,便把嘴放在琴的耳邊低聲說:“蘊華,也許我的話說得過火。不過我愛護你,我希望你做一個勇敢的新女子,我不願意你得到你梅姐那樣的命運。我勸你鼓起勇氣奮鬥。跟着時代走的人終於會得到酬報。可悲的是做一個落伍者而抱恨終身。”

琴不回答,但是掉過頭來用感激的眼光看了倩如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接連着上了兩小時的國文課不久就完了。倩如站起來拉着琴往外面走,剛走到門口看見國文教員要出去,便站住了讓他先走。她的頭突然被他注意到了,他投了一瞥恐怖的眼光在她的短髮上,急急地逃走了,像遇到了惡魔一樣。倩如昂起頭跟着他走出去,她甚至不曾紅臉,只是接連地冷笑幾聲。然後她把琴拉到操場上柳樹的下去談心,直談到上第四堂課的時候,因爲她們那一班第三堂課的教員請假。

午後琴和倩如下了課正要回家的時候,文和“老密斯”留住她們,要倩如給她們剪髮。

十多個學生擠在文的寢室裡,她們把門關了,讓文坐在窗前,一把剪刀很快地就把那根光滑的辮子剪掉了。倩如拿着剪刀得意地把文的頭髮修了又修,直到文照着鏡子說了一聲滿意爲止。“老密斯”倒不像文那樣細心考究,倩如很快地就給她弄好了。

忽然門上起了叩聲,這是表示舍監走近的暗號,於是衆人開了門,散去了。

琴和倩如一起走了幾條街。琴覺得人們的眼光都盯在她們的頭上和臉上。好像她自己也剪掉了辮子似的,她暴露在輕視與侮辱的眼光下面了。同時不堪入耳的下流話又從那些在後面跟着她們的男子的口裡接連地送過來。她的臉通紅,她不敢擡起頭,也不好意思跟倩如談話,只顧加速腳步向前走。

到了十字路口,倩如要跟琴分手了,琴卻苦苦地留住倩如,要倩如陪她回家。她說一個人在街上走不大方便,兩個人一路,可以使人膽壯。

其實琴邀倩如到她的家去,還有一個用意,她想借此觀察母親對女子剪髮的態度,而且她還希望倩如用辯才說服她的母親。張太太當着倩如的面雖然不說什麼,但是從張太太的談話和態度上看來,琴知道她的母親是反對女子剪髮的。

這天晚上倩如去了以後,張太太嘆息道:“這樣一個好姑娘,也學着鬧新花樣,弄得小姐不像小姐,尼姑不像尼姑,簡直失了大家的閨範。她倒也討人歡喜。只可惜她母親死早了,沒有人管教她,任她一個人獨行獨斷,將來不曉得會弄成什麼樣子。真可惜。”張太太說了又嘆氣,她覺得世界一天一天地變得更古怪了,將來不知道還會變到什麼樣子。她在追想過去了的黃金時代。忽然她一轉眼,看見琴的帶着祈求的、欲語又止的神情,便驚訝地問道:“琴兒,你有什麼事情?”

“媽,我想學倩如那樣把頭髮剪掉,”琴說着,便埋下頭去。

“你說什麼?你想學倩如?你要人家笑我沒有家教嗎?”張太太吃驚地說,她好像受到了什麼意外的大打擊似的,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像倩如那樣並沒有什麼不好!”琴漲紅了臉,雖然覺得希望已經去了一半,但是她仍然鼓起勇氣說。“學堂裡好多同學都剪了發。剪了發又方便,又好看,還有種種別的好處。……”她正要詳細地解釋下去,卻被她的母親阻止了。

張太太現出不耐煩的神氣揮手說:“我不要聽你的大道理。講道理我當然講不過你,你的道理很多。你的花樣也很多,今天要這樣,明天又要那樣。……還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告訴你。前幾天你錢伯母來給你做媒,說男家家裡很有錢,子弟也還漂亮,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他家裡有的錢夠他一生吃著不盡,嫁到那邊去很可以享福。錢伯母慫恿我答應這件親事,不過我想你一定不願意,所以索性謝絕了。我說你的年紀還輕,我又只有你一個女兒,打算過幾年再提婚事。……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來,我想還是把你早早嫁出去的好,免得你天天鬧什麼新花樣,將來名聲壞了,沒有人要你,”張太太慢慢地說,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有疲倦的微笑。琴不知道她母親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但是這些話已經夠給琴一個大的打擊了。“家裡很有錢”,“子弟也還漂亮”,“沒有讀過多少書”,“還是把你早早嫁出去的好”,這幾句話輪流地在她的耳邊響着。她的眼前立刻現出一條很長、很長的路,上面躺滿了年輕女子的屍體。這條路從她的眼前伸長出去,一直到無窮。她明白了,這條路是幾千年前就修好了的。地上浸飽了那些女子的血淚,她們被人拿鐐銬鎖住,趕上這條路來,讓她們跪在那裡,用她們的血淚灌溉土地,讓野獸們撕裂、吞食她們的身體。起初她們還**,哀哭,祈禱,盼望有人把她們從這條路上救出去。但是並不要多久的時間,她們的希望就破滅了,她們的血淚也流盡了,於是倒下來,在那裡嚥了最後的一口氣。從遙遠的幾千年前到現在,這條路上,不知斷送了多少女子的青春,不知浸飽了多少女子的血淚。仔細看去,這條路上沒有一個乾淨的屍體,那些女子都是流盡了眼淚,嘔盡了心血,作了最後的掙扎,然後倒下來,閉了她們的還有火在燃燒的眼睛。啊!這裡面不知埋葬了多少、多少令人傷心斷腸的痛史!

一種渴欲訴諸正義的感情在琴的身體內發生了。幾個大問題在她的腦子裡盤旋:“犧牲,這樣的犧牲究竟給誰帶來了幸福呢?”“難道因爲幾千年來這條路上就浸飽了女人的血淚,所以現在和將來的女人還要繼續在那裡斷送她們的青春,流盡她們的眼淚,嘔盡她們的心血嗎?”“難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嗎?”最後一個更大的問題:“你願意拋棄你所愛的人,去做別人的玩物嗎?”她覺得這時候她已經跪在那條路上了,耳邊一陣**,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她還有什麼勇氣來回答上面的問題?正義是那樣地渺茫!她的希望完全破滅了。她不能夠支持下去,便捧着臉哭起來。

“琴兒,你怎樣了?什麼話傷了你的心?”張太太驚愕地站起來,走到琴的身邊,溫和地安慰她說。

琴哭得更傷心了,她掙脫了母親的手,好像在跟誰掙扎似的,她悲聲地喃喃說:“我不走那條路。我要做一個人,一個跟男人一樣的人。……我不走那條路,我要走新的路,我要走新的路。”

【註釋1】絏神:即一些專門調戲婦女的年輕人。

【註釋2】黑漆板凳:英文husband的譯音,意即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