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羽與崔遠鍾對瞪了半晌,沒有一個人肯先說話。
自從那夜有人暗襲華閒之之後,每當華閒之外出,崔遠鍾便寸步不離地跟着。華閒之自己不以爲意,但崔遠鍾則腰間掛着柄劍手裡捧着柄劍,每看到一個佩劍者走近來,他總是瞪着眼盯着人家,似乎每一個試圖靠近華閒之的都是刺客殺手。因此,當他看到鳳羽急匆匆跑過來時,兩隻眼便眨都不眨一下。
鳳羽心中更不痛快,英雄會上敗給崔遠鍾,才知道自己確實比他差上半籌,而華閒之創立什麼劍道與劍藝分道揚鑣之事被董千野等人添油加醋傳出去後,他的師父早就禁止鳳羽再與華閒之門下有任何往來。偏偏這崔遠鐘不知好歹,直楞楞地瞪着他,擺明了是想惹事的樣子。
華閒之微笑着向鳳羽點了點頭,他溫和的神情讓鳳羽也禁不住回了一個禮,但旋即省悟過來,哼了聲將頭別了過去。崔遠鍾也哼了聲:“有什麼了不起的。”
二人相互瞪視着自大街上擦肩而過,走過了有十餘丈,鳳羽忽然大聲道:“有誰見到軒轅望了,有誰見到軒轅望了?”
知道他是在問自己,崔遠鍾心中一動,英雄會上軒轅望如果不是被柳孤寒以卑劣的方式刺成重傷,最後與自己決戰的極有可能是他。從他在英雄會的表現來看,崔遠鍾確實看不透他的深淺。以他的劍技而言,他不過是初窺門庭,以他運在劍上的精氣神而言,他又象是苦練了十餘年的劍士,以他那炫目無比的敗中取勝劍式來看,他又絕對是擁有十二品劍技的高手,以他對敵時對劍理的領悟來看,他又是難得一遇的學劍天才。那個人的深淺,恐怕只有自己的老師才明白。
“老師,我們沒有看到什麼叫軒轅望的吧?”崔遠鍾大聲對華閒之道,“那個軒轅望不是襲擊你的董千野的弟子麼,那個卑鄙小人的弟子有什麼好關心的。”
華閒之微笑着看自己的弟子,他知道弟子的這句話,是不用自己回答的,因爲他根本不是說給自己聽。
“真是奇怪,自從那天晚上有人口出狂言要背棄劍藝,軒轅望就失蹤了,他師傅那兒就再也沒看到他啦。那董千野受傷在家躺着,打發人滿城地找,卻怎麼也找不着啊。”鳳羽的聲音也不小,象是自言自語。
華閒之微微揚了揚眉,他想起那一天,當董千野第二次從背後偷襲自己時,牆角傳來的驚呼聲,那個聲音董千野或許沒有聽見,而自己卻聽得很清楚。那少年離開了董千野,這東都開定城數十萬人,董千野卻哪兒找他?
“十二品的少年劍士……”華閒之輕輕嘆了口氣,劍藝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但這一代少年中卻層出不窮地出現擁有極高天賦者,自己的弟子崔遠鍾,與崔遠鍾似敵似友的鳳羽,東都其他幾位少年劍士,還有京城裡二十年前就名揚天下的傅苦禪的弟子趙冰翼和其他幾位少年……再加上這個軒轅望,難道說劍藝到了窮途末路,還要拉上這麼許多有天份的少年作爲殉葬麼?
或者說,這是迴光返照,最後的輝煌?
也許,和這個國家一樣,都處在那最關鍵的時刻吧,看似繁華,實際上卻被新生事物帶來的暗流衝擊得七零八落,連根基都被動搖了。這些在太平盛世中歌舞昇平的人們,只怕沒有意識到這即將到來的變化吧。
盛極而衰,亢龍有悔。盛極一時的大餘王朝,不,這個興盛了三千年的帝國,已經到了這一刻麼?
世事浮沉如轉篷啊……
一絲隱憂在華閒之心中顯露出來,這種憂慮,在他成人之後便不斷地纏繞着他,讓他不得不去想一些更遙遠的事情。
“好了,遠鍾,我們走吧。”他溫和地喚了聲崔遠鍾,兩人加快了腳步,向趙王府走去。
趙王府在開定內城,無論趙王如何隨和如何喜歡與民同樂,但作爲一鎮藩王,其王府的戒備總是煩瑣森嚴。即便是華閒之這樣趙王另眼看待的人,要想進去,也得經過層層搜索。崔遠鍾每次都覺得多此一舉,他們手中的劍不就是最好的刺殺武器麼,爲何卻不收繳掉?
“華先生來得正好。”見到華閒之,趙王李景樓極爲高興,當他目光轉到崔遠鐘身上時,忍不住開了崔遠鍾一個玩笑:“遠鍾對師父保護得挺緊的,恐怕連孤王都被遠鍾當作刺客了吧。”
崔遠鍾恭恭敬敬跟在華閒之後面向趙王行禮,在華閒之對話之前,他是不會隨意插言的。
“是微臣教導無方。”華閒之行完禮,平靜地替崔遠鍾化解了尷尬。他一點都不奇怪趙王得到他遇刺的消息,這個趙王,看似隨和豁達,喜愛奇技淫巧,但華閒之卻明白,能讓東都開定這樣各種力量盤根錯節的城市井井有條,絕非無能之輩可以做到的。
“孤王本來想替先生出一口惡氣,封了東都大大小小的劍藝門派。”趙王道,“只是想到先生恐怕會因此怪罪孤王,所以先問問先生意見。”
“多謝殿下,這是微臣之事,就讓微臣想辦法解決吧。”華閒之又向趙王行了一禮。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哈哈,倒省了孤王一番事。”趙王不以爲意,他拉着華閒之:“華先生隨孤王來,孤王有樣新奇的東西請先生看看。”
跟着趙王轉到王府後園裡,與其他王府不同,趙王不喜愛那些亭臺閣榭,他的院子雖然也免不了這些裝飾,但更多的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對奇技淫巧的愛好,讓他的幾個有心的兄弟對他都有幾分輕視。
王府極大,一個後園由許多個院落組成,到了其中一個院落,只見其中空空的,僅立着一個足有二十餘丈的高臺。華閒之微微怔了一下:“殿下?”
“你看看就知了。”趙王揮手示意在那高臺下的幾個人:“開始。”
高臺下一個器械發出沉重的轟鳴聲,一個人站在木板上被絞索慢慢拉了上去,華閒之微微動容:“殿下,這是……”
“在扶英國,這叫升降機。”趙王哈哈大笑,能讓向來鎮靜的華閒之也露出驚訝神色,這讓他更爲高興,“你想到沒有?”
“是。萬丈高樓,平地而起,此事指日可待了。”華閒之道。
“魔石技藝,妙用不盡啊。”趙王點頭道,“扶英自泰西學來這魔石之技,這數十年來變化極快,華先生說去扶英,倒正合孤王之意。”
“朝中是否同意殿下去扶英國?”
“還是待議……朝中那些大老,以從無親王出使爲由,大加阻攔呢。”趙王帶着譏意道:“倒是我那兩個兄弟,巴不得我離開,他們一黨出力很大啊,哈哈哈哈哈……”
華閒之微微皺起眉來,依他的計策,趙王要成就大業,暫且離開大餘國是必須的。如今大餘國內看似歌舞昇平,實際上卻潛流暗涌,陛下春秋已高,身爲太子的李天欄與秦王楚王明爭暗鬥,各自擁有龐大的勢力。夾於其中的趙王以沉溺於奇技淫巧來掩飾自己的野心,雖然他頗得陛下寵愛,被封在東都開定這樣重要的城市,但實力比之於太子與秦楚二王還有很大差距。若是直截捲入爭端之中,他必然是三方共謀的對象。
“朝中最反對殿下作使者的是哪些人?”華閒之深邃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他問道。
“禮部尚書、禮部侍郎、吏部尚書、宗人府大宗正、監察御使,哦還有刑部尚書。”趙王隨口道,看着華閒之的眼中微露出笑意來。華閒之的才能他是很明白的,但他還想讓華閒之多歷練一下。
“唔……”華閒之閉上雙眼,那些大臣都是當朝權貴,他們反對趙王作爲使者出使扶英國的理由,無非就是不合禮法。陛下心中只怕也不捨得趙王遠渡重洋,否則以陛下爲人,怎會聽得見他們的勸諫。這些人揣摩陛下心思,自然會齊聲反對,要想讓他們改口,最好的方法還是說服陛下。
可是陛下爲人剛愎自用,想說服他,不過是浪費口舌而已。最好的辦法,是讓陛下自己想到這一點。華閒之心念一轉,能讓陛下想到派愛子遠使異域,最好的辦法,便是讓他覺得這次出使對於趙王極爲有利。
心念一轉,他擡眼見到趙王嘴角噙起的微微笑意,心中恍然。
“殿下,我想到一個主意,還請殿下裁奪。”華閒之欠了欠身,低聲道:“殿下可於京城散佈謠言,就說殿下不曾立功而受封於重鎮,諸王子與大臣都不服,殿下還可京城中殿下暗藏的親信上本奏請撤藩,收回殿下封地。”
“撤藩?”趙王失聲道,他如今能逍遙自在,靠的就是被封在東都開定這樣的大城之中,如果撤藩,將他調回京都去當那一舉一動都不自在的閒王,他無論如何也受不了。
“正是,陛下對殿下寵愛有加,必不肯聽從,相反會痛懲敢提出撤藩者。太子與秦楚二王對殿下受封重鎮早懷戒心,定然會設法救那人,那人再向太子或秦楚二王獻計,以遣殿下出使異國,立下功勳以塞諸人之口爲由,上書聖上令殿下出使異國。”
趙王看了華閒之一會兒,微微一笑:“好個連環計,既可以讓我避亂於外,又可以在太子或秦楚二王之處伏下我的人……”
華閒之臉上沒有因爲趙王明顯的讚許而露出喜色,他又道:“聖上爲殿下打算,必然會遣殿下出使,但聖上心中終究會覺得有些對不起殿下,那時殿下大可向聖上請旨,修自唐城經東都至京城的魔石車軌。”
趙王沉默了,他自顧自走了會兒,華閒之慢慢跟在他身後。兩人出了那院子,趙王忽然轉過頭來握住華閒之的手:“天賜華先生予孤王,不愁大事不定。”
“殿下,微臣只是殿下劍技師傅而已,切切不可讓旁人知曉是微臣獻計。”華閒之垂下頭來,“如此臣在暗處,可更好地爲殿下效力。”
趙王對此深以爲然,他哈哈一笑:“先生既是孤王劍技師傅,多少得指點一下孤王劍技,來來,你與我到劍室去,你可不知,孤王專門爲此闢了間劍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