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川抱着她的身體一僵。
他一直隱藏着自己的身世,應該不會有人知道他和當年葉家的關係。
靜姝怎麼會知道他會傷害她的家人?
還有,她現在癡傻着纔會說出來,那是不是代表着她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一瞬間各種猜測從夜寒川腦海中劃過。
“我爲什麼要傷害你家人?”他言語間隱隱試探。
靜姝歪着頭想了想,紙條上並沒有說清楚前因後果,她誠實道:“我不知道。”
夜寒川垂下眸子去看她,心裡有那麼一陣子是慌亂的。
二十年前的血案,就像橫在兩人中間的天盡關。
抹不去,鏟不平。
他們如果真要在一起,無論如何都繞不過這個事去。
“假如,我是說假如,有個人害的你家破人亡,但他的後代卻很善良,你們甚至成爲了很好很好的朋友,你會怎麼辦?”夜寒川輕聲問。
靜姝細細的眉皺起來,似乎也覺得很爲難,半晌她道:“我不會和他成爲朋友的。”
她轉了個身,改爲趴在他懷裡,“他害死我家人,我肯定恨死他了,怎麼會和他的孩子做朋友呢?”
夜寒川嘴角動了動,勾勒出了一個類似苦笑的弧度。
是啊,是恨死了。
可怎麼會喜歡上她呢?
這事一開始,就是他行差踏錯。
“那如果……”他慢慢的呼了一口氣,“他的孩子救過你的命呢?”
靜姝情不自禁的咬了咬指甲。
她想了半天,有些不耐煩,索性隨口說了個答案,“我想怎樣就怎樣!”
夜寒川一下下順着她的頭髮,點了點頭。
他想,打下北越之後就去找皇帝。
就算不報仇,皇帝也得就當年的事給一個說法!
“咦?不是我問你嗎?怎麼你問了我一連串?”靜姝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不滿的錘了他胸膛一下。
“我不會傷害你,但靜姝,人總要爲自己做過的事做出交代。”
兩個時辰已到。
夜寒川離開房間,換上盔甲,率軍攻城。
天盡關與寒鴉谷之間有三道城防線。
他已經破了兩道,如今要打的,是最後一道。
先鋒官上前叫陣,夜寒川騎馬立在陣前,遠遠眺望着對手的方向。
對面的城樓由灰色的巨大條石築成,粗糙又充滿野性。
城牆上豎着一道道北越的旗幟,上邊並沒有標誌將領的名字。
最中間的旗幟底下,一羣男人簇擁着一個嬌嬌小小的女人,正站在垛口處向外眺望。
先鋒官已經去叫陣,夜寒川看了看天色,若是把握得當,天黑前就能打下這座城。
“威遠侯!”
這一聲夾雜在先鋒官叫陣聲中,粗獷洪亮,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夜寒川拔馬上前一步。
“威遠侯,小女子是北越的統帥,交戰開始前,有幾句話想問問您!”女子清亮的嗓音傳出來。
娜仁站在垛口前,一頭黑髮斜編成了一條粗粗的辮子,搭在一邊肩膀上,“我王剛剛登位,你就率軍來襲,難道就一點不記掛幼時的情分嗎?”
她一身戎裝,勾勒的豐乳細腰,聲音卻清晰無比,“王上讓我問您一句,當年在北越王宮,她明裡暗裡沒少照顧你,事到如今,你就一點情面都不留嗎?”
娜仁的聲音明亮又清晰,大周這邊的人多多少少都聽清了她的話。
望向夜寒川的眼神紛紛不對起來。
威遠侯小時候在北越王宮?
還和現在的北越王有交情?
他們雖然從未質疑過威遠侯打北越的決心,但聽到這個說法,尤其侯爺本人還沒有反駁,心裡總覺得怪怪的。
夜寒川不僅沒給大周的將領說法,也沒給娜仁答案。
只有擲地有聲的兩個字。
“攻城!”
攻城戰術事前已經推演過,沒人出錯。
娜仁排兵佈陣的能力也沒有一夜之間突飛猛漲,一上來就節節敗退。
城門轟破,夜寒川駕馬衝進城。
北越士兵且戰且退,一衆北越士兵護着娜仁倉皇遁走。
屬於北越的旗幟橫七豎八的撇在地上,腳印亂七八糟的糾纏在一起。
不像是假意潰敗。
追這個字脫口而出之前,夜寒川記起了靜姝不厭其煩的叮囑。
“回去!”他下令。
“侯爺,追上去我們就能殺了她了!”
“就是啊!難道還等着她逃進天盡關嗎!”
“機不可失啊侯爺!”
部下一向信任他的決斷,此刻也忍不住請戰。
“殺了她天盡關也不會破。”夜寒川淡淡道:“關好戰俘,傳令各處,嚴加防守,以防生變!”
他有種不清晰的危險感。
娜仁之前從未露過臉,今天不僅露了臉,還說了那麼兩句話,像是有什麼用意。
面朝大周那邊的城門攻城的時候被撞出了一個大窟窿,殘存的部分歪歪斜斜的掛在城門洞中。
大周的士兵正在城門口清理屍體,一時間還顧不上門。
***
“公主,有人給你一封信。”
給你一封信……
一封信……
靜姝抱着腦袋,眼前三個錦如來回的晃,她說的話像自帶回響一樣,在腦子裡蕩呀蕩。
“信……”她嚥了口唾沫,伸出手。
信在她手邊晃過來晃過去,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終於逮着一個恰當的時機,狠狠地把信封捏住。
晃動幅度越來越小,靜姝認出了上頭聽風的標記。
舒衍的人?
怎麼會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找上她?
字跡很熟悉,是舒衍親筆。
即便執筆者刻意控制了,還是能看出字裡行間的潦草。
靜姝一目十行的看完,皺眉急聲問:“夜寒川呢?”
錦如懵懂道:“侯爺攻城去了啊。”
“壞了!”靜姝把信揣在懷裡,在自己一路帶着的箱子底摸出塊東西來,匆匆出門。
“公主!”
錦如喊了幾聲,只得靜姝一句,好好在城內待着,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亂跑。
留守的將領正聚在一起閒聊。
沒人緊張這一次戰事,畢竟以威遠侯的能耐,打下這座城如探囊取物一般,真正值得思量的,是後邊的天盡關。
“夜寒川那邊怎麼樣了?”靜姝闖進來,一句廢話也沒有,直接問道。
衆人一頭霧水,其中官銜最大的起身行禮道:“侯爺率軍攻城去了,前邊剛傳回來情報,城門已破。”
“他帶多少人去的?”靜姝追問。
“約莫十萬人。”
兩城之間趕路過去要一個時辰,靜姝心中盤算一番,當機立斷道:“點兩萬人過去接應他們!”
這……
衆人面面相覷。
打了勝仗有什麼好接應的?
“長公主,您……”將領遲疑的看着她。
莫不是癡傻症狀犯了?
可看這樣子也不像傻啊?
“我現在非常清醒。”靜姝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北越這次戰敗是個陷阱,必須派人去接應!”
這將領心存疑惑,又想到隨戰報送來的那個不起眼的消息,猶疑道:“您是擔心威遠侯顧念舊情嗎?”
“什麼舊情?”
將領把娜仁的話重複了一邊,眼瞧着長公主的臉色越來越差。
“立刻!點齊兵馬去救人!”
“長公主,沒有主帥的命令,軍隊……”
啪!
一聲鈍響。
半枚黃金虎符在桌面上熠熠生光。
“我命令你,調兵,去和夜寒川匯合!”
大周的虎符向來是一分兩半,主帥手持一半,皇帝手持一半。
衆人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本該由皇帝掌管的虎符竟然在長公主手裡。
這是比侯爺手裡的兵符更權威的存在,令行禁止,無人能違逆。
兩萬兵馬頃刻奔向北方。
而此刻,夜寒川所在的城池突然發生動亂。
他們以爲敵人都逃到了北邊,卻沒想到他們會從自己家的方向攻上來。
城門還破破爛爛的掛在那,敵人出現的一瞬間就殺光了城門口清理屍體的士兵,剛剛通暢的道路再次鋪滿屍體。
大火熊熊而起。
城內瑟縮的百姓剝去了純良的外衣,露出獠牙,將剛剛接管城池,才放鬆下來的大周士兵殺了個措手不及。
一個照面,大周這方就有近萬人失去了戰鬥力。
也幸而夜寒川交代過要嚴加防守,大周士兵在最初的措手不及之後迅速回過神來,與敵人展開拉鋸戰。
只是一向喜歡用蠻力取勝的北越人變了路數,各種陰損的傷人招數層出不窮。
北越那位女將軍,以兩座城池混淆視聽,終於露出了她的真本事。
夜寒川並幾個部下帶領一萬人被圍在了城北。
一萬人被困在方寸之地,內圈的人根本施展不開拳腳,只能是外圈的人倒下了,他們纔有機會出手。
夜寒川率領一隊人,成尖刀形狀,直直向北插去。
眼看要撕出個口子,漫天的火箭雨一樣潑下來。
擁擠的隊伍頓時混亂不堪。
“敵人不全是北越人!”
“我也發現了!他們的路數跟大周的士兵是一樣的!”
“都和北越人摻和在一起了,誰分得清!”
夜寒川袖子燒沒了半邊,素來冷白的臉也沾上了焦黑色。
“侯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周人打我們?”終於有人忍不住質疑。
開戰前,娜仁說的那兩句話,在這一刻生出了懷疑的根。
“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侯爺就知道了?”
兩方人各執一詞,吵得不可開交。
“夠了!”夜寒川沉着臉,冷聲喝道。
是他低估了娜仁,開戰以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伏筆,都是爲的今天!
“殺出去!”
夜寒川挽弓搭箭,羽箭呼嘯着射出。
下一隻箭緊隨其後。
如是三箭,再次撕開了一條口子。
“夜寒川!”對面敵人裡有人大喝一聲,“此時還做什麼姿態?快過來幫我們!”
夜寒川目光一凝,“找死!”
又是一箭!
比前三箭的力道還猛!
江同和不敢小覷,連忙揮刀格擋。
箭尖撞上刀片,嗆啷一聲刺破耳膜的響。
江同和踉蹌退後幾步,夜寒川已經持劍逼到眼前。
“殺!跟着侯爺殺!”
夜寒川的老部下二話不說衝了上去。
心存懷疑的人也只能跟上,這時候,最重要的是解決敵人!
大火還在燒,滔天熱浪伴着濃煙,把鮮血味都攪合的不明不白。
夜寒川身上已經受了不少傷,雖說都不致命,卻影響了他出手的速度。
姚五護衛在他身邊,鮮血糊了半邊臉,殺的手都麻木時,忽然瞪大了眼睛。
“侯爺!援兵!”
“真是援兵!”
兩萬騎兵悍然入城。
原本處於劣勢的大周軍隊瞬間揚眉吐氣,嗷嗷叫着反擊。
姚五和夜寒川一前一後封住了江同和的去路。
“既然來了,就把命留下吧。”夜寒川右臂上流着血,劍卻握的很穩。
如冷玉般的臉上蹭了半臉黑灰,另一半臉上濺上了大大小小的血點,雪中紅梅一般。
江同和滿是疤痕的臉扭曲了一下,“夜寒川,早晚我會替王上殺了你!”
砰!
一陣白灰在空中爆開,隨之而來的還有如牛毛般密集的針!
夜寒川與姚五閃身躲避。
擋下暗器之後,江同和沒了影子。
大火一直沒滅,把整個城池燒成了廢墟。
夜寒川帶領倖存的人撤出來,見到援軍頭領第一句就問:“誰叫你們來的?”
“是長公主。”
看見眼前的斷壁殘垣,還有灰頭土臉大多帶傷的同袍,援軍頭領心裡不無慶幸。
虧得長公主清醒了,還把他攆來救人,不然只怕十萬軍都得折在裡邊!
稍遠處隱蔽的叢林裡,靜姝和陸達前後騎馬現身。
她知道自己在戰場上除了添亂什麼都做不了,乾脆藏在一邊,等戰局結束纔出來。
夜寒川的視線裡,靜姝從一個小點逐漸變得清晰,徑直向他而來。
他掃了眼自己燒的焦糊的袖子,挑揀了一塊還算乾淨的地方,不動聲色的仔細抹了抹臉。
臉上的血跡抹掉,又沾上黑灰,現下黑的很均勻。
夜寒川毫無所覺。
靜姝跳下馬來,一愣。
倒不是沒見過夜寒川狼狽的樣子,只是沒見過他這樣黑。
從頭到腳都是黑的,似要和夜色完美的融爲一體。
“多謝長公主搭救!”夜寒川拱手彎身。
他身後,一衆將領也慚愧的彎下身,齊聲道:“多謝長公主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