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

夢境

回到家裡,小小几乎一步不落地跟在君君後面進屋,收拾,換衣服,嘴巴不停地說着自己這段時間的趣事。

“刷”的拉上廁所門後,君君聽着門外吧嗒吧嗒的話,突然沒了上廁所的慾望,只好洗洗手再度拉開門,繼續聽小小的角色扮演。

君父君母見狀相視一笑,他們察覺到,君君這半年來明顯比以前要愛說話了,尤其面對小小時表情也豐富許多,所以兩人愈加喜歡小小。

君君擦乾手,走過去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小小立刻捱過去,兩手摟着君君的一條胳膊,頭歪在君君肩膀上,不斷追問:“到底有沒有想我啊?我可是很想很想君君的!快說快說!”

君君把所有臺換了一遍,最終扭過頭:“說什麼?你想要聽什麼?”

小小撅嘴:“說有沒有想我啊!再說了,什麼叫我想要聽什麼?我當然想要聽實話啊!這麼久沒見,你一定很想我。是不是是不是?”

君母笑了笑:“那是當然,小小這麼惹人愛,君君怎麼會不想。飯好了,來吃飯吧!小小也別回去了,就在這裡吃吧!”

小小聽到君母的話,立刻歡呼雀躍起來,卻還是搖搖頭:“謝謝阿姨,我還是回去吃吧,奶奶都給我做好飯了。君君再見!我一會兒再過來!”

君君點點頭,露出一個笑來:“嗯。”

小小之後沒有過來,君君身上乏得很,洗了個澡便睡了。這一睡直到第二天生物鐘醒來,看了看錶,才五點多。

肚子裡傳來咕嚕嚕的聲響,君君無奈,只好起牀洗漱,走到廚房時,不禁一愣,和正在拿雞蛋的君父四目相對。

君君張了張嘴,肚子再次鳴響。君父頓時瞭然,兩人眼神同時變爲知己的惺惺相惜。

不一瞬,四隻雞蛋,兩杯熱牛奶端上桌子。

君父剝了一個雞蛋,就着牛奶吃下去,下手拿起第二個,放在桌面磕了一下。君君咬了一口手中的雞蛋,又喝了一口牛奶,慢吞吞道:“我……做了一個夢。”

君父把雞蛋滾了一遍,等蛋殼碎了,兩眼灼灼看着自己的女兒,語氣帶着鼓勵:“什麼夢?”

君君揪着眉,似乎在想措辭:“……我夢到,一個……美女。”

君父一口咬掉半個雞蛋,喝了一大口牛奶,循循善誘:“嗯,然後呢?”

君君着手第二個雞蛋,斟酌着開口:“……我們抱在一起。”

君父點點頭,君君看着君父喝完最後一口牛奶,徐徐道來:“親親,摸摸。”

君父動作一頓,沒注意到手中的杯子被君君接過放在桌子上,臉色憋得通紅,又變得煞白,猛地起身。

椅子被帶着發出刺耳的聲響,君父一下子醒神,急忙拿手固定好,看了看臥室的方向,好一會兒才憋出幾個字:“這……這是個,秘密。”說着指指自己和君君:“咱們倆的秘密,不告訴媽媽,好不?”

君君好似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聽話地點點頭。君父見狀鬆了口氣,卻緊接着整張臉皺成一團,指着桌子上的殘骸:“把這些收拾收拾。”

君君點頭:“嗯。”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好的。”

君父一時有些五味雜陳,面對好容易肯開口和自己多交流的女兒,終究沒忍得下心說重話,自己腳步不穩地走到了客廳沙發前坐下,不知在想些什麼。

君君吃完雞蛋,喝掉牛奶,把雞蛋殼扔進垃圾桶,又把牛奶杯洗了放好,跟着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明顯感覺到君父渾身一下子繃緊了。

兩人都沒說話,就這樣直到天亮。君母出來,一臉稀奇:“你倆這是幹什麼呢?”

君父擺擺手:“思考人生。”

收到君母的目光,君君點頭:“思考人生。”

中飯過後,門鈴便響了。君君起身去開門,小小立刻撲上來,抱個滿懷,不滿地嘟囔:“我可是縮短了自己的吃飯時間,恨不能每一分每一秒和君君在一起啊!”接着又低聲在君君耳邊說了句:“老地方見。”說完便擺擺手下樓:“君君再見!”

君君擡頭,正好看到對面小小奶奶合上門時不太贊同的臉色。

合上門想了一會兒,君君回身,恰看到君父從報紙後偷偷瞥來的,夾雜了好奇震驚否定等等頗爲複雜的眼神。

當天傍晚吃過飯,君母回廚房收拾,君父看着君君欲言又止數次,禁不住問道:“你和小小……在一起?”

君君皺眉:“嗯?”

“我是說,就是那種……”君父爲難地對了對手指,一副“你懂得”的眼神看着君君。

“噗——”牛奶霎時噴了一地,君君端着杯子的手舉在半空,看向說話的人。

君母聞聲出來就看到了地板上的牛奶,取出拖把,邊拖邊唸叨:“誒呀這是幹什麼喲,地板護理又不是這樣護理,再說咱這地板也用不着護理不是?”

君君沉默一瞬,這纔回答:“沒有。”

站在兩人中間彎腰拖地的君母順着問了句:“什麼沒有?”

君父急忙接道:“沒什麼。”

君母沒在意,拿着拖把離開了。

君君圍了條圍巾,是上個月回來時,小小送給她的,說是學校流行織圍巾,於是就織了三條,自己一條,君君一條,小宇一條。

想了想,君君又拿了件外套,然後揣了杯熱牛奶出門了。

午後的陽光暖暖的,小小扒在牆頭笑着招手,君君下巴蹭了蹭圍巾,踩着石頭上去,拿出牛奶。小小眼神一亮,接過在臉上貼了貼:“好暖和。君君也會關心人了,哇!我好欣慰啊!”

君君失笑,搖搖頭。兩人端坐牆頭,小小一邊喝牛奶,一邊伸出另一隻手,拿眼神示意君君。

君君伸手剪刀,小小晃晃拳頭,眯着眼笑:“君君現在認識多少人了?”

上次是兩個,班長和同桌。君君心裡數了數:“八個。”

小小瞪大眼睛,君君只好掰指頭:“宿舍五個,班長,同桌,體育委員。”

小小“哦”了聲,“不錯,有進步。不過君君還是沒有我厲害啊,我連一班五班都認識了。”接着,小小突然笑了,君君疑惑地看過去,小小問:“除夕是君君的生日,對吧?”

君君點頭:“嗯。”頓了頓,又問:“怎麼了?”

小小解釋:“只要想到這件事還是當初石頭剪刀布問出來的,就覺得好笑。”

君君跟着笑,小小笑意更深:“誒你說,我怎麼就那麼聰明呢?”

兩人一直坐到天色漸暗,寒氣浮動,才翻身下來。小小卻把外衣取下來還給君君,呵了口氣,衝君君擺擺手:“你先回去吧,我去和麗麗對暗號。”

君君看着那個人影越跑越遠,摸了摸手中的棉衣,外套的裡子還帶着未消逝的餘溫。

又站了一會兒,直到那個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君君才轉身離開。

小區樓道里的應急燈一層層亮開,君君擡頭,忽然站定,看着站在自家門口的老太太。

屋子裡傳來一句:“夠了!你就不能小聲點!”

是君父,而後裡頭的聲音果然小了許多。君君上前,露出一個笑,剛叫了一聲“奶奶”,老太太就突然後退一步,皺眉看着君君,急忙拉開自家門進去了。

君君進屋,坐在沙發上的君父君母立刻看了過來,君父咳了一聲,君母勉強笑道:“君君回來了?”

君君點頭:“嗯。”

君父起身:“吃飯吧!”

君母連連附和:“對對,吃飯吃飯。”

吃過飯,君君洗了個澡,走到客廳書架想要取書看時,便看到旁邊多出來幾本書,分別關於心理學與同性戀。

君君拿《三十六計》的手頓了頓,又塞回去,換了一本《大航海時代》。

翌日早晨,君父君母仍舊眼神閃躲,整個家充滿了尷尬的寂靜。君君彷彿未曾察覺一般,一切照舊。

第三天午後,多日來的晴朗終於慢慢被烏雲遮蔽,天氣越來越沉,不一會兒便飛起了雪粒,風越來越大,雪粒也很快變成了鵝毛大雪。

君君正在窗邊看雪,門忽然響了。君君起身開門,看着門外眼神亂飄的老太太,不自覺皺了眉。

君母在裡頭看到,站起身笑着開口:“喲,是小小奶奶啊!剛還在說您家小小這兩天怎麼不來了。這是怎麼了?”

老太太彆扭地看了君君一眼,好一會兒纔開口:“小小在嗎?”

君母走過來搖搖頭:“不在。怎麼?”

老太太沒再說話,君母於是道:“您先彆着急,她出去的時候沒說嗎?是不是去同學家玩兒了?”

老太太一下子紅了眼:“麗麗說沒在她家。”

君母眼神示意君君:“麗麗是誰?”

君君當沒看到,問:“她什麼時候出去的?”

“今天早上,到現在還……”老太太說着擦了把淚。君母想了想,勸道:“興許是去同學家裡,要不這樣,我跟您一起去找找?”

老太太瞅了眼君君,最後搖搖頭,自己走了。

君母想要跟去,卻被攔住了。君君拿過外套圍巾穿戴好,又拿了帽子和傘,轉身出門,留下一句:“我大概知道她在哪兒。”

君君走出樓道的時候,老太太已經不見了人影,於是戴上帽子,打開傘,徑直朝廢公園的方向而去。

路上覆了一層雪白,冽風捲着雪花亂飛。

君君看到坐在牆頭的小小才真正鬆了口氣,直接上去,輕輕把小小身上頭上的雪花拍掉,又把暖熱的帽子摘下戴到小小頭上。

“君君……”小小開口,語氣一下子哽咽了,鼻尖凍得通紅,眼睛瞪得大大的,大顆大顆的淚珠落下來,砸在雪地上,滾燙得燒灼出一個個窟窿。

君君動作頓住,聽小小繼續道:“君君,我們不要絕交,不要不一起玩好不好?大人們的事是他們的,和我們沒有關係。你放心我不會聽他們的。所以,君君,我們不要分開,好不好?”

她只是不斷保證自己,她那麼小心,甚至不敢問一句:“你會不會聽他們的?”

君君把圍巾摘下來,一圈一圈圍在小小脖子上,然後蹲下身將小小抱在懷裡,點點頭:“好。聽你的。不分開。”

那之後,包括除夕夜,君君都再沒見到過小小,而君母與君父卻也沒有問起。

未過元宵就要開學,君君收拾了行李準備返校。

路過廢公園,君君停下,望着那堵矮舊的牆許久,最終拉着行李箱離開了。

車子啓動,君君偶然瞥向窗外,看到那個拼命跑過來的人影時,驀然起身,腦袋猛地撞上了車頂上的欄杆,顧不得疼痛,高聲要求停車,卻緊接着又因爲慣性踉蹌了一下。

車門打開,小小不等君君下車便撲了過來。君君只好放下行李箱,伸開手臂迎接。

小小眼圈紅紅的,一句話都沒說,直接抱着君君腦袋,在臉上親了一口,退後一步,不顧車上身後各種圍觀的眼神,揚起手臂擺擺手:“君君要記得想我!”

君君站着沒動,連司機的催罵聲都沒聽見。

眼前的車門再度關閉,風景一幕幕慢慢遠去,越來越快。君君抓住車上的扶手,透過玻璃窗愣愣看着那個漸漸變小的人,直到看不見才低聲應了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