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的梆子聲響起時,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在郢州郊外一所別院的門外急停下來。
馬上的人一身玄衣幾乎和夜色融爲一體。他勒住繮繩,不等身下坐騎徹底站穩,便利落的翻身跳下馬背。然後大步踏上臺階,直奔大門內。
守在兩側的幾名侍衛立刻微垂下頭,拱手見禮。那人卻目不斜視,擡腳跨過門檻後一路穿過寬敞的前院,直奔內院而去。
書房中的燈盞太久沒有剪過燈芯,光線微微晃動,有些昏暗。
身着月白色中衣的高大男人斜倚在踏上,掌心攤着幾片碧綠石片做成的鈴鐺,正盯着虛空中的某一處神遊天外。
腳步聲在院門外響起,他稍稍回過神來。
那聲音一路不停地到了門口,突然停頓下來。緊接着,房門輕輕響起“叩叩”兩聲。
“進來。”裡面的人低聲吐出兩個字,然後將鈴鐺小心收入了懷中。
一身玄衣的男人應聲入內,回手關了門後,規規矩矩地走到榻前見禮,“藍鷹見過王爺。”
如此恭謹的模樣讓塌上的人略皺了下濃眉。秦穆上上下下地將他掃視了一遍,低低地開了口,“差事沒辦好?”
藍鷹一直保持着那個躬身抱拳的姿勢,“王爺交待的事情,屬下都已辦妥。”
“行了,別裝了。”秦穆邊說着,邊不緊不慢地從榻上起身,朝窗邊的桌案走去,“青鋒那邊情況如何?”
藍鷹“嘿嘿”笑了兩聲站在了身體,“我聽玄琦說您最近心情都不大晴朗,這不是怕曖昧麼。”
秦穆餘光掃他一眼,並未言語。
藍鷹轉身跟了上去,口中說道:“軍中之事一切如王爺所料,王謹節節敗退,已經引得諸多將士不滿。”
秦穆聞言輕笑了聲,語氣甚是譏誚,“只會紙上談兵的將軍,懂得什麼叫帶兵打仗。”他在紅木椅上坐下,修長的指節習慣性地輕輕敲打着身旁扶手,“北夷主力快到聊城了吧?”
“距離聊城已不足百里。”
秦穆輕“嗯”一聲,微微眯了下眼睛,“過了聊城,再下四座州府,便到了湘湖北岸。”
藍鷹說道:“北夷人不擅長水戰,他們也只能止步於此。當年摩柯那般驍勇,也沒能渡過湘湖天險。”
秦穆擡起手,隨意擺了擺,“今時怕是與往日不同。”
“啊?”藍鷹面露疑惑,“請王爺明示。”
秦穆不答反問,“藍鷹,你覺得北夷常年來犯,是爲了什麼?”
“當然是爲了活的好些。”藍鷹想也不想答道:“北夷蠻荒之地,天寒地凍,缺衣少糧。哪比得上我大衍土地肥沃,生活富庶。”
“沒錯。”秦穆輕聲吐出兩個字,伸手將桌案上一副捲起的地圖展開,指尖點上一處城池所在,“既然是爲了搶地盤,那自然搶一處鞏固一處。你不覺得拓跋明烈此番,和以往的打法大不相同麼?”說着,他指尖向前划動,途徑之處的城池串聯一起,正是開戰後,大衍丟失的城池。
藍鷹看着他手指劃過的路線,眸光微微閃動,“的確,北夷此次勢頭雖猛,但卻犯了致命的錯誤。我朝北境邊界極爲廣闊,他這樣一直帶兵深入,就不怕我們關門打狗?”
秦穆靜默了片刻,“或許是覺得王謹沒有那個本事。又或許……”他話音一頓,還是說了出來,“又或許是太子……哦不,應該是當今聖上,我那位好侄兒希望看到如此。”
此話實在大逆不道,藍鷹聞言神色一凜,下意識警惕地看向四周,“王爺……”
“呵……”秦穆低笑着,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繼續說道:“很簡單的道理,秦璃雖然趁着我重兵,藉機削了我手中兵權,但卻並未將我如何,這就是爲了以防萬一。只要我還在,便是對北夷的威懾。皇兄突然殯天,太子匆忙繼位,本就諸多詬病。秦珏如今執掌湘湖水軍,拒不回京奔喪,擺明了是不承認他這個皇帝。若非我失勢,範曾被順勢隔了禁軍統領的職位,無人裡應外合,邊境如今又岌岌可危,他早就在秦璃登基之日起兵殺回京城。但不管怎麼說,卻始終是懸在當今天子頭上的一把利劍。”
“啊!”藍鷹猛地恍然,“所以皇上是希望北夷人殺到湘湖,好牽制安王殿下?”
秦穆冷冷勾脣,糾正他道:“最好是能讓北夷人直接取走秦珏的性命,這樣才永除後患。”
“呃……”藍鷹一愣,迷惑道:“可若是安王戰死,湘湖失守,京城豈不是岌岌可危?”
“你別忘了,水軍真正的統帥是鎮南候。”秦穆掃他一眼,垂眸看向地圖,而後眉頭微皺,像是在自言自語,“從聊城到靖城,要途徑三羊峽……”片刻之後,他語氣篤定地下達命令,“去通知聊城的守備將軍,若遇戰事,無需殊死抵抗。本王要在三羊峽甕中捉鱉,連同那王謹,一網打盡。”說完,他衝着案前之人揮了揮手。
藍鷹會意,無聲地行禮退去。
轉眼間,書房中只剩下秦穆一人。
他再次從懷中摸出那隻碧綠色石片做成的鈴鐺,捻着銀鏈尾端將它拎起。晃動間,懸蕩半空中的碎石片相互碰撞,發出“叮鈴”的脆響。
秦穆聽着那聲音,心頭一陣惆悵。他轉頭看向夜色漆黑的窗外,脣間溢出低沉的嘆息……
“笑笑,你如今到底身在何處?”
…………
平靜的夜幕下忽然颳起一陣風,風聲裡還夾雜了絲絲鈴音,微弱又熟悉。
殷笑驀地怔住,等到仔細捕捉時,周遭卻已經恢復平靜。她辨認出那聲音是來自另一支鎮魂鈴,也讀懂了鈴音中的牽掛和思念。
其實不用特意感受也能知曉,秦穆若不是思念於她,又怎麼會把玩同她有關的東西。
殷笑將幾絲粘在臉頰上的黑髮撥開。然後又理了理剛剛被風吹散的長髮,從袖中拿出一支精巧的插梳,隨意別在了鬢角。
那是秦穆送給她的第一件東西。
在青州的別院裡,他親手替她綰了發,又將它插上。
不過於那時候他們兩人的關係說來,不應該叫送,而應該叫賞吧。
之前她混混沌沌,不光記憶模糊破碎,許多人情世俗竟也忘得一乾二淨。
這世間能替一個女子綰髮的男人,便只有她的夫君。她知道秦穆不是在乎世俗禮教的人,做什麼事情總是隨性而爲。可此時此刻,她心底有種衝動,想跑到他面前去問一問:到底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是否早在那時,就對她存了不好的心思。
殷笑脣角輕扯,笑意柔和。心情也莫名飛揚起來。
嗯……三天,就三天。等她辦完了眼前該辦的,便去找他。
她默默地念叨着,舉步跨進了眼前的院門。
十多年前的少女被拐案重見天日,皇帝震怒,嚴令重審。
而沈從山在獄中自盡,並未能讓家人逃過一劫。沈氏一脈,還有沈老夫人孃家錢氏一脈,皆被牽連三族。沈府財產被悉數抄沒,這一處曾經富麗堂皇的大宅,也被官府貼上封條,至今已荒廢了半年之久。
宅子裡的家當都已被官府抄沒走,可整體的結構卻還是原來那樣。
前院中那座據說用來鎮風水的假山也還在,暗道的門卻被從外面鎖死了。
殷笑並沒有將它破壞掉,只是站在外面,伸手觸碰上冰冷的石頭。如今她的記憶恢復,靈力解禁,即便是這樣,也能感覺到石門後面的氣息。
那些被害少女的怨恨和不甘依舊還在,即便時隔經年,即便她們已經沉冤昭雪。這地方真是個“風水寶地”,能攪亂她身上封印的風水寶地。
她面上露出譏誚之色,然後閉上眼,稍稍集中了精力。
腦中立刻閃過幾個畫面。一身白袍的中年男人將滿額鮮血的女子扔進黑暗中,又在門上加持了幻術,然後翩然離去。
那時她以爲襲擊自己,並且將她扔入密道的人是沈從山。可卻都是巫姜的手筆。想必她這一路走來,所經歷的一切也都是巫姜煞費苦心的安排。
“呵呵……”殷笑收回手,低聲笑了出來。
“巫姜,你爲了這般費勁心思,我怎麼能辜負你。”殷笑輕聲呢喃着,周身景象再次微微扭曲。待到一切平靜時,她人已經身處青州郊外。
青州的夜晚比安陽城要多了幾分寒意。但對於她來說,卻是毫無影響。
前面的山丘便是四凶血煞所在的地宮,現在卻徹底被摧毀填平了。
殷笑嘆息着,眸光中不無遺憾。
這地方,其實是她和巫涯那些短暫的美好時光的一處見證。那時他們兩個起了齟齬,因爲什麼,早已記不清楚了。她獨自負氣離開山中,遇見了靈慧道長的太師祖。他向她求助破陣,她本想一人解決,卻不想巫涯竟在第二天追趕而至。
他爲了哄她高興,主動扮成她的跟班。陪她一起裝成神棍,在北牧境內四處招搖撞騙。有些事情如今想來,還隱約覺得好笑。
她不知道他是何時將另外一隻鎮魂鈴掛在地宮之中的。但或許一切明明之中早有註定,註定了她和巫涯只有師徒的緣分,註定了她命中情劫該是秦穆。
遠處林中響起一聲野狼的嚎叫。
她不再繼續逗留,轉身再次踏入扭曲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