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這句話從古到今,幾乎都是不變的真理。
文官們若是在朝堂中一時錯判了形勢,興許還能東山再起;而武將們一旦打了敗仗,性命多半就直接賠進去了,還得搭上下頭無數將士。就算僥倖能夠保全自己的性命,回到京城也避免不了被追究敗軍之將的罪責,國朝之初最有名的一次便是深受寵信的淇國公丘福一仗大敗喪師三十萬,儘管自己當場身死,可盛怒之下的永樂皇帝仍是將其家眷一併流海南。
姜漢卻一直認爲這公平得很。武將戰功封爵,世職則是可以讓子孫後代承襲,就算出了敗家子,一般情形下總有條養家餬口的路子。可文官的廕襲也就是一兩代人,本朝那麼多有名的宰相,家裡別說能夠三代都出進士,連着兩代能夠出息的就很少見了,竟是印證了一句話,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換成大白話便是富不過三代。所以,他一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凡事都謹慎得很,可結果這一次卻捅了這麼大的一個簍子!
從熱熱鬧鬧的慶功宴上回到了自己的總兵宅,儘管地方還是原本的地方,人還是從前的人,姜漢仍然忍不住生出了一種異常蕭索的感覺。他已經快到知天命之年,在各鎮總兵中算得上是年輕的,妻子留在老家照顧身體病弱的母親,撫育一對兒女,他身邊只有一個老妾照顧起居,丫頭僕婦兩隻手就能數得上來,倒是外院的親兵養了不少。
此時此刻,此前喝了好幾杯悶酒的他一點也不想回到內宅休息,索性徑直來到了西邊的演武場。月光照在水磨青磚的地上,照在兵器架子上,顯得空曠而又幽深。酒意被風一吹,原本就有些漸漸上頭的他一時興起,索性走到兵器架旁,隨手抄起了一把少有用過仿唐陌刀,掂了一下分量便奮力揮舞了起來。然而,畢竟酒喝多了些,再加上腳下虛浮,這陌刀的分量又着實太重,他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了胳膊,隨即苦笑着嘆了一聲。
“也不知道回京之後是個什麼下場。”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親兵的聲音:“大人,曹大人來了。”
儘管曹謐的品級原本還不到被人稱之爲大人的地步,但姜漢卻一丁點都不敢小看了這位年紀比自己兒子還小的少年人——要知道,年紀和曹謐也差不多的徐勳,是一個怎樣妖孽的存在。因而快步迎出來的他強打精神和曹謐寒暄了兩句,正要試探着問其來意,曹謐卻直接問道:“聽說剛剛姜總兵逃席而去,結果回來在演武場練了一會武?”
“呃……”姜漢有些尷尬地斜睨了一眼那親兵,暗罵人多嘴,但隨即便賠笑道,“年紀大了,多喝幾杯就吃不消,所以只能逃席而去。結果也是因爲酒喝多了,老夫聊發少年狂,到演武場隨手試一試,結果一把陌刀便經受不住了。”
曹謐這才輕輕點了點頭,一板一眼地說:“我家大人看見姜總兵逃席而去,所以讓卑職來看看姜總兵去了哪兒。既然姜總兵是回了總兵府,又還有豪興演練兵器,我家大人讓卑職捎帶的話便可以說了。大人說,倘若姜總兵還有東山再起之志,那讓卑職對您說一聲,閒住之時,別把武藝軍略給丟下!”
等到曹謐深深行禮後轉身離去,姜漢先是愣在了那兒,隨即便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此前的彷徨難安一掃而空。他的治下出了這樣了不得的謀逆大案,他這個總兵難辭其咎,輕則削職爲民,重則流放,他根本沒想過還有冠帶閒住的可能性。畢竟,保住了官身,便是異日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而不像削職爲民那般,只能寄希望於下一位新君登基的恩赦,畢竟小皇帝還年輕,那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數日之後,寧夏平虜城東岸十幾裡處的一個小丘上,先到一步的徐勳看着不遠處那一支三四百人的小股兵馬疾馳而來,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而他身邊的陸海等人,就沒有這麼輕鬆了,連續不斷的軍令傳了下去,一時間箭上弦刀出鞘,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直到那邊廂的兵馬在相隔兩百步遠處停住了,緊跟着又有人出來喊話,這邊廂江彬看了一眼徐勳,便主動撥馬上了前去。好一會兒,他才調轉馬頭疾馳了回來。
“大人,是火篩沒錯。”說了這麼一句話後,江彬又補充道,“那個烏魯斯博羅特也來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對於尋常人來說自然如此,但對於今次見面這三個人來說,至少從表面上來看,在最初提防地逐漸接觸之後,竟是彷彿一時相談甚歡。然而,只有緊緊跟着徐勳以備翻譯兩邊話語的江彬和曹謙才知道,笑吟吟地脣槍舌劍並不是儒生的專長。而眼尖的他們甚至能夠清清楚楚地發現,烏魯斯博羅特那隻手一直正在玩弄袖子裡那把短刀。一時間,兩人全都只覺得後背上的毛都炸了起來。
一番試探之後,火篩方纔若有所思地笑道:“中原有一句古話,叫做自古英雄出少年,所以,我對平北伯已經仰慕很久了,今天能第一次相見,說來也是長生天賜下的緣分。”
火篩知道徐勳年輕,但這樣的年輕,仍是讓他驚歎不已,一時間竟冷不丁想到了達延汗巴圖蒙克即位時的情景。那時候的巴圖蒙克只不過是滿都海揹着四處征戰的一個孩子,如今時光一晃過去了幾十年,他老了,而巴圖蒙克雖是正當盛年,可也好不到哪兒去。征戰給巴圖蒙克帶來了衆多創傷和舊病,只可惜不曾磨滅了他的野心和雄心壯志。
蒙古和明國,必然還會有一戰!只可惜,他未必能看得見了!
“我對太師也是聞名多時了。”
儘管達延汗巴圖蒙克並沒有封過火篩爲太師,而明朝對太師這種銜頭也是絕不會輕易封賞,但徐勳還是用了這樣一個火篩一直對外的自稱。然而,下一刻,他便詞鋒一轉道:“從宣府大同直到延綏寧夏,你的足跡踏遍了我大明諸邊,但凡武將,有的畏你如虎,有的則是痛恨得恨不能噬你骨肉,至於百姓,則是一聽到你的名字便會驚懼交加。只可惜,再驍勇的將領也扛不住時光。太師,你老了。”
被人當面說老了,換成別人必然會怒不可遏,但火篩是什麼人?他眯起眼睛笑看着徐勳,好一會兒才彷彿漫不經心似的說道:“誰都會老,就如同平北伯如今正當少年意氣風發,又受你們皇帝的信賴寵信,可這種東西能有多長久,你自己應該清楚纔是。倒是我這輩子活了七八十歲,本錢都已經活回來了!”
烏魯斯博爾特也冷笑道:“鳥盡弓藏的事情,你們中原的皇帝可沒少做過!”
江彬和曹謙簡直不敢翻譯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很想找兩個更加妥當的詞語,但在徐勳那逼視的目光下,兩人不得不硬着頭皮分別把火篩的原話和烏魯斯博爾特的一塊譯給了徐勳聽。見這位平北伯微笑着彷彿沒事人似的,他們方纔鬆了一口氣。
“我的事情,就不勞太師和二王子擔心了。”徐勳哂然一笑,這才慢悠悠地問道,“不知道汗庭的那位濟農三王子,此番狼狽而歸之後會怎麼在你們那位大汗面前交待?”
剛剛彼此試探之後又是一陣言語交鋒,此時涉及正事,烏魯斯博爾特也就收起了此前的敵意。儘管他是敗在徐勳手中方纔有之後的屈辱和亡命,但畢竟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看了一眼火篩,他便沉聲說道:“巴爾斯博羅特大敗而歸,汗庭之中支持我大哥兒子爲繼承人的呼聲就佔了上風。他雖然僥倖逃了一條性命,但損兵折將之後威望大減。而我派人把圖魯勒圖完好地護送了回去,也讓不少圖魯勒圖的追求者覺得他無能。”
說到這裡,烏魯斯博羅特想起火篩曾經對江彬說要把圖魯勒圖送給徐勳,忍不住又盯着徐勳看了片刻,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如今汗庭之中紛爭不斷,太師正好能夠騰出手來。之前平北伯那個趁火打劫的提議,如今要收回去還來得及!”
“收回去?”徐勳見火篩饒有興致地看着自己,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好一會兒,笑聲戛然而止的同時,他便直截了當地說,“我怎麼聽說,二王子那位父汗,如今正在各部點兵,不日就會大軍開拔?”
烏魯斯博羅特頓時臉色一沉,旋即方纔嗤笑道:“平北伯莫非以爲我是三歲小孩,會被你這一詐嚇倒?”
“是不是詐你,二王子自己知道。”徐勳斜睨了一眼火篩,無所謂似的說,“橫豎對我大明來說,你那位父汗率兵過境不是一兩次了,如今從宣大一直到陝西三鎮,全都是嚴陣以待,再加上京城正在點兵,你那位父汗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真的全線攻進來。可是對於你們來說,這一擊恐怕就未必吃得起了。倘若二王子認爲我之前那提議是趁火打劫,那容易得很,咱們就此別過,就當我今天沒來過!”
見徐勳竟真的扭頭就走,烏魯斯博羅特只覺得一股火氣直衝腦際,一直在袖子裡把玩的那把短刀一下子就露了出來。然而,曹謙和江彬原本就是一直嚴加戒備,此時雙雙佩刀出鞘,一下子擋在了烏魯斯博羅特身前。直到這時候,火篩方纔再次開了口。
“大戰至今也就過去了十日,敢問平北伯的消息是從哪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