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收拾好行李等了半天,也不見爹爹買酒菜回來,又餓又怕,找了點殘羹剩飯,胡亂吃了一口,偎在牀角,望也不敢望慕容獨一眼,漸漸倦意侵襲,隱隱約約聽着巷子裡的吵鬧聲中,蜷曲着睡了。
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只見慕容獨仍舊盤膝坐在牀頭,但頭頂不知爲何,現出一團淡淡的水氣。
卻是慕容獨運功療傷了一夜,耗神甚巨,汗溼重衣,內力所至都化作了蒸汽。
冷青暗暗咋舌,慶幸自己昨天乖乖聽話,看來這醜陋老人真是神仙,不僅坐着睡覺,頭上還仙氣繚繞,不由俯身拜倒,虔誠祈禱起來。
慕容獨緩緩收功,吸一口氣,略運內息,只覺通體舒泰,內傷已痊癒七八,睜開眼,奇怪問道:“你這小孩子,在幹什麼?”
冷青恭恭敬敬地答道:“我在祈求老神仙保佑呀!”
慕容獨性格雖然陰冷,但見他當真視己如神,也不禁覺得好笑,手捋灰須,問道:“保佑什麼?”
冷青叩了一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保佑我每天都能賣好多好多的栗子,那樣的話,爹爹就不會罵我打我啦。”
慕容獨道:“以後你不用賣好多好多的栗子,你爹爹也不會罵你打你了。”
冷青不信,搖頭道:“你騙人。”
慕容獨冷笑一聲,那戚家距離冷青的家,本就不遠。昨夜白眼狼和冷老丈的一言一行,豈能逃過了他的耳目?
只聽得幾句,以他的閱歷便已明白大概,冷冷對冷青道:“你爹爹貪財好利,恐怕再也回不來啦。”
冷青奇道:“爲什麼?”
慕容獨不願和他囉嗦,心想:“此地發生命案,不宜久留。眼下傷勢已無大礙,餘傷卻是難以驅盡,需另覓地方療養,捱過兩三日去當可痊癒。”
當下起身便向外走去,看到冷青一臉虔誠依舊跪在地上,想到若非這孩童恰好在生死一發之際闖進藥鋪裡,自己此時已然斃命於逍遙子棒下。
雖說此事純屬偶然,但這小孩畢竟是間接救了自己一命。如今冷老丈落入狼虎公人之手,必然性命難保,留下這小孩一個人孤苦伶仃,怕是難以繼日。
想到這,停下腳步,慕容獨自懷裡摸出一錠銀子放到他手裡,身形閃動,倏忽出屋而去。
冷青莫名其妙,見這醜惡老人突然離去,不僅不感歡喜,心底深處竟隱隱有些不捨,把銀子往懷中一揣,擡腳追了出去。
慕容獨身形晃了一晃,眨眼間隱沒在巷口。
冷青追到巷口時,但見大街上人來人往,哪裡還有慕容獨身影?
冷青便走到巷口一個弓腰曲背的老漢身前,問道:“張爺爺,你看到我爹爹了麼?”
那張老漢是巷裡多年的老鄰居,伸手撫摸冷青的頭頂,半響,卻嘆息着說道:“唉,苦命的孩子。”蹣跚轉回家裡,緊緊閉上板門。
冷青大是納悶,惦記懷裡的銀兩,轉身回家準備放進老爹儲錢的泥罐裡。
路過戚四叔家門前,但見板門大開,幾個做公的正在屋子裡收拾什麼東西,便忍不住伸頭瞧去。
就這麼一探頭,已給一個做公的瞥見,大聲喝問:“兀那孩童,看什麼?”
冷青一驚,拔腿就跑,胳膊一緊,已給一個做公的搶步抓住,叫道:“哈,原來這小子就是那謀財害命的冷老兒的兒子。”
冷青叫道:“抓我幹嘛,鬆開,鬆開,快鬆開。”
那做公的笑道:“你爹爹殺人啦,在府衙的大牢裡,已經畏罪自盡了,小子,一會兒你趕緊去衙門裡收屍罷。”
冷青“呸”地怒道:“你爹爹才殺人了吶。”張嘴一口咬在那做公的手上。
那做公的“哎呦”叫了一聲鬆開手。屋子裡幾個做公的也涌將出來,見狀都哈哈的笑了起來。
那做公的惱羞成怒,罵道:“媽的,小崽子還挺橫!”一巴掌打在冷青臉上。
冷青一個趔趄,頭正撞在巷子牆壁上,登時昏暈,懷裡的銀子掉在地上。
那做公的一把撿起,罵道:“奶奶地,這冷老兒還在家裡面窩藏了賬銀。兄弟們,咱們搜搜去,瞧瞧這老傢伙究竟窩藏了多少贓物。”
一夥人如狼似虎的到了冷老丈家,裡裡外外翻個底朝天,把泥罐裡一些零碎散銀都揣進懷裡,見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拿的了,便砸個稀里嘩啦的,纔到戚老四家裡收殮了屍首,打道回府。
待冷青暈暈乎乎的醒轉,衆做公的早去了。
小巷內只居住了六七戶人家,其中兩戶的板門半開,有人探頭觀看,見冷青站起,慌忙關了。
冷青踉蹌着來到戚家隔壁,拍打板門,叫道:“王三叔,開門,開門,你能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嗎?我爹爹怎麼了?”拍打良久,隱約聽得屋內王三叔不停的嘆氣聲音,卻無人應聲。
冷青又去拍打另一家板門,巷子裡幾家住戶,都曉得昨夜的事情,但人人礙於白眼狼的淫威勢力,躲避唯恐不及,哪裡還敢出頭仗義直言?
冷青突然想起劉三,昨天眼見他飛上了藥鋪的屋頂,應該和那個醜惡的老人一樣,都是神仙。既然是神仙,一定神通廣大,必能知道爹爹發生了什麼事情。
馬上跑到大街上,可是找遍了街頭巷尾,不僅沒有看到劉三,整個洛陽城裡竟是一個乞丐的身影也無。
如此奔走大半天,冷清飢累交加,坐在街邊越想越是無助,哇地哭將起來。
猛地,屁股上被踢了一腳,身後有人罵道:“兀你這小孩,家裡死人了麼?大中午的在老爺店門口窮嚎什麼?晦氣,真是晦氣。”
原來他六神無主地坐在一家酒店的門外,剛纔心裡惶苦,還不覺怎樣。此刻聞着店內飄出的飯菜香氣,肚子“咕嚕咕嚕”鳴響,更加飢渴難耐。
那店主又罵道:“他媽的,原來是個討飯的小花子,快快給老子滾遠了去。”
這家酒店也不甚大,店堂疏疏擺着幾張板桌。雖是正午時分,店中也就兩桌客人。
店主正喝罵之際,偏裡一桌的客人叫道:“店主人家,你叫那小孩子過來。”聲音嬌柔和媚,是個女孩子。
冷青轉頭看去,只見說話的女郎一雙靈動幽深的大眼睛正望過來,竟是昨夜在屈公廟外見到的那個綵衣妙齡少女,兩條鐵塔般的大漢和白衣人卻不在身邊。
店主登時一怔,吃吃道:“客官,這……,這……”
綵衣少女皺眉道:“我說的話,難道你沒有聽清楚麼?”
店主給她這麼一叱,心頭一怕。只覺得這少女年紀雖輕,但不知怎地皺眉之際竟隱隱然滲露出一股威凜之氣咄咄逼人,慌忙把冷青拉到桌旁。
冷青只道自己昨夜藏身在屈公廟大殿橫樑上時,被少女看破,登時嚇得臉色大變。
那綵衣少女輕聲道:“小兄弟,你不用害怕,姐姐請你吃飯。嗯,你爹爹媽媽吶,你爲什麼要討飯呀?”
店主人鬆了一口氣,暗討:“原來是個什麼也不懂的雛,嘿嘿...看模樣衣着倒是個有錢的主,一會兒結賬的時候得好好的宰宰這頭雛羊。”
冷青聽了少女的話,隨即放下心來,心想自己高高趴在橫樑上,她也原本看不到。
聽到她問“你爹爹媽媽吶”這句話時,不禁眼圈一紅,又要哭出來,拭淚道:“爹爹說媽媽早死了,爹爹也不見了,姐姐你看到我爹爹了麼?”
綵衣少女笑道:“原來你不是乞丐,只是找不到爹爹啦。小兄弟你別哭,姐姐請你吃飯,吃完了你趕緊回家,說不定你爹爹正在家裡等你吶。”
冷青看那少女一身綵衣,明媚照人。低頭看看自己,原本一件乾乾淨淨的白色短衫,經過一晚的折騰顯得髒兮兮地,確實渾如一個討飯的乞丐,比之劉三一身的百結鶉衣尤爲污穢,不禁臉上一紅,搖頭道:“我不吃,姐姐,我身上太髒啦。”
他嘴裡說着不吃,卻突然伸手抓起桌上兩個饅頭,轉身向店外跑去,對綵衣少女道:“,姐姐,我回家找爹爹去。”
綵衣少女“撲哧”一笑,自言自語道:“這小孩挺好玩。”拍拍手,便站起身也向店外走去。
剛走到店門,店主人連忙跑過來,攔住少女,雙手一伸,說道:“客官,您的這一桌酒菜,一共一兩銀子二錢,小店本薄利微,概不賒欠。不好意思哈,請您現銀結賬。”
綵衣少女“哈”地一聲,奇怪問道:“結賬?結什麼賬?我從小到大,吃飯從沒聽說過要花銀子啊?你們這裡的風俗真是好生奇怪。”
店主一聽,嘿,我靠,敢情是個吃白食的。怪不得這少女一個人,就叫了一大桌子的酒菜,還慷慨地邀請那個小叫花子同吃。
眼見綵衣少女就要走出門外,一時也顧不得男女有別,一手抓住她衣袖,叫道:“你……,還沒結賬,你不能走。”一隻手伸到背後擺動,示意店小二趕緊過來幫忙。
綵衣少女秀眉微蹙,彩色衣袖輕輕拂動,玉手隔着衣袖,驀地抓住店主手腕,順勢振臂揮出。
呼地一聲,那店主滾圓的身軀從店門直飛了出去,跌在街心,直摔得殺豬般慘叫。
“嗨,姑娘好俊的功夫!”另一桌的客人忍不住大聲喝彩。
那客人始終悶聲喝酒,此時一站起身,卻是個身長七尺,濃眉大眼的年青漢子。
綵衣少女回首一笑致謝,走出門去。
年青漢子離桌叫道:“請姑娘稍等。”
方待出門,店小二一把扯住他臂膀,叫道:“客官,你...你還沒結賬,莫非也是要吃白食麼?”
這小二見識了那綵衣少女的生猛手段,不敢前去攔阻,可再不能讓這個漢子也溜走。要不店主怪罪下來,恐怕這個月工錢就得泡湯了。
年青漢子反臂掙脫,瞪眼道:“小二哥,你還真說對了,小爺就是個吃白食的,哈哈哈...”雙手按在店小二胸前一推,喝道:“滾吧!”
那店小二身子陡然向後摔出,喀喇喇一陣響聲,撞翻了兩張桌子,哎吆哎呦呼痛。
年青漢子哈哈大笑,出門快步攆上彩衣少女,抱拳道:“姑娘,你好!”
綵衣少女停下,白了他一眼,蹙眉道:“幹嘛追我?要銀子麼?姑娘可沒有。”
年青漢子哈哈一笑,洪聲道:“在下和姑娘一樣,也是個吃白食的,分文沒有。不過見識姑娘好功夫,在下佩服得緊,敢問姑娘師承何人?”
綵衣少女道:“你這人大驚小怪,我這算什麼功夫?我大哥才叫厲害吶,如果剛纔是他出手的話,那個死胖子就不會這麼慘。大哥曾說過這招‘拂雲手’不是把人摔倒,而是要摔得人折三個筋頭,落地不倒纔算練成。”
年青漢子悠然神往,喜道:“在下平生最是敬重英雄好漢,不知姑娘能否替在下引見令兄麼?若能結識這等高人,狄某此行不虛!”
綵衣少女凝目看他半響,搖頭道:“不能,我大哥不會見你的。再說,我是偷偷溜出來玩,也不會爲你引見。如果你想學功夫,乘早收了這份心思,我們家從來不收徒弟。”
年青漢子臉色一紅,寥寥幾句話,他已經感到這少女心地單純,全無世俗閱歷,卻不料給她窺破私心,訕訕笑道:“在下從小立志拜訪天下名師,要學的一身好武藝,方纔冒昧,讓姑娘見笑了。”
綵衣少女抿嘴一笑,伸手掠了掠額前秀髮,微風輕拂,日光下俏麗嫣然。
年青漢子心頭怦然一動,只聽少女說道:“我不和你說了,出來好長時間啦,待會被大哥發現了,要罵我的。”話未說完快步離開,最後一個“的”字落下,人已經走遠。
年青漢子跟了幾步,停下叫道:“在下狄漢臣,不知,不知姑娘...”猶豫了一下想請教那少女芳名,終是沒能好意思出口。
依稀聽着少女“哧”地一笑,彷彿說道:“這人真是奇怪,我又沒問他叫什麼名字...”
目送那少女轉過街角,青年漢子呆然凝立,一時間心中空落落地悵然若失。
原來這漢子名叫狄青,字漢臣,乃汾州(今山西)人士,年方一十六歲,但生的魁梧俊美,便如二十三四歲的壯漢一般。
前些日子兄弟二人因於鄉人鬥毆,失手傷人,被官府緝拿。狄青獨攬過失,逃出家門,一路流亡來至河南府。
這日午間到了洛陽,腹中飢餓在酒店用食,見那綵衣少女身手了得,遂生結納她父兄師輩之心。
但那少女雖不通世俗禮法,人卻極爲聰慧,出言點破他真正用意,狄青自不好賴着臉皮跟隨。呆立半響,搖頭嘆息一聲,漫無目的向前走去。
逛到傍晚想找家客棧投宿,苦於銀錢早已用光,知道客棧大都是先收取一定的銀兩存放櫃檯,自不能如中午一般吃白食。
正煩躁間,忽見前面幾丈外一家當街鋪子門板損壞,屋內黑漆漆的,似乎無人居住。
狄青大喜,走到那鋪子之旁,模糊得見,屋內高高一個櫃檯,屋頂塌露,地下滿是碎泥裂木,鼻端淡淡聞得一股草藥的味道,看來是一家荒廢的藥鋪。
狄青奇怪,心想:“這鋪面在城中心,正是好地段,怎地竟是無人經營?”跨過門欄,也不進入內室,在牆角避風處,用破木板鋪陳一番躺了下來,眼睛自屋頂的破洞望將出去,正好看見天邊漸漸顯現出來的星星。
幽藍的天幕下,點點的繁星好似顆顆閃亮的明珠。
狄青腦海裡突然泛顯出綵衣少女的那雙明亮靈活的大眼睛,彷彿天上的星星一樣,灑下晶瑩柔和的光輝,心中想道:“唉,只怕這星星的璀璨也不如那姑娘的眼睛閃亮。”
不由臉露微笑,想起那少女掠發淺笑時的俏麗,又不由心中黯然:“我一個亡命之徒,竟瞎想甚麼?”忽而微笑,忽而嘆息,一時思潮起伏,顛倒難眠。
好容易閉目睡去,忽聽得隱隱有人開窗的聲音。
狄青一驚而起,以爲官府公人發現了自己蹤跡,摸進來緝拿,順手拾起一根斷木看去。
只見窗邊探出一個小腦袋,一人正吃力的往裡爬着,竟是中午在酒店門口哭鬧的那個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