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清道長就地而坐,道袍下襬沾了些土漬晨露卻毫不在意,手伸伸縮縮,腮幫鼓動,似在食些什麼。
陸離認得他是昨天清虛寶殿中四位分門掌門之一,坐在陳珂身旁面帶微笑的長者,便放下懸着的心鞠躬問好:“老人家您好。”
衛清道長哈哈大笑:“我看上去很老嗎?”又像是自言自語,“也是,我都六十幾了,”瞬爾又問道,“娃娃我問你話呢,你怎麼這麼快就下來了?”
想起這兩日所受凌辱,不堪回首,陸離低頭咬脣,用力扳着手指,強忍住要落淚的衝動。
衛清道長卻似故意戲弄他一般問道:“娃娃你不會要哭了吧?誰欺負你了?”
本尚能勉強忍住,被他這樣一問,“哇”地哭出聲來,哭聲之凌冽,如泣如慕如怨如訴,迴盪在山崖之間。
本只是想戲弄一番,沒想到陸離哭起來竟一發不可收拾,衛清道長顯然也有些驚慌,站起身想去安慰,兜在道袍上的荸薺撒了一地。“娃娃你別哭啊,來,我們吃點荸薺?”
聽到“吃”,陸離纔想起已經十幾個時辰沒有進食,肚子乾癟口腔乾澀,哭聲戛然而止,咽哽着問道:“吃什麼?”
衛清道長見他這麼好哄,也樂了,從地上撿起一顆扁圓的似黑土般長着褐色小凸起的玩意遞過去:“荸薺啊,可好吃了。”
陸離從衛清道長接過荸薺端詳,這分明是一顆黏在一起的土塊,小聲嘟囔道:“這玩意能吃嗎?”
“能啊。”
陸離“哦”了一聲,直接將一顆荸薺扔進口中,牙齒咬破硬脆的外殼,裹在殼內的充盈汁水迸射出來,如暴雨灑在舌尖,一陣清涼滋潤。他不禁感嘆道:“這荸薺好多水!就是混着一股泥土的味道。”
衛清道長哈哈大笑:“我就說好吃吧!哦對了,你那顆是我從地上撿起來的,忘記給你擦乾淨了。你不會都嚥下去了吧?那殼不能吃的。”
陸離望着他瞪大了眼,忙推舌外吐,只吐出一些唾沫,太飢餓,他早已全部嚥下。
衛清道長哈哈大笑,鶴髮在風中亂舞,有些老來瘋的味道。
兩人就地而坐,荸薺已盡數撿起,兜在道袍,衛清道長拿起一顆用道袍擦乾淨遞給陸離,陸離淌着涎水忍住衝動先咬去外殼,再丟進口狠狠咀嚼,新鮮汁水在口腔內亂竄,疲倦的身子跟着一陣哆嗦。
衛清道長又擦乾淨一顆,給他遞去,問道:“不如去我那裡吧?沒人嫌棄你。”
他稍想了一會,搖了搖頭:“我過會就回去。”
衛清道長朝後仰了身子,一臉的不敢置信:“爲什麼?那裡又沒人在等你。”
話是實話,他也知道,早晨他們的態度便明瞭了一切,嘲諷與蔑視在那裡幾乎是家常便飯。“我只是不想就這樣放棄。我想證明給他們看我可以。”
衛清道長“喲喲喲”了幾聲,捏着荸薺在他眼前晃了晃,“跟我走我就給你吃。”
他依然愛搖頭,欲接過荸薺,衛清道長猛縮回手,將荸薺扔進自己口中,一邊咀嚼一邊忿忿道:“不走就不給你吃。”
他一臉茫然:“不是說殼不能吃嗎?”
衛清道長這纔想起,
忙將荸薺吐出,咬碎的果殼隨意散在口腔擱着軟 肉,他只能用舌頭去挑,惹得舌頭一陣乏力,只能張着嘴喘氣。
陸離倒是哈哈大笑,臉上陰霾一掃而空。
臨走前,衛清道長遞給他一盒膏藥,並吩咐他睡前塗抹在臉上。
過吊橋,爬上頂,衆人在練武場習武,無虛寶殿只陳珂一人,拿着抹布細細擦拭着東西兩面的金像。
東面三座金像,牛金牛,室火豬,危月燕。西面四座,鬥木獬,女土蝠,虛日鼠,壁水獝。俱是三丈餘高,手持神器,渾身散發着不可褻瀆的威武霸氣。
陸離又行幾步踏入殿內,鞠躬剛要開口,卻聽陳珂說道:“我不是讓你離開天義峰了嗎,你回來幹什麼。”
聲音冰冷,逐客之意顯而易見。
陸離頷首,目光堅定:“既然掌門將我分到天義,那我便是天義的人,我會努力修行,不會讓您失望的。”
陳珂“哼”了一聲不再理他,顧自繼續擦拭金像。他每日要擦一遍金像,七尊金像如心中信仰,必須一塵不染才能安心。
既然修爲不行,我便砍柴,做些小事,如範子旭所說,細細碎碎俱是修行。正想着,遇上衆師兄習武歸來,遠遠望見了他,相互說了幾句閒話便大笑了起來,近了卻個個張嘴瞪眼,一副吃驚模樣。
陸離正疑惑,低頭瞥見自己高高鼓起的褲襠,不由得臉紅侷促,快速往前行了幾步,到無人處從褲襠中掏出土豆,扔也不是,吃也不是,便想着就地種下,隨手一掏纔想起小單刀已被丟棄,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只能徒手挖了一個淺坑埋了土豆。
天義峰柴房緊挨着下山路口,門前堆了滿地木樁,往日裡衆人忙着練武無人劈柴,只有當伙房木柴燒盡的時候纔會有幾人隨隨便便劈些木柴拿去燒。
陳珂對弟子極其嚴格,在他眼裡實力代表一切,弱者沒有一切權力,雖他每日需擦拭七尊金像,張楊會替他監督,若有人敢偷懶,張楊的鐵拳不會留情。新入的弟子免不了挨他的鐵拳,不過一次過後就沒人敢再犯。
最殘忍的一次,一名三品弟子吃了張楊一拳,身子急速向後飛去,撞斷一根鋼竹即刻昏厥,好在陳珂救助及時,那名弟子撿回一條命,在牀上躺了個把月才能下地,從此不敢偷懶。
柴房門口隨意丟着一把斧頭,已有些生鏽,陸離過去撿起握在手中,比小單刀輕了不少,約莫三斤左右。
一斧一天,直到天黑才劈完一半柴火,整整齊齊地堆在門口。
沒有人過來看過一眼,也沒有人在乎他的飢飽冷暖。
走進柴房,輕輕帶上門,往牆上一靠,便閉眼休息。雖說肚子空空如也,但劈了一天的柴實在有些疲倦,沒一會便做起了夢。
夢中他的臉上塗滿泥巴,不敢置信地望着門上牌匾,“陸宅”兩字觸目驚心。邁進門,一切都是熟悉模樣,栽着的樹,鋪着的路,廊是熟悉的廊,柱是想念的柱。尋路找去,父母正坐在桌邊用餐,見他推門而入,驚喜之色溢於言表。父親放下竹筷起身揚手,忽然想到什麼,面色緊張,五官扭曲在一起,嘴巴一張一合,他聽不清父親在說什麼,只見到他的手前後搖擺,以爲父親在招呼他一起用餐,便往前邁了幾步
。
陸鷹揚臉上恐懼更甚,眼睛幾乎要掉出眼眶,嘴脣張合更迅速猛烈。
陸離卻不明所以,欲伸手撥開緙簾,直到陸鷹揚將碗摔在他面前,他纔看清父親眼中的慈愛與恐懼。
那是黃泉夢,若是他再往前邁一步,便去陰間與父母團聚了。可他不能,還有太多未完成的心願,還有一個要保護的人。
他收回手,默默站在簾外望着父母,一直一直。
醒來天已亮,門縫下邊透着金光。
他站起身子,整夜弓着腰倚牆而睡使得腰有些痠痛,起身推開門,門口放了一隻盛滿飯的碗,香味入鼻,飢腸翻滾,他就地坐下捧起碗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忽得想起昨夜的夢,淚流滿面。
衛清道長坐在暗處吃着荸薺,與冸詠晨說道:“你覺得這孩子能堅持多久?”
冸詠晨不假思索道:“最多三天。”
衛清道長白了他一眼,道:“我打賭至少一個月!雖然我希望他能今天就到我那去,但是太自私總不太好。”
冸詠晨回了他一個白眼,“就你嘴巴厲害。哎,荸薺給我留點,別吃完了!”說罷伸手欲搶,被衛清道長一把打掉,“要吃自己去偷,別老搶我的。”
冸詠晨這就不幹了,瞪圓了眼加重語氣道:“什麼你的,這分明是我偷來的!叫你去的時候你還說什麼好歹是個掌門不能幹這種苟且之事,唆使我去偷的時候你怎麼這麼使勁啊?”
終於將所有柴火劈完,如城牆一般堆砌在柴房門旁。
大碗飯準時擺放在門口,吃過飯陸離便入神修氣。孤身一人更方便修氣,一入便是一整天。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在月下修外招,沒有刀,便用斧代替。
皎月涼如水,澆在地上被樹影遮了大半。人與影共舞,互成一副淒涼美畫。
如此七日之後。
天義峰伙房柴火用盡,錢荀受了些屈辱,罵罵咧咧地到柴房尋些可燒柴火,卻見陸離端坐土上修氣入神,想起方纔所受憋屈,忽的發現發泄憤怒的好去處。
行了幾步,一腳踹在陸離面部兇狠罵道:“掌門不是讓你滾了嗎,你怎麼又回來了?不知道我要用柴火啊,還擋着我的路!”
莫名其妙捱了一腳,陸離迅猛起身雙拳緊握,鼻嘴吞吐着惡氣。
“喲,”錢荀一聲冷笑,“怎麼着,想打架,信不信我弄死你!”撩袖擺出一副動手架勢。
陸離並不動手,只是兇狠瞪着他,卻引來他的不滿,被他反手抽了一巴掌。
“瞪什麼瞪,信不信我把你眼珠挖出來踩扁!”
陸離右臉已腫,仍不動手。範子旭曾教導,習武是爲了救人,不可輕易動手。他的妥協卻助長了錢荀囂張的氣焰,接連兩巴掌扇得他頭暈眼花。
忍無可忍便不再忍,他一腳踹在錢荀襠部,錢荀當即捂襠倒地。
在伙房等候柴火的穆戎遲遲不見錢荀歸來,暗罵了一聲混蛋尋到柴房,見陸離怒目圓瞪而錢荀倒地掙扎,當即一聲怒喝,“臭小子找死!”拔劍便上。
忽然一身道袍從天而降擋在他身前,聲音慈祥寬厚。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