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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慧和覺民走出了商業場的前門。覺民到琴的家裡去,覺慧走另一條路去看一個朋友。

覺慧一個人走過了幾條街,在十字路口碰見了同學張惠如。他氣咻咻地埋着頭在跑,沒有看見覺慧,卻被覺慧一把抓住了。

“惠如,你有什麼事?你跑得這樣急!”覺慧驚訝地問。

那個三角臉的青年擡起頭,看了覺慧一眼,額上留着幾顆汗珠,口裡喘着氣,急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吐出幾個字:“不得了!……出了事了!”

“你快說!什麼事?”覺慧驚惶地問。

張惠如的呼吸稍爲平順了一點,但是他依舊激動地說話,聲音因爲憤怒和着急在發顫:“我們給丘八打了!……就在萬春茶園裡頭。”

“什麼?你說,你快說!”覺慧用顫抖的手握着張惠如的左臂,不住地搖撼。“什麼!兵打了學生?快說,把詳細情形告訴我!”

“我要回學堂去告訴同學。我們一路去罷,我慢慢告訴你……”張惠如的眼裡發出憎恨的光。

覺慧不由自主地掉轉身,回頭跟着張惠如走。他渾身發熱,咬着嘴脣皮,等候張惠如講話。

“聽我說,聽我說,”張惠如一邊走一邊用激動的聲音敘述道,“今天在萬春茶園演戲,我既不是演員,又不擔任什麼職務,我只是一個看客。事情據說是這樣的:開演的時候,有兩三個兵不買票一定要進去看白戲。收票的人告訴他們說這跟普通戲園不同,不買票就不能看戲。他們簡直不可理喻,一定要進去,終於被我們的人趕了出來。誰知過了一會兒他們又約了十多個同伴來,一定鬧着要進去。我們的人恐怕他們搗亂,爲了息事寧人起見,便放他們進去了。他們到了裡面坐下來,亂叫好,亂鬧,比在普通戲園裡還要放肆。後來我們的人實在忍不住了,勸他們安靜一點,不要妨礙別人看戲。他們仍然胡鬧。我們的人要維持秩序,只得出來干涉。這樣就得罪了他們。他們就動手打起來,有的丘八還跑上戲臺胡鬧。亂子鬧大了,後來還是城防司令部派了一連兵來才彈壓住了。然而戲園已經打得不成樣子,同學中輕傷的也有幾個。肇事的兵都逃光了,沒有捉住一個。一連武裝的兵居然連幾個徒手的丘八也捉不到,哪個舅子才相信!這明明是預先安排好了的。……”

“不錯,一定是預先安排好的!”覺慧搶着說,他用手按住胸膛,他覺得怒火直往上冒,他的胸膛好像快要炸裂似的。“本來這幾天外頭就謠傳當局有不利於學生的舉動。據說這兩年來學生太愛鬧事了,今天檢查仇貨,明天遊行示威,氣焰太盛,非嚴加管束不可。所以他們極力煽起軍人對學生的惡感,用丘八來對付學生。這是第一步。看着罷,後面還有嘞!”

“我們在場的人臨時在少城公園裡頭開了個緊急會議,決定馬上召集各校在校同學到督軍署請願去。應該提出的條件已經決定了。你去不去?”張惠如說着便加快了腳步。

“當然去!”覺慧答應道,這時他們快到學校了,便大步向學校走去。他們懷着萬分激動的心情走進了學校。

操場裡有不少住校的同學,他們聚成幾堆,在談論什麼。人聲嘈雜,好像整個學校都活動起來了。張惠如知道一定是消息比他先到了。果然他看見高一班的同學黃存仁在那裡說話,他演過《終身大事》裡的父親。不過鬧亂子的時候,《終身大事》已經演完了。

既然消息已經早到了這裡,張惠如就不必報告什麼了。他和覺慧隨便加入到一堆人裡面去,聽他們談些什麼。他也發言,他終於把所知道的全說了出來。他們談論着,熱烈地談論着,一直到全體出發的時候。

少城公園是學生們臨時集合的地點。他們這一隊到達那裡的時候,已經有幾個學校的學生先到了。這是星期日,學生不容易召集,有些學校已經放了寒假,所以到的不是全體,人數比實數差了許多,而且只有幾個重要的學校,跟檢查仇貨遊行示威的時候參加的人數比起來更差得遠。然而也有兩百多人。

天空已經變成了青灰色。附近的燈光開始亮起來。大隊向督軍署出發了。

覺慧懷着緊張的心情向四面張望。路旁站着不少旁觀的人:有的做出好奇的樣子,有的在低聲談論,也有人膽怯地避開了。

“多半又要檢查仇貨了,不曉得該哪一家鋪子倒黴?”一個陌生的口音送進覺慧的耳裡,他掉過頭注意地看,一對奸猾的小眼睛擺在一張瘦臉上。他馬上把眉毛豎起來。可是他還不能十分確定後一句話是否聽錯了。他依舊跟着大隊向前走。

他們走到督軍署,天已經晚了。黑暗壓下來,使每個人的心情變得更緊張。他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不僅是天色的黑暗,這還是社會的黑暗與政治的黑暗。他們帶着年輕的心跟這一切奮鬥,在這一羣好像漠不關心的市民中間。

大隊到了督軍署門前的廣場。一排兵士端着槍在前面等候他們,那些鋒利的槍刺正對着他們的胸膛。兵士們都帶着嚴肅的表情沉默地望着這一大羣學生。學生們興奮地嚷着要進去,兵士們不肯放下槍。兩方面爭持不下,過了一些時候。學生們經過一次商議,後來決定推舉八個代表進去見督軍。然而這八個代表依舊不能夠進督軍署,兵士攔住了他們。後來一個小軍官出來不客氣地對他們說:

“督座回府去了。請各位回去罷。”

代表們溫和地據理解釋了一番,說即使督軍不在,請秘書長出來代見也好。然而小軍官只是冷淡地搖着頭說:“辦不到”,而且還現出得意的樣子,好像表示現在大權捏在他的手裡,他一個人就可以對付這許多學生似的。

代表們把交涉的結果向同學報告了。全個廣場馬上騷動起來。

“不行,非要督軍出來見我們不可!”

“一定要進去,一定要進去!”

“督軍不在,就叫秘書長出來代見!”

“衝進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進去再說!”

種種的話在空氣裡迴響。廣場上有無數的頭在動。有些人真的往前衝,但又讓別人擋住了。

“同學們,安靜點,秩序,我們要保持秩序!”一個代表大聲地叫。

“秩序!”“秩序!”一部分人響應地叫着。

“管他什麼秩序!先衝進去再說!”有人這樣叫。

“不行,他們有槍!”又有人這樣回答。

“秩序,秩序!聽代表說話!”大部分的人都這樣叫。

鬧聲漸漸地平靜下來,秩序終於恢復了。黑暗的天空中開始落下細的雨點。

“同學們,他們不讓我們進去,督軍署不肯派人出來見我們。現在怎麼辦?回去嗎,還是在這兒等着?”爲了使全場的人都能夠聽見他的話,那個說話的代表便拚命地叫,甚至把聲音都叫啞了。

“我們不回去!”這是全體學生一致的回答。

“我們一定要見到裡頭的人!我們這回請願一定要得個結果!我們不要上當!”有許多人這樣大叫。

這時候那個小軍官走到代表們跟前說:“各位同學,下雨了,我勸你們還是回去罷,我負責把你們的意思向督座轉達就是了。你們在這兒空等一晚上也沒有好處。”他的態度比先前緩和多了。一個代表把他的話向同學們高聲傳達了。

“不行,不行!”又是一陣鬧聲,全個廣場都震動了,過後又慢慢地平靜下來。

“好,大家都守在這兒不走。我們再去據理力爭,非達到目的不走!”另一個代表把兩手圍着嘴脣大聲說。

少數的人開始拍掌。接着大家都拍起掌來。在掌聲中代表們又出發了。這一次八個代表居然都走進督軍署去了。

覺慧也在人叢中拚命地拍掌。雨點不停地落在他的未戴帽子的頭上,把他的頭髮打溼了。他不時用手護着眼睛,或者用手腕遮住前額,但是他的眼睛仍然看不清楚旁邊同學們的臉部表情。他看得見兵士們的刺刀,看得見督軍署門前的兩個大燈籠。他看見廣場上無數黑壓壓的人頭在動。他沒法壓下他的憤怒。他只想大聲叫一陣,他覺得自己快要憋得透不過氣來了。兵打學生的事來得太突然了,雖然以前就有當局要對付學生的風傳,但是誰也想不到會出之於這種方式的。這太卑鄙了!“爲什麼要這樣對付我們?難道愛國真是一種罪名?純潔、真誠的青年真是國家的禍害?”他不能相信。

鑼聲從遠處傳來,越來越近,打二更了!

“爲什麼還沒有消息?代表們爲什麼還不回來?”衆人煩躁地嚷着。雨點漸漸地大起來,人叢中起了一陣騷動。覺慧開始覺得寒氣透過衣服浸到身上來了。他打了一個冷噤。但是他馬上想道:“難道這一點苦我都受不了?”他抄着手挺起胸膛來。他看見旁邊幾個同學聳起肩膀站在那裡,頭髮被雨打溼了垂下來,貼在額上。可是他們並沒有現出畏縮的樣子。有一個在跟同伴講話,他說:“倘若沒有結果,我們決不回去。我們也可以像北京學生那樣勇敢的。他們出去講演,宣傳,帶着行李,準備捉去坐牢。難道我們請願,在這兒站一晚上也不可以嗎?”

這些話一句一句非常清晰地送進覺慧的耳裡,他感動得幾乎要流下淚來。他仔細地看這個人,但是他淚眼模糊,還是看不清楚。雖然那個人說的只是幾句平常的話,而且他自己也可以說,但是這時候他忘記了一切:明亮的家,溫暖的被窩,他都忘掉了。他覺得如果那個人要他做什麼事,便是赴湯蹈火,他也會做的。

三更又敲了,代表們還不曾回來,也沒有一點消息。天氣更冷了。衆人開始感到了寒冷和飢餓,尤其令人難堪的是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態。“等待,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已經有人在問了。

前面站着不少的兵士,刺刀在黑暗中發亮,似乎在向學生們作警告。

“還是回去,明天再商量別的辦法罷。在這兒空等,恐怕等到天亮也沒有用。”裡面有幾個身體較弱的學生開始說,可是沒有人理他們。看這情形,大家要等到天亮了。

又過了一些難堪的等待的時候,覺慧聽見前面有人在說:“代表回來了。”於是全個廣場馬上變得非常肅靜了。

“同學們,現在趙科長來給我們講話,”一個代表的聲音響起來。

“各位同學,督座早已回府去了,所以由兄弟出來代見,勞各位等了許久,兄弟非常抱歉。”一個陌生的、響亮的聲音開始說:“方纔已經跟諸位代表談過,各位同學提出的條件兄弟接受了,明天一定向督座轉達。督座自有解決的辦法,一定會使各位同學滿意。請各位同學放心。明天督軍署一定派人去慰問受傷的同學。現在時候已經不早,還是請回去罷,免得凍壞了身體。各位要曉得督座素來是愛護各位同學的。各位還是趁早回去罷。在這裡站久了也難免沒有意外的事……”說到這裡聲音便停住了,人叢中馬上起了各種議論。

“他在說些什麼?這是什麼意思?”一個同學向覺慧問道。

“他說‘督座自有辦法’,勸我們回去。他說話一點也不負責,真是個滑頭!”覺慧憤怒地罵道。

“我看還是回去罷,在這兒站下去,沒有用。不如回去商量對付的辦法。這個人的最後一句話很可以玩味,”另一個同學說。

這時候一個代表又在前面說話了:“同學們,你們聽見趙科長的話嗎?他接受了我們的條件,他說督軍一定有使我們滿意的解決辦法。現在總算有了一點結果,我看可以回去了。”

“結果,結果在哪兒?”有幾個人暗中氣憤地罵起來。可是大部分的人都齊聲叫着:“我們回去想辦法,回去!”這不是因爲大家相信那個科長的話,只是因爲大家明白縱然在這裡站一夜也不會有一點好處。況且天氣是這樣冷,又在下雨,誰都不願意站在這裡空等,白白地耗費精力。大家都在想:“回去,明天再想對付的辦法。”

“好,回去罷。別的事情明天再說!”許多人這樣地響應着。

於是兩百多個學生開始離開了廣場。

大的雨點猛烈地落下來,無情地打在學生們的頭上和身上,似乎要給他們留下一個永遠不會忘記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