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你好

再次臨近放月假的時候,君母打電話告知了君君新的住址。君君答應知道了,卻仍舊回到了原來的小區,結果得知裡面已經沒有住戶了,馬上要準備拆遷。之後,君君提着行李箱到廢公園,坐在那座牆頭直到傍晚,纔打車到了新家。

吃飯的時候,君母雜七雜八說了好多,末了又說道:“你的東西全放你房間了,我們都沒動,你回頭看看少不少什麼,應該不少的。”

君君點頭:“嗯,知道了。”

君母接着道:“元宵節沒幾天,小小父母就來把她接走了,我正好不在家,都沒留下個聯繫方式。”

君君慢慢喝湯,君母繼續道:“對了,君君,你倆是不是鬧矛盾了?寒假那會兒都沒見你倆一塊兒玩兒。”

君父聞言,一臉緊張地看向君君。君君搖搖頭,忽然放下勺子,問:“我放寒假那會兒……”

君母一臉疑問,君君把碗推開:“爸媽在吵什麼?”

君母正要說話,君父卻想到什麼似的拉了拉君母。君君看了一眼,繼續道:“當時小小奶奶就在門外。”頓了頓,君君又加了一句:“她都聽到了。”

君母臉色陡然變了,和君父相視一眼。君君坐着等了一會兒,見無人開口,於是直接起身離開了。

當時的君君沒有料到,此後高中三年,大學四年,兩人再沒有見過面。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是可以消失的,說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再也沒有聯繫。

將近八年了,一旦回憶起來,那些就好像刻在了膠捲上一樣,無比清晰。

時鐘顯示七點四十五分,君君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看着燦爛的陽光,伸手碰碰貝殼浮雕手工風鈴後,轉身進了洗手間。

洗漱完畢,君君驅車從租住處回到家已經九點。

一進門,君君就看到君父正吃着香蕉在看行屍走肉,頓時微妙地擰了眉。君父聞聲回頭,衝君君笑了笑:“回來了?”

君君點頭,君父擠眉弄眼地指指廚房。君君會意,轉身離開,到廚房門口先發制人:“媽,今天那人是誰介紹的?”

言語間的憤懣顯露無疑。

君母一聽,立刻從廚房出來,擔心地問道:“你林阿姨介紹的,怎麼了?”

君君皺了眉:“那人長得不好我就不說什麼了,可一臉色迷迷的也太窩心了。”

不等君母開口,又繼續說了一大串兒:“我知道,您別說了,我長的醜,我知道。”

君父樂呵呵地倒了杯水,君君接過,準備開始聽母親大人的諄諄教誨。

君母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終於開口:“你說,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養大……”

君君把水杯放下,不動聲色地掰了根香蕉。近來,君母十次教育有九次都這樣開頭。

一根香蕉吃完,君母已經把母女不和上升到了婆媳問題:“你說說,這樣子誰要你?就說到時候有人瞎,把你帶回家了,少不了人媽每天拿這個擠兌你,呆不了兩天就被趕回來了,到時候街坊鄰居都笑話你!笑話你一人不說,連着我也沒臉見人了,走哪裡都知道自己閨女被趕出來了。”

“停,媽。”君君知道,再不喊停,鐵定後面會有更窩心的話,於是直截了當地道:“您說得都對,很正確。”

君母一聽不樂意了:“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我說的都對?你不想聽直接跟我說,我又不是不聽。”

“沒,媽,我是真覺得您說得是,我應該聽。”

君母這才點頭,忽然一拍大腿:“呀!菜!快快,快去!”

君君立刻從沙發蹦起來,奔向廚房。

等菜上好,準備吃飯時,君母笑了笑,終於開口:“其實吧,我也不大相信你林阿姨,只是覺得好歹人家開口,不好拒絕,不過,我相信你,所以才答應的。我閨女多聰明啊!”

君君一噎,看了眼客廳那邊就着喪屍片吃飯的君父:“媽,您要和我爸出去旅遊?”

“沒有啊!”

君君把老人家最愛吃的青菜推過去:“那您想出去走走?”

“不想!”

君君鬆了口氣,突然又提了口氣:“您想買碗,要不就是牀單?”

“還有那麼多,不用。”

君君狐疑地看着正在吃菜的母親大人,剛剛準備鬆氣,卻聽君母咳了一聲。

來了!

“你知道的,我就是擔心你,你說你好歹自己談個也行啊!我早就勸你在學校裡頭找個差不多的處處,知根知底的,畢了業,正好感情也培養的差不多了,多好!可你,你瞅瞅,你這麼大,連談戀愛都不會,丟不丟人!”

君君無奈地頂了一句:“我生得很保險,您自己說的。”

“……這次是我親自把關的,當然具體還要看你的意思,你必須去見,哪怕就當過過眼,長長經驗也行。”

話都到這份兒上了,君君只好繼續沉默。

過了一會兒,君母忽然再度開口:“我就是想,不定能相上男的,我就……媽也是糊塗了。僅此一次,你原諒媽。這次是個女的。”

君君沒吭聲,聽君母小心翼翼問道:“君君,這……真不能改嗎?”

當年高考過後,君君就挑明瞭這件事,雖然早有準備,君母還是忍不住哭了,但最終也沒有對君君說一句狠話。

不能說不感激。嚥了口青菜,君君沒擡頭:“……嗯。”

吃完飯,君君就接到了喬安的電話:“你看那文件了嗎?”

君君想了一會兒:“沒有。”

喬安嘆了口氣:“快拿上文件,兩點半之前到咖啡店。”

君君皺了下眉,那邊喬安繼續:“好~好~浪~”

緊接着電話掛掉了。

收拾完碗筷,君君跟君父君母打了聲招呼便離開了。

到咖啡店的時候,是兩點。君君坐在吧椅上,翻開那本文件,一下子頓住了。

文件標題寫着六個大字:“女友租賃合同。”

略略看了看,君君的目光最終停在最後的署名上:“甲方:小宇”。下面顯示的簽署時間是六年前。

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種心情,君君忽然有些手足無措,拿出手機撥了喬安的電話。

機械的女音傳來對方已關機的答覆,君君放下手機,後知後覺地發現一條未讀短信,來自喬安:行走人生中,已關機,勿擾:)

君君摩挲着杯柄,喝了口咖啡,起身走到櫃檯,低聲吩咐:“如果待會兒有叫小宇的男……人來找——”

“歡迎光臨——”服務生的聲音合着風鈴響起,君君頭也未回地繼續:“告訴他,到三號間。”

櫃檯妹子點點頭:“好的。”

“你好——”話音戛然而止,君君於是側過頭去,一下子怔住了,光影人生彷彿剎那間消失了個乾乾淨淨,只餘眼前一人。

幾乎一點都沒變,君君想,不,還是變了的,比以前高了,雖然還是隻到自己的下巴。也不再是一個高馬尾,成了齊肩內扣發,劉海因爲汗溼貼在鬢角,只遮住了半邊光潔的額頭。眼睛卻還是那麼大,眼尾稍稍下跌,一瞪着人,就會顯出幾分無辜與可憐來,遑論現在已經變得通紅,更含了滿滿將溢的淚。

君君的心一下子就軟成了一灘水,突兀地想起不久前看得那場戲,於是微微笑了。

君君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瞪大了眼睛,淚水慢慢地就落了下來。

沒有名字,沒有對話。兩人卻好似因此瞬時回到了以往的歲月,未曾害怕諾言,未曾經歷分別。

櫃檯妹子當場一驚,趕緊抽出紙巾遞過去,卻被中途截過。君君拿着紙巾替這個哭得一塌糊塗的人輕輕擦淚,忽然嘆了口氣,伸開雙手輕輕抱了抱:“好久不見。”

哽咽聲無比壓抑,懷裡的人有些發啞的聲音叫道:“好久……好像一輩子,太可怕了。”

沒有變,君君想,真要命,這個人總是無意識就說這種令人感動無比的話。許多年前如此,許多年後亦如此。

櫃檯妹子眼神詢問,君君擺擺手,就這樣抱着小小挪進了隔間。

兩人面對面坐下,小小兩眼不眨地看着君君,像是要把這幾年份全部看回來般,一邊笑,一邊流淚,好容易才止住。她看着君君放在桌上的左手,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覷了眼君君,一面伸出右手貼着桌面,偷偷伸過去。

靠近,靠近。

君君不動聲色地笑着看她。小小怔了怔,假裝掩飾地咳了咳,直接向前,伸出小指一下鉤住了。

君君歪着頭衝她眨眨眼,小小的手倏地收了回去,端起咖啡,擋住嘴脣,眼神躲閃:“吶,一輩子不離開,你不能反悔,已經拉過勾了。”

君君頓了頓,點點頭:“……我言而有信。”

那雙大眼於是再度發起光來,小小立刻放下杯子:“石頭剪刀布。”

君君習慣性地出了剪刀,小小得意地揚揚拳頭,抿了抿脣,卻沉靜了,看着面前人的眉眼,遲疑着問:“君君這幾年……還好嗎?”

是“還好嗎?”不是以往大膽熱情的“想我了嗎?”

君君搖搖頭:“不好。”然後看向對面,想着,因爲,我很想你。

小小一下子愣了,回過神來,擡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嘴脣微笑,卻帶着哭腔啞聲開口:“……我也不好。”

她斷斷續續地開口,顛三倒四地胡言亂語這許多年來,自己日復一日變本加厲的想念,以及沒有對方參與的歲月裡一個人所經歷的,或美好或灰暗的風景。

君君一邊替她擦淚,一邊沉默地聽着,偶爾會笑着應上一聲。

咖啡的香味嫋嫋娜娜,流滿每個角落。

君君慢慢地知道,她上高三的時候,小小升入高中,老太太在那個冬天病重,春節後不久便去了。她高考過後,小小剛上高二,收到了父母離婚的消息,緊接着母親撇下撫養權,獨自飛往國外,兄妹兩個坐在花園裡看了一夜的星星。

小小微微垂眼,搖着頭,好似萬般委屈般重複:“那個時候,好想君君。真的好想,好想。”

奶色的杯身被一遍遍抱緊,鬆開,輕輕摩挲。小小的眼角忽然再度紅了,扁着嘴繼續:“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時候,奶奶不讓我去找你,把我鎖在屋子裡,還吵我。”

說着,眼淚又流下來,一滴滴敲進濃香馥郁的咖啡裡,小小錯開些,頭垂得更低:“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突然就變成了那個樣子。”

君君張了張嘴,別開眼,終於說出了一句話:“這不是你的錯。”

小小搖搖頭,不置可否,過了一瞬,脣角卻微微翹起來:“不過還好,我又遇見君君了。”

她擡起頭,彎彎的月牙裡漆黑的眼珠閃着熠熠的水光,接着說道:“這說明君君和我很有緣分的。”

說到這裡,她又慢慢地收回了目光,捧着面前的杯子,如同捧着一個夢幻易碎的珍寶,小聲慨嘆:“真好……”

君君一怔,擡眼看過去,跟着笑了,點點頭:“是,真好!”

說着,她低頭看着面前的咖啡,心想,涼了。

小小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放下雙手,笑道:“再來!”

第二局開始,君君卻沒有出剪刀,而是直接伸手攥住了眼前的石頭,問有些懵怔的小小:“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不直接問我?”

小小聞言低了頭,左手用力捏緊杯柄,指節微微泛白,扯着嘴角,澀聲說道:“因爲我想要多瞭解君君一下啊……君君又總是不愛說話的人,尤其是自己的事。”

小小驀地擡起頭認真看着君君,眼裡難過又歡喜:“君君變了。”

說着,她又低下頭去,語氣裡只剩下了遺憾:“我卻不能親眼經歷,只能看這個結果。”

君君沉默一瞬,擡起頭,微微笑着,告訴她:“想問什麼,我都告訴你。”

城市就像孤野中的一盞盞燈,每當夜晚來臨,便亮起自己小小圈子裡的一豆光明,與黑暗交相呼應,彼此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