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明白許二的意思:他是想她走出去,過屬於自己的生活。於是,她回答:“原本就打算在小槐的狀元宴後去外面找工作。”
“嗯,有什麼意向嗎?還是要去三亞?”他問,轉過來瞧她。
董小葵不想讓他知道,其實她想留在錦城,想去那家雜誌社。因爲她只想一個人默默努力,靠自己走路。她不想讓他插手,不管是明裡暗裡。如果他一旦插手,即便有一天,她能輝煌燦爛,也總免不得落人口實。
所以,她回答:“還沒決定。也許會去看看。”
“出去看看也好。你在外面,會遊刃有餘,過得更好的。”他說。
董小葵一笑,說:“你倒對我有信心。”
“我向來相信自己的眼光。”許二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男人什麼時候都不忘夸人贊己。董小葵撇撇嘴鄙夷地吐出一句:“原來誇我不是目的,贊己纔是目的。”
“你也算聰穎,一下子就看透本質,我眼光着實不錯。”他一本正經地說,還審視了董小葵一番。
董小葵終於繃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許二卻面色波瀾不驚,眼波平靜地看着她,好一會兒,才很鄭重地說:“今天跟我走吧。”
這話讓董小葵怔住,笑容凝在臉上,她不由得低頭,問:“去哪裡?”
“市區。”他回答。
董小葵很想問“去做啥”,可她沒有問,只是回答說:“好。”
許二神色有些疑惑,似乎想要說什麼,終究只是擡起手來看看手腕,說:“ 十點了,走吧,回去收拾一下。”
“好。”她依舊是一個字,對着他微笑,然後轉身往家走。
因爲趕集。所以,人來人往。媽媽在鋪子前,細心爲客人介紹各種布鞋,十分乾練耐心。董小葵和許二等在一邊。等了好一會兒,客人才算少了一些。
“有什麼事?”媽媽先開口問。
“媽,我也該去找工作了,所以,想一會兒就走。”董小葵說。
媽媽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整理了一下鞋子,問:“這麼着急?”
“嗯,看到中意的公司,想去試試看,人家招聘有時間限定的。所以,想先去錦城。”董小葵回答。
“明天去吧。你外婆一會兒過來。”媽媽說。
“我有些東西要搬,仲霖反正有車,我想順路了。再說,仲霖今天下午回京城。我也想送他去機場。”董小葵努力說服媽媽。
鋪子上有來了幾個婦人,在看鞋子。媽媽立刻放下水杯,迎上去介紹,沒有再理會董小葵。
董小葵在一旁站了站,看媽媽沒有要理會的意思,也有些生氣。母女兩人有什麼不可以開誠不公的?她已經明確說了自己有分寸。媽媽還總是用這用不溫不火的冷暴力。
這麼多年,媽媽都這樣。董小葵終於覺得跟她說話太累,也是不管不顧,一轉身,就往裡間走。許二原本在一旁站着,也一路跟進來。在樓梯上,他從背後拉住她的手,說:“不要任性。”
她抿着脣,倔強地站在樓梯上。上午的日光透過院內的那棵綠樹,將點點的光斑投在樓梯上。
“不要讓媽不高興。若不能跟我走,那就爲我做頓午飯。我們一起去菜地摘菜吧。”他慢慢地說。
許二說話,語氣向來平靜,這一次也不例外。可也許是由於她預感這是一次相離之旅,也許由於這麼多年都小心翼翼地記着爸爸的話。愛護媽媽與弟弟,太累了。總之,她聽到他那樣平和的話語,鼻子一酸,淚水滿眶。
她站在原地,沒有應聲,也沒轉身去看他。只固執地站着。許二慢慢走上樓梯,站到她面前。董小葵怕他看到自己的眼淚,於是低頭。
“傻女孩,不要任性,我們去摘菜,你要用心爲我做一頓飯。”他說,語氣還有些許的輕笑。
也許是即將而來的分別,也許是委屈太久。她聽得許二這樣溫和的話語,終於不管不顧地抱住許二,將臉埋在他胸口,淚水奪眶而出。她壓抑地哭起來,發出“嗚嗚”聲,像是某種受傷的幼小的獸類。
許二靜靜的,沒有動。好一會兒,纔將她整個抱到她的房間裡。由於走得太急,樓梯有些搖晃。他用力地關上門,然後,他背靠房門,放她下來,依舊將董小葵摟在懷裡,讓她枕在他胸口,一句話都沒有說,任由她肆無忌憚的哭泣。
像是要將所有的委屈與難過都哭盡,淚水傾瀉。哭了一陣子,她覺得累了。然後,從他懷裡站起來,從容地走到茶几前,抽了衛生紙擦乾眼淚,轉過身對他微微一笑,說:“仲霖,你去車裡等我,我收拾一下就來。”
“小葵。”他有些擔憂地喊。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她對他展顏一笑,將許二送的那個小型的箱子找出來,開始收拾衣物。許二站在原地,說:“其實,我喜歡吃你做的飯,很好吃。”
他的潛臺詞是讓她爲他做午飯,不必跟他去市區,跟媽媽鬧得不愉快。
她一邊收拾,一般回答:“其實這麼多年,我早看出來,我媽比我想象中更強大,我根本不需去擔心她,她也不需要別人去擔心。因爲我爸雖然去了,但卻一直活在她的世界裡,是她最強大的存在。所以,別的什麼人,什麼事,即便是我,都不太真正傷得了我媽。”
“小葵,那是你理解的。”許二終於是十分擔心地說。
董小葵也不知自己對媽媽的理解是不是有偏差。但今天她就想任性一回,於是,她不管許二的勸解,往箱子裡裝東西。木質的髮釵、雕刻的狐狸,換洗的衣物,古舊的銀鐲子……
“小葵,剛剛是我考慮不周,我不需要你到機場去送我。我只想吃你做的午飯。”許二走過來,蹲下身來,摁住她的手。
董小葵對他一笑。說:“仲霖,你容許我任性一次,好麼?”
許二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手摁住她的手。眉頭微蹙,無限憐惜地看着她,喊了一聲:“小葵,乖。”
董小葵看着他,露出略略的笑意。語氣平靜地說:“仲霖。小時候,我也算是爸爸的掌上明珠。爸爸總是誇我聰明,家裡的祖訓,聽人說一句,馬上就能背。儘管並不懂那些意思。我在幼兒園,小學,成績一直很好,人也懂禮貌,最喜歡唱歌,寫作文就在報紙上發表。我是爸媽的驕傲。可是。爸爸去了。他對我說:要好好對待媽媽和弟弟。我就聽他的話好好的對待。之後所做的任何事情,走的每一步,都要先考慮一下會不會傷害他們,有沒有給予他們最好的保護。仲霖——,說實話,真的很累的。”
董小葵緩緩敘述,儘管語氣輕鬆,最後還有些調皮地央求:“所以,容許我任性一次,好麼?”
她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去收桌子上的電腦。許二從背後將她摟在懷裡,過了好一會兒,說了一個字:“好。”
“呵呵,謝謝。”她轉過身對他笑。卻不料,他俯身而下,吻住她的脣,輾轉留戀,窗簾嚴實,落了一室的幽光不明。
董小葵只覺得像是地老天荒的亙古開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極致的纏綿。後來,許二終於略略離開她的脣。他說:“小葵,其實我——”
董小葵知道他想要說一些承諾之類的話來安慰她。可是,她並不需要這種情況下說出的承諾。因爲,董小葵從昨晚自己問他的那句話,就已經窺見一斑:他對他自己其實沒有把握。
是啊,即便是“殺伐決斷皆狠戾,冷眉睥睨萬山橫”的許少,他也是有軟肋,那就是家族榮譽與責任,或者換句話說,就是親情。
如今,這種情況下,倘若他說出什麼承諾的話,多多少少都帶着同情的意味。她董小葵不要帶着脅迫性質的許諾,與同情的謊言。
所以,董小葵在他沒有說出來之前捂住他的嘴,瞧着他調皮一笑,說:“我會乖乖吃飯,養好自己的。”
許二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拂過她的臉,略略嘆息:“我是想你幸福的。”
“我這麼賢良淑德,聰穎無雙的女子,世間罕有。自然是君子好逑。所以,我會很幸福的。”董小葵笑語盈盈。
許二的眉頭蹙起來,她踮起腳尖,食指拂過他的額頭,平靜地說:“你知道我要的幸福不過是平淡生活。相夫教子,和和美美的,很容易實現的。”
“是嗎?”許二低聲問。
“當然了。我爸爸去世得早,這幾年都是摸爬滾打出來的。再說了。我可不是瓊瑤奶奶小說裡那種死去活來,只靠愛情活着的人。愛情只是我生命中很小一部分。我也不會像《神話》裡的那個女子那樣,可以等待一個人一千年,不要說沒有一千年給我,即便有,我大約也是不會等待下去的那種人。我比較求真務實。”董小葵說,有點絮絮叨叨的意味。一邊說,一邊將箱子和揹包都檢查了一遍,確信簡歷、手機充電器等都帶好了。
許二沒回答,只是站在那裡,用一種審視的眼神,冷眼看着她。
董小葵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一看,就情不自禁。她不想在分別的日子裡,他太過擔心她。尤其是這一場分別,不知還會不會有聚首的一天。
“好了,幫我搬箱子。”董小葵揹着電腦包,拿着手提包,指了指收拾好的箱子。
許二瞟她一眼,彎腰提箱子,莫名其妙地丟了一句:“不消說你。”
“我怎了?你又不消說我?”董小葵斜睨他一眼。
許二提着箱子打開房門,屋外的光線嘩啦啦全涌進來,天光刺目,董小葵不禁眯起眼睛,只看到光影裡,許二長身站在門框裡,那輪廓剪影太好看,忍住眼淚纔敢細看。誰知,他忽然轉過來,說:“你會。”
“嗯?”董小葵十分疑惑,沒聽懂他的話。
“給你一千年,你也會。”他補充了一句,提着箱子下樓。
董小葵無語,這個男人的反射弧還不是一般的長。那句話都講了好一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