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

相親

燈光微黯,牛排有些生,對方買豬肉一般猥瑣的目光第23次掃了過來。

君君手下動作不停,慢條斯理地切着牛肉,繼續得體地微笑着:“其實我很少吃牛排,因爲每次吃完都要吃打蟲藥,太麻煩。這些肉都不熟,裡面的寄生蟲很容易被吃進肚子裡,卻不會老老實實呆在腸子裡,隨大便排出來,而是滯留在人體內,完成發育,□□,生殖。進入血管的幼蟲則搭着血液的順風車,像個觀光客般到處旅行。”

漠視對方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君君扯了下嘴角,笑容嘲諷,適時地幽默了一句:“它們這樣簡直就像坐免費地鐵一樣,在你血管裡游來游去。對了,你說它們鑽到腦子裡是不是因爲想喝豆腐腦了呀?哈哈哈哈哈哈!誒,韓先生,你怎麼了?你去哪兒?”

看着對方捂着嘴巴狼狽離開,君君霎時恢復面無表情,把最後一塊牛排塞進嘴裡,喝下最後一口紅酒,叫來侍者:“埋單。”

晚八點,正是城市夜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候,君君一手甩着借來的包包,一手揣進兜裡,目光漫無目的地亂晃。

前面不遠處聚了一堆人,像是在排演舞臺劇。君君路過,就聽到一人情深意切道:“君曾記否,彼年孩提,紫藤花開,青梅竹馬;舞勺之年,秋寫紅葉,冬烹雪茶;碧玉結髮,山河破碎,分別兩地。”

君君身形一頓,側首看過去。那簡陋搭建的臺上正演着佳人相對君子,青梅屬意竹馬。在這樣的一場戲下,人影憧憧裡夜燈繁華,只有她站在黑暗裡,手裡的包幾乎抓不住,雙眼放空,許久纔有些僵硬地轉身離開。

朦朧的光線映照着深咖或淺咖的桌椅,店內每套桌椅的設計風格都不同,從中國古典意味到西歐後現代主義,相應的燈光、杯具也有不同。店員正熱情地爲新來的顧客介紹着親自手磨咖啡的流程,一對小情侶坐在靠窗的吧椅上低聲地嬉笑打鬧。

玻璃門開,風鈴輕響,經過的服務生笑着對來人開口:“老闆。”

君君胡亂點了點頭,徑直走向櫃檯取出磨豆機和法壓壺挪到小隔間,一邊磨着咖啡豆出神。

身後文件夾敲在木隔斷上的聲音響起,香水味撲面而來。君君忍不住捂着鼻子,叫了聲“安安”就彎下腰咳了起來。

二十六歲的喬安知性成熟,熱衷旅行,是小有名氣的作家,君君大學時期的舍友。此刻,喬安一手將文件夾放下,無辜地眨眨眼:“太傷人了啊!”

君君緩了緩,轉向香味來源:“你回來了?”接着擺擺手,又咳了一會兒才止住,眼睛都憋出淚了:“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還是傷人啊!”喬安說着站了起來,指了指文件夾,轉身離開,留下一句:“給你接了個工作,出去浪吧!”

香味漸漸淡了,君君咳聲漸止,伸手不經意一碰,磨豆機的木屜便咣啷叩地,裡頭被研磨得細細碎碎的咖啡豆頃刻灑落,鋪了一地醇香。

君君彎下腰去,卻一時不想動,看着滑溜的燈光也彷彿被研碎了,打在豆末上,折射出一灘不可收拾的時光。

君君一開始的性格其實並不如現在這般善談,她幼時極度不愛說話,無分親疏地惜字如金,也不愛笑,險些被父母當作自閉症,卻因爲經常打架而被一向大條的君父給否定了這個可能,後來更是憑藉無往不勝的戰績一度成爲了小區的孩子王。

君君小時候所住的小區附近有個廢棄的公園,是所有孩子的秘密基地。無論是誰,都會提前出門,繞路去那邊聚集,開個戰鬥大會,再去上學。

君君仍舊記得,那是個冬季的星期五,雪下得很厚,鋪滿了路面。所有小孩子在路上邊跑邊鬧,不知有誰突然喊了一句:“呀!快看那上面有個人!”

小隊伍立刻停下,轉着腦袋順那孩子的紅手套仰過去。

只見公園邊的矮牆上,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正筆直站着,聽到喊聲,就扭過頭,俯瞰下來。

旁邊圍巾帽子都沒帶的小孩子突然瞪圓了眼睛,凍得通紅的手指指過去:“小小!你就淘氣吧!我告訴咱奶奶,讓奶奶打你屁股!”

有個孩子跟着喊了一句:“打屁股!”

其他男孩子立刻大聲嘲笑起來,牆頭上穿得跟朵花兒似的小姑娘卻穩穩走了兩步,眨巴眨巴眼,看到孩子羣裡唯一的一個女孩子時,登時笑了。

漆黑澄澈的眼珠子含在一雙月牙裡,脣紅齒白,整個人好似一尊玉娃娃。

九歲的君君不知怎麼地忽然紅了臉,於是低下頭踢了踢腳下的雪,兩隻手伸出來哈了哈又揣回兜裡,自己往前走了。

帶着紅手套的小個子問:“小宇,那是你妹妹?”

先前的男孩子有些臉紅,在喉嚨裡“嗯”了一聲,那孩子又道:“叫小小?大小的小?”然後小聲地嘀咕:“和老大的名字一樣啊!”

叫小宇的男孩子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雙手扯住書包帶,掂起腳衝牆頭喊了句:“快點回去!哥去上學了!”便跑過去,跟上君君。

其餘的男孩子也跟着跑開,一邊跑,一邊砸雪球。

君君腳步很快,眼角餘光瞥見一個白團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糊了半張臉的冰涼雪意。

“呀!”剛跑到跟前的小宇嚇得一跳,趕緊指着身後最矮的那個蘿蔔頭,“是強強!我看到了,老大!”

“不不不,不是我。”蘿蔔頭一直搖頭,帶着紅手套的手用力比劃:“小宇你不能說謊話!說謊話要爛嘴巴的!”

“我沒有,你才爛嘴巴!”

君君直接彎腰從地上攥了一個雪球,走到蘿蔔頭面前,拉開衣領,塞了進去。

“嗷——”蘿蔔頭一下子蹦起來,其餘人見狀紛紛團了雪球,大笑着圍了過去。

君君一轉身,就看到不遠處的牆頭上掛着一朵花,那朵花正貼着石堆吃力地往下滑,像一條蟲子一樣的花朵,股擁股擁,絲毫不顧粘到身上的大片雪沙。

君君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就見那朵花兒順着摞在一堆的石頭慢慢滑了下來,然後拍拍身前的雪,邁起小碎步跑開了。

周圍的一切漸漸地模糊起來,大片大片的雪花模糊了眼前的視野,唯有那朵花的背影無比清晰,越跑越遠。

雪越來越大,把一切蓋成模糊而單一的白色,慢慢散去時,便是一個小小的背影,那小人踩着凳子踮起腳,一手掀開鍋蓋,正面對蒸汽在看着什麼。

然後,那個小人忽然“啊”了一聲,蓋上蓋子,轉身朝君君伸出雙手。君君順手把她抱下來,小人很是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抱着板凳邊往外走邊說話:“還想讓你看一下的,可惜我家玉米洗澡去了。”

君君遲疑地重複:“洗澡?”

小人點點頭:“嗯,還是泡溫泉呢!”

把凳子放下,小人趴在桌子上忽然又站起來:“哦對了,這樣也可以看的吧?我帶你去看。”結果走了半道又停下,問:“誒玉米是男孩還是女孩啊?”

君君跟過去:“啊。”

小人回頭解釋:“就是男孩的話我們就不能去看了啊!哥哥說,我不可以看他洗澡,因爲他是男孩子,小小是女孩子。所以那些玉米要是男孩子的話,我們就不能去看了。”

君君點點頭:“哦。”

兩個人於是蹲在桌子旁邊,小人開始跟君君滔滔不絕起來。當講到玉米被鍋子魔王抓住,流淚不止的時候,一位老人拉着另一個和君君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回來了。

過了會兒,老人端出過了涼水的玉米,讓三個孩子吃。小人忽然舉着用筷子插着的玉米大喊道:“我要解放玉米!”

那個男孩子直接噗嗤一下,卡住了,咳個不停。老人於是趕緊讓小任邊去,然後慌張地拍男孩的背。

男孩好容易緩過來,老人又嘮叨幾句之後,轉身去廚房做飯。

小人這時候不知從哪裡拿了一罐奶,走到君君面前道:“你幫我打開。”

君君接過去,抿緊嘴巴,顫巍巍揭開,最後一個用力,把奶撒了一臉一身,有些懵,卻很快回神,遞過去。

小人乖乖道了聲謝,小嘴咕嘟咕嘟喝着。

旁邊咳得滿臉通紅還沒落的男孩卻忍不住嚥了口唾沫,看君君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橫掃千軍渾身浴血的黑幫老大。

君君忽然就醒了,周遭還是一片墨色。

手機顯示凌晨兩點。

“啪”地一聲,玻璃鋼材質的檯燈透出柔和的光,宛若四邊形螺旋扭轉九十度,上三分之一處掏出一個圓孔,花朵似的燈懸掛套在其中。君君看了一會兒,收回胳膊放在額頭,望着天花板發愣。

這麼多年了,她以爲自己早就忘了,不曾想回憶起來裡竟然記得這樣清楚,甚至連那一天所有人的位置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