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0z(番外)

三月, 山間濃郁的花香瀰漫,申時,有個小姑娘來到了雁山某位孤僻醫者的家門前。

她叫姜蒔, 來這裡, 是想找一位叫做“斷袖”的大夫, 請他下山給自個娘看病。

姜蒔是個小殭屍, 還是個特別的小殭屍, 娘是殭屍,爹是白狼人族,而姜蒔, 便是他倆相愛的綜合產物,就像鄰居家那隻長相奇怪的沙皮鬆獅犬, 她給自己起了個相當了不得的外號。

殭屍狼。

活了十七年, 哪哪都好, 除了與殭屍幾乎同音的名字,這個名字讓她一直耿耿於懷, 但到了今日竟釋懷了,因,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她覺得,斷袖都能被稱作姓名的話, 她叫做殭屍又有何妨。

院門半開, 稍稍探頭, 裡面曬着少許藥材, 但未見着人。姜蒔直了直身子, 站在外面擡手很有節奏地敲了敲門,接着, 便聽見有緩緩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再接着,半開的門完全被打開。來應門的是個高高瘦瘦的男子,穿着墨袍子,仔細這麼一瞧長相,長得還真不賴,尤其是那淺桃色的薄脣,好看極了。

男子向着她,未出聲。

姜蒔清清了嗓子,問:“請問,你是斷袖,斷大......”話未完,門已經被狠狠關上。

姜蒔愣愣站在門外,而那位“斷袖”,此刻的心情簡直差到極點。

他叫段琇,這琇字之意,是像玉一樣的石頭,那會,他爹煞費苦心,萬中選一,才選得這個琇字,結果,連在一起竟與斷袖同音。

從小,他飽受折磨,因此,經過長年磨鍊,他敏感到能聽出段琇與斷袖的區別,比如神情,比如語氣。

外面的姜蒔一邊敲門,一邊口中還不停道:“斷,斷大夫?你是斷袖斷大夫嗎?你是斷袖斷大夫吧?我叫姜蒔,是來求醫的,我娘有瞌睡症,斷大夫能隨我下山幫她看病嗎?我會付診金的,雙,雙,雙倍,你看行不?呃,斷袖,斷袖,斷大夫,你還在嗎?”

段琇抽動脣角,聽着,聽着,怒了,將門再次打開,瞧着姜蒔一副呵呵笑的樣子,他忍住脾氣,朝着姜蒔道:“求醫?知道我這裡的規矩嗎?”

姜蒔眨眨眼,慢慢,小心翼翼問:“規矩?什麼規矩?”她搖搖頭。

段琇冷冷一笑:“死人不醫。”

姜蒔呆掉了,在覺得自己好像被看穿時,轉念一想,她和娘雖是殭屍,可又不是死屍,不是死屍,那便不是死人了,撓撓後腦,很沒底氣,小着聲反駁道:“我娘不是死人,還活着呢,嗯嗯。”有些心虛,埋着頭,看有螞蟻在地上爬,數了數,在數到十五時,只聽砰一聲,門關上了,懵懵地用手一推,裡面竟給關死了,好像怕她會偷跑進去一樣。

呃呃......

姜蒔輕輕撓了撓門,接着,貼耳偷聽,再接着,便寂寥地往門前一坐。

從桃雅過海到了雁山,她一刻未多停留直奔國都城,打聽有沒有醫術高超的大夫,在打聽的過程裡,偶遇一老者,這才找到了段琇的住處。

姜蒔沒有灰心,畢竟,求醫過程肯定坎坷,而且,好大夫本就難尋,更何況,這難尋的好大夫還居於深山,面相上一看便是超凡脫俗的,正因如此,他的冷漠,絕對是給予求醫者的試煉,就看你是否耐得住性子。

氣定神閒,清心寡慾,姜蒔盤腿坐,閉眼吐納氣息。

關上門,沒有聽見吵鬧聲,段琇藉着門的縫隙向外看,竟瞧見了一個坐着的身影,樣子蠢極了,他輕哼,不予理睬,轉身回了廳。

廳內佈置簡潔,一張四方桌,牆面上掛着墨畫。

段琇在四方桌邊坐下,面前,走時半空的茶杯現已又被斟滿,他坐正,向右側看去:“何時回去?”

右側坐着的男子,樣貌眉如墨畫,俊美絕倫,他將身微微後仰,修長的手指從桌面上劃過搭在臂上,沒有給予回答,而是微微一笑,問道:“這麼快便回來了,是何人敲門?”

段琇飲了口茶:“何人?”將杯重重放下,淡着嗓音道:“殭屍......大概吧。”

男子聽他說完,揚眉:“殭屍?大概吧?”

因爲姜蒔,段琇本不錯的心情算是徹底給毀了,按了按眉頭,將話鋒一轉:“這趟打算待多久?”

男子側身,聽着山間流水潺潺,看着遠處白霧濛濛,微笑:“風景如畫,月夜花朝,若能住在這樣的地方,倒也不錯。”

段琇轉了轉茶杯,慢慢道:“是呀,住慣了雕樑畫棟的將軍府,這裡倒是能圖得一時新鮮,尤其三月,漫山遍野,繁花似錦。你說,真是哪哪都好,唯獨缺了丫鬟僕子,若是能把沐楓院整個移至到這處,豈不快哉?”

男子揚眉:“聽這話,你好像不願我住在這?”

段琇道:“那倒不是,你願來,陪我下下棋,品品茶,算是求之不得,要何時走,隨你心意。只是,今年你好像來得有些勤了,並且,每回來這,隔不了十天半月,沈伯父便上門同我要人。”頓了頓,片刻緩緩道:“天城,你還真是不讓人省心呢。”

沈天城淡淡笑了笑:“喂喂,那你呢?師父將你送上山學道,可你嫌那規矩太重,不聲不響離了觀,師父慪着的氣還未消,你又爲親事一聲不響離了家,只因要圖個清靜。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在道觀待了十多年,爲何又想要學醫?”

段琇站起轉身望向院外:“興許......是因爲我娘吧。”外面鳥聲四起,院門在這時忽顫了顫,像是門外有什麼倒在了門上,他盯着看了一眼,很快轉回視線,倚着桌邊,道:“即便是這樣也不行。”

沈天城用手輕敲着桌面:“什麼不行?”

段琇轉回身,道:“沒什麼。”

從申時到戌時,從天色微亮到夜色到來,段琇用過飯便待在了研藥小屋,估摸,要一直待到子時,明明是個大夫,可對上門求醫者並不是個個都願醫治,明明當初還嫌道觀規矩定得太重,可如今,自己定的規矩不僅重,還很繁多。就這點而言,沈天城覺得很有趣,他從屋內走出,站在門前左右望,想了想,邁步向外走。

沈天城踏着夜色來到院門前,他想着,這兒不是國都城,這兒不是將軍府,現在,不過剛剛戌時,於是,他打算藉着月色站在高高的山頂邊,賞一賞,被夜色與月色籠罩着的雁山。

院門竟是關死的,沈天城挑眉,自言自語:“這是要將誰拒之門外?”殭屍?對段琇先前的話,沈天城有些在意,邊想着,邊將門打開,稍稍向外走了一步,便看見右側門前有什麼縮成一團。

他愣了一愣,仔細看看,縮着的是個小姑娘,大概十六七的年歲,有些瘦,模樣有些奇怪,至於哪裡奇怪,呃,比方說,有對毛絨絨的耳朵,再比方說,有條蓬鬆松毛絨絨的大尾巴,繞過腰部,被抱在懷裡,沈天城覺得,應當很暖和......吧。

真的?假的?殭屍?大概吧?沈天城思了思,有些亂,故而,湊近,蹲下身子,用手碰了碰在夜間真假難辨的耳朵。柔軟的細毛,傳入手裡暖暖的溫度,並且,在被碰觸時還顫了一顫,沈天城快快縮回手,覺得很不可思議。

此時,姜蒔一場好夢,她夢見精誠所至金石爲開,段琇終於願隨自己下山,簡直開心到可以投胎去了,她彎着腰仰面長笑,笑着,笑着,被誰一腳踹下了山,一着急,夢裡夢外都站起身,朝着某處隨手一指:“是哪個王八蛋踢的我?!”罵完,直接摔地上,趴在門檻上面繼續呼呼大睡,尾巴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

沈天城方纔是真被嚇着了,怔了好久,再看看眼前,竟一下沒忍住,笑了。

起早趕路,來回折騰,姜蒔真的太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因爲有些冷,迷迷糊糊便用尾巴取暖,現在,她用臉蹭了蹭地面,哼哼唧唧道:“好硬好涼,好想回家......”

沈天城止住笑,喊了兩聲姑娘,可姜蒔睡得太死,只得默默看。

由蹲着改爲坐着,藉着月光,沈天城瞧了瞧姜蒔,圓圓的小臉,還留着稚氣,面顯得過於白皙,血色很淺,興許是夜晚的原因吧。髮髻上插着一支玉簪,雕着木槿花紋,最上端掛着一顆像是幼獸的尖牙,還真沒見過這樣的簪子,但很襯她,而她整個模樣,算不上普普通通,也算不上漂亮,不過,看久了,倒是很耐看,還很特別。

看了很久後,沈天城站起身,原本是想把姜蒔帶入內,可在彎身時,有一個聲音傳來:“你在做什麼?”

沈天城偏頭,是段琇,直起身子,面上帶着笑意:“你便是你所說的殭屍?”

段琇看看姜蒔現在的模樣,道:“......大概吧。”再看看沈天城:“回去吧。”

沈天城未挪步,問:“就讓她睡在這裡?”

段琇把沈天城拉入內,睨了一眼好夢的姜蒔,毫不猶豫,重新將門關上,並且關死,接着,慢悠悠往裡走,邊走邊道:“死不了。”當踏上游廊,慢慢回身,聲音淺而淡:“用不着管她,過不了幾日,她自然便會離開。”話落,直直向着研藥小屋去了。

沈天城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半響,慢慢走回了屋。

姜蒔睡得迷迷糊糊,快要被冷醒時,有什麼落在身上,感覺,軟軟的,暖暖的,連連用尾巴拍打地面,想要睜眼看看,努力,再努力,接着,睡得更死了。

第二天大早,姜蒔醒來,興許是睡到半夜不覺得冷了,現在尾巴同耳朵都有好好藏着。

她起身,伸了伸懶腰,這時,有什麼從腰間落下,低頭,竟是條軟被,摸摸,她激動得難以言喻,控制不住讚歎:“哇,上品,上品,好軟,好輕,蓬鬆鬆的,像雲一樣。”一個激靈,望着院門:“斷袖,一定是斷袖。果然,看着兇巴巴,其實心善得很,而且,他一定感覺到我求醫的誠意了。”

敲敲門,一臉期待,等了等,無人迴應,想着“斷袖”估摸沒醒,轉身把軟被疊好擺在了門邊,心情極好,摸出一個餅來吃,結果,這餅一吃便是一個晌午。斷斷續續,姜蒔一口一口慢慢吃掉了兩個半的餅,期間,還敲了八次門,可始終無人來應。

正在姜蒔琢磨不明白時,遠處有人走來,等靠近了,四目相視,來人未出聲,只是敲了敲門。

姜蒔坐着,擡頭,雙目亮晶晶望着來人:“你是來找斷袖斷大夫的嗎?他還沒醒呢。”

來人再敲敲門,面上有些不敢相信:“還未醒?現在已經過午時了呢,而且,段大夫一向卯時就醒了呢。”

姜蒔一臉誠懇:“真的,我都敲了好久,裡面一點動靜都沒。”

來人覺得姜蒔不像是在撒謊,信以爲真了,便想着要坐下一道等,結果,撅着屁股剛落到一半,門開了,回頭,就姿勢而言,極其尷尬。

姜蒔認定了軟被是段琇給自己蓋上的,於是,現在看見段琇,起身,拍去裙上的灰,面微紅,柔着聲輕輕道:“你醒了?”

段琇怔了怔,一時無語。

來人直身轉面,輕咳:“段大夫,我是來取藥的。”

段琇道:“進來吧。”見來人入了內,姜蒔跟在後頭含羞邁步,卻撞上了門。

同樣是求醫,自己被遺留在門外,姜蒔頓感絲絲悲傷,看看軟被,想了想,好吧,坐着再等等吧。

過了半刻,來人抱着藥離開下了山,姜蒔一臉期待,瞧見段琇要關門,送上手臂擋着,開口道:“斷袖,你隨我下山吧,我住在桃雅,離這不遠。斷袖,好嘛?”

關不上門,段琇皺着眉:“我不會答應你的,我已經說過了,死人不醫。”

在姜蒔鬆了力時,段琇將門狠狠一合,姜蒔雖有收回手,但手指還是被夾着了,喊了一嗓子,眼睛頓時紅了一圈,因爲太疼了,忍了忍,沒哭。瞧姜蒔一臉委屈的模樣,段琇愣了愣,隔了好一會才道:“你......快些下山。”話罷,將門關上,不過,這會沒有再關死。

姜蒔揉了揉手指:“好疼呢,被爹用棍子揍時,都沒這麼疼。”嗅嗅鼻子,往老地方端正一坐:“我纔不會走呢,哼哼,你不隨我下山,那我就在這待一輩子,反正,我一輩子長得很。”

段琇現在太陽穴疼得很,回想姜蒔剛纔的表情,他倒成了罪人。

往回走,坐在院門斜對面的沈天城手撐着下巴暖暖微笑:“師兄,這樣可不行哦,得好好道歉呢,女孩子的手可傷不得。”以這個角度望過去,方纔的事,看得還算清楚。

段琇停步,不語。

沈天城再道:“不如,你隨她下山,當做賠罪。”

段琇硬着嗓音道:“我是道士,讓我給殭屍看病?”甩了甩袖子:“開什麼玩笑。”

沈天城低聲一笑:“可你現在是大夫呀。”看段琇沉着臉離開,沈天城滿面笑容。

坐在桃花樹下,沈天城將眼前書翻頁,可他現在的心思卻全然不在書上,望了望院門,有些好奇,興許是好奇門外的姑娘吧,她有沒有很疼,有沒有哭,有沒有離開......

很想看看,可他還是一動不動坐着,因爲,好像很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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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過後,姜蒔已經在門前坐了七天,她覺得,這好像不是試煉,自個只是被單純的針對了。

雖說段琇有給她蓋軟被,但不得不說,這傢伙,實在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

這一天,姜蒔在後山小湖洗了個澡,回來時,院門大開着,外面站着好些人,還有頂亮閃閃的轎子,院內堆放着好多禮,紅通通,豔得扎眼,不用細數,至少不少於二十件。

向外面的人一打聽,原來是國都城裡面的有錢老爺上門求醫,那些禮都是送給段琇的,若是醫好了,還有重酬。

姜蒔很羨慕,很嫉妒,很害怕,因爲,她準備的診金,好像還不如那個用來裝禮的盒子。

正抹着汗,裡頭變得吵吵鬧鬧。被下人喚做老爺的中年男子往外走,黑着臉:“只不過多問了幾句罷了,說不醫便不醫了。”一旁的下人說是呀是呀:“老爺您消消氣,別同他一般見識,天底下大夫多着是,還愁找不着嗎?”

吵雜聲,搬物聲,那個老爺即便是坐進了轎子,嘴也一直沒停過,直到離遠了,吵鬧聲才止住了。

姜蒔摸了摸脖子,要轉身時,看見地上有一本簿子,撿起翻開一看,是禮單,每件禮都十分昂貴,往下看,有大戶老爺的名字,往上看,有段琇二字。

段琇,斷袖,段琇,斷袖,反覆讀了幾遍,回頭,段琇正好站在背後,臉難看得不像話。

姜蒔寒毛一豎,顫了顫,沒這麼敏感吧,讀起來都一樣呀,想了想,小心翼翼:“斷袖。”

“砰”,門關了。

姜蒔丟了禮單,急急敲門,道歉:“段琇,段琇,段大夫,我錯了,我不是有心的,我是真以爲你姓斷,名袖,並不是在罵你,別同我計較好嗎?段琇,段琇,你開門呀,我向你賠不是,還不成嗎?”

看來不成,因爲很明顯,她被段琇無視了。

她一直道歉,等到了晚上,累了,餓了,打開包袱,餅已經所剩無幾,她是真沒想到求醫路這麼艱難,否則,她一定多帶些來。不捨,但爲了填飽肚子,還是摸出一個餅來,打算送入口,草堆沙沙響,圓着眼睛仔細看,接着,被嚇了一跳,有條很大的獵犬踏平了草堆向她而來,憑感覺,這獵犬好像是餓了,這會看着餅留哈喇子呢。

姜蒔護着餅,有些害怕,因爹只教過她怎麼耐砍,卻沒教過她怎麼去砍別人,在懊悔沒學兩套拳防身的同時,她抖着腿,弱弱朝那獵犬惡狠狠地“汪汪”了兩聲。

兩聲汪傳入院內,正好在院外的沈天城輕輕鬆鬆一跳,便坐在了牆頭上,向下往,竟看見姜蒔與一條獵犬對峙,有趣的是,那條獵犬好像佔了上風。

姜蒔是汪了兩聲,明明是狼,卻像只狗,而獵犬是長嚎了一聲,明明是狗,可氣勢直逼某狼。

某狼抖了抖,蔫了,這使得沈天城不禁笑出了聲。

獵犬上前,姜蒔心猛顫,將餅用力甩下山,獵犬便追着下山了,半刻後,姜蒔心痛到趴在地上後悔不已,她好像是殭屍狼來着呀!!!

而坐在牆頭上的沈天城,好像挪不開視線了,看着姜蒔,很可愛,很有趣,但更多的是對她的在意。

暮去朝來,第八天,第九天,到了第十天,姜蒔再也忍不住了。段琇每天到午時便會去到後山,爲了突顯誠意,姜蒔選擇默默跟着,他走着,她跟着,他止步,她看着,他要爬上山壁採藥,她覺得立功的時候到了,急急衝上前,推開段琇,剛踩着了山壁,只聽後面一聲悶哼,回頭,躺在樹邊的,好像是段琇。

姜蒔咽咽口水。

她並非故意,本是滿滿真心,卻被如數奉還,回來時,段琇強拉着她,指着下山的道讓她麻溜滾回去。

姜蒔很是委屈,覺得,她都已經道歉了,再者,她是真的想要幫忙,在門前待了已經第八天了,可段琇還是無動於衷,想着,離開算了,慢慢拿起包袱,看見躺在牆邊的軟被,開始猶豫不決,要不要再堅持堅持。

姜蒔覺得,除了口邊掛着死人不醫,段琇還是挺好的,給她軟被,還給她吃的,雖然沒親眼所見,但這裡似乎也只有他一人。想到這,涼涼的心一下變暖了,敲敲門,喊了聲“段琇,你就隨我去桃雅吧。”等了等,裡頭人只回了一個字“滾!”

姜蒔默默站了站,接着,臉漲紅,氣急了,包袱一甩,翻上牆頭,院內無人,她看見廳內好像有動靜,扯開了嗓子,衝着裡頭大聲喊道:“斷袖,斷袖,斷袖!!!”連喊三聲用來泄憤,再接着,段琇出現,面色驟寒,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段琇快步出了廳,出了院門,黑着臉,一言不發,把姜蒔提着放在山道前,踹了下去。

此後,姜蒔再也沒提過讓段琇隨她下山,而是,每天按時喊三聲斷袖泄憤,樂此不疲。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幾天,某天,姜蒔算算日子,她已經在這裡待了半月,求醫早在幾天前便放棄了,現在,泄憤泄夠了,她打算離開了,想着,再去一趟國都,大夫而已,不乏其人。

想走,可天公有意留她,午時,下雨了。

天色微暗,風起,小雨慢慢落下,接着不多時,細雨轉變爲滂沱大雨。

看看越下越急的雨,再看看緊閉的院門,猶豫再三,姜蒔坐下,靠着勉強可以擋雨的門邊。

雨急急落下,片刻後,她已經差不多溼透了。與其這樣,她還不如冒雨離開,不過,聽着這雨聲,好像有些困了,其實,她完全可以借用那軟被遮遮雨,總好過現在這樣,可她好像有些捨不得,反着手摸了摸藏在身後的軟被,摸着好軟,比她的毛還要軟。腦袋搭着門邊,一面想,一面摸,再聽着雨聲,睏意一起,便不管不顧,呼呼睡了。

天色微暗,雨持續下着,隔了一小會,院門半開,沈天城撐着把青色油紙傘走出來,看見姜蒔竟這樣睡着了,不由一笑。

輕輕將院門合上,沈天城轉身在姜蒔身旁坐下,再將傘送至她眼前,擋住迎風撲面而來的雨。

沈天城撐着傘一動不動,兩人算是並肩而坐,雨順着傘的邊緣滴下,滴答滴答,落在地面的水窪上,濺起小小漣漪。

眼前的雨,時急,時緩,過了好久,等天慢慢明亮,雨止住。

沈天城望向姜蒔,笑了一笑,在緩緩放下傘時,想着要不要叫醒她,便向她湊近,當把那張睡着的臉看得相當清楚時,心跳得有些快了。

傘放下,遮住了兩人,雨後夾着泥土清香的風拂過,當沈天城驀然起身離開,姜蒔慢慢睜開眼,有什麼從眼前晃過,她沒在意,只是看着遠處的景象,輕呼了一聲:“是彩虹。”

姜蒔在門外對着彩虹讚歎不已,而門裡,沈天城拿着未收好的傘,左手抵着脣,覺得很不可思議。

對她,很在意,沈天城想,大概是因爲她很特別,姑且算是這樣。只是,剛剛,她像是一顆玉石晶瑩剔透,甚至,透着不一樣的光,想要緊緊握在手裡的光,於是,當姑且轉變爲驚訝,才遲遲發覺,心中的這份悸動,使得整個人搖晃不已的悸動,好像是戀慕之情。

沈天城因雨全身溼透,顯得狼狽不堪,放下傘,邁步,邊走,邊揉亂了發,將玉冠取下隨手放在石桌上,再回頭,看着半開的門,他很想姜蒔能看一看這裡,但似乎,姜蒔很執着於雨後的彩虹,讚個不停,他笑了笑,回了屋。

賞完彩虹,姜蒔提着包袱要下山,看看軟被,再看看破天荒半開着的院門,琢磨琢磨,抱着軟被,跨進了院內。

大着膽子,喊了聲段琇,等了等,未有人應,撅着嘴,把軟被擱在石桌上,摸摸,再摸摸道:“其實你人挺好的,就是不講情面。呃呃......被子還給你了,我要下山了,一輩子都不離開,當然是說笑的......”靜了靜,她覺得,自己有夠傻的,嗅嗅鼻子,轉身,沒留神,提着的包袱碰到了擺在石桌邊的白色玉冠,起先,倒下,但未落地,只是在顫巍巍晃着,就在姜蒔鬆了一口氣時,一陣風吹來,她反應慢了慢,只得眼睜睜看着玉冠滾下掉落,接着清脆一聲,碎了。

呃呃呃......

姜蒔張大了嘴,愣住了,看着玉冠,她都能想象出,段琇得有多生氣,打算溜走,可好死不死,撞上了正走在遊廊上的段琇。

姜蒔擋住摔碎的玉冠,僵着聲道:“段,段琇。”

段琇上前,態度極差:“出去!”緊接着,瞧出了她神情有異樣,靠近:“藏了什麼?”

姜蒔結結巴巴,道:“什麼都沒,我是來還被子的.......哎哎,你別推我呀,大家都是斯文人,動起手來,傷了你我可不負責哦。”話剛落下,姜蒔便被推到了一旁,看着段琇正在彎腰查看,她覺得壞事敗露了,心慌慌,瞧見某屁股近在眼前,腦子一熱,擡腳狠狠踹了下去,踹完,她倒吸一口涼氣,退後,再退後,轉身溜,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未回頭,爬起就往外衝,邊衝邊道:“我錯了,我錯了,你大人有大量,千萬別生氣呀——”

聲音由高變低,再漸漸散去消失。

沈天城換了衣袍走過來,明明聽見了聲音,可卻沒見着人,四處望了望,問:“怎麼了?”

段琇彎身將碎掉的玉冠撿起放上石桌,硬着聲,沒好氣:“瞧,她乾的好事。”望了望院外嘖了聲:“溜得倒是挺快。”

沈天城笑着向段琇道:“讓你嚇着了?不過嘛,按你平常的脾氣,哪能由得她這般鬧騰,既然這樣,還是同她下山吧,否則,她會一直纏着你哦。”

段琇冷哼,拂袖離去。

沈天城笑了一聲,看看玉冠,再看看院外,上前,在門檻內,姜蒔戴着的玉簪躺在地上。

撿起,向外走,門前空蕩蕩的,哪裡都尋不到姜蒔的身影,興許是躲在了某處。

他笑笑,將玉簪握緊,與她,應當要真正見上一面才行。

這樣想着,只是,那天后,他將本該丟掉的玉冠補好,可,姜蒔卻再也沒有出現。

一天兩天,四天五天,等到了第六天,沈天城下了山,帶着一把佩劍,同那支玉簪子。

去了桃雅,下船時剛好午時,此時陽光明媚。

腰間,那支玉簪子靜靜躺着,沈天城慢慢向前走,在這熱鬧非凡的市集中,有個孩童的聲音奶聲奶氣,道:“殭屍專吃小孩子,是嗎?”接着有人跟着笑語:“盡胡說。”

驀然止步回首,站在那的姑娘着淺藍衣裙,她的脣角微微揚起,伸手捏了捏面前孩童的臉一本正經道:“殭屍什麼都吃呢,可一點都不像你這般,挑食。”

孩童氣呼呼跑開,姜蒔嘿嘿一笑,她抱着藥材回家,全然不知有人在看着這邊。

沈天城取出玉簪子,緊握在手裡,快步上前,喚了聲姜蒔姑娘。

而姜蒔,在途徑酒樓時,聞見有聲,便回頭,只是,回了一半,因看見了坐在酒樓窗邊正飲酒作詩的男子,她一下愣住了,要如何形容,大概是,相貌堂堂,溫文爾雅,只是舉杯淺笑,也足以使得她忘了呼吸,甚至,連有人喚她,爲何喚她,都忘得一乾二淨。

還真是奇怪,沈天城不久前還在想,只是想要見她,跑來桃雅,都怕會嚇着她,沒見着時,他很不安,想了很多借口,可現在見着了,諸多借口像白霧慢慢消散了。

他不再往前,就這樣看着她,可她,卻癡癡看着坐在窗邊的男子,直到滿臉通紅離開。

那是喜歡,沈天城很清楚,因爲,在那時,她的雙目裡只剩下戀慕。

坐在客棧裡,看着手邊的玉簪,沈天城愣了一時。

當晚,他喝了一壺酒,有些醉了。

第二天醒來,沈天城頭疼得厲害,掀被下了牀榻,洗漱穿戴好,離開客房。從客棧出來的時候,日已三竿,街邊熙熙攘攘,雜聲四起,沈天城按按額頭,邁步前行,還是昨天的街道,只是,未遇見心中所想的人。

這一天,他離開了桃雅。

沒有回國都將軍府,而是在段琇那住下了,抱着與世隔絕在雁山看花開花落,直到三個月後,沈天城收到一封家書,上寫着:吾兒,速回,否則......六個字,渾厚有力,否則後面還故意空着,估摸這意思是,回早了,興許還能從輕發落,回晚了,哼哼,必有重罰。

不得不回,只好下了山,站在官道旁,一邊是回國都城,一邊是去往桃雅,沈天城摸了摸腰間的玉簪子,向左行。

暖風撩過衣袖,聲響清脆,半倚着身,傾聽四周的波瀾,海風緩緩拂面,再次站在桃雅不是陽光明媚,而是暮色蒼茫。

沈天城是想將玉簪子歸還,時隔三月,還帶着一絲期待吧。

在去往客棧的路上,他見有個身影形跡可疑,追上前,那人着黑衣,蒙着面,扛着個已被迷暈的小姑娘。黑衣人不由分說,拔劍相向,沈天城往右側一躲,用劍柄擊中黑衣人的腹部,使得黑衣人連連後退。交手數回合,黑衣人覺得今兒太吃虧,畢竟自己還扛着個姑娘,再加上眼前的人不像衙門裡吃乾飯的捕快,倒是有真本事,於是將肩上的小姑娘扔了出去。

沈天城接住小姑娘,而黑衣人早在這時消失在黑暗中。

小姑娘吞了迷煙,一時半會還醒不來,沒有法子,沈天城只得將她送去了衙門。

桃雅縣衙裡,縣老爺愁得很,百餘年,桃雅還真是第一次碰見這樣棘手的案子,還是採花案。半月內,城內還未成婚的姑娘接二連三被糟蹋,可恨的是,這採花賊還極其聰明,計劃周全,連退路也是,抓不着,真是惱人。

正在抓耳撓腮,有官差前來通報,說是有個男子從黑衣人手裡救下了林樂布莊的林家姑娘。

縣老爺可想而知,猛一個激靈,趕到前廳,看看不省人事的林家小姑娘,再看看站在廳中那品貌不凡的男子,激動地握着沈天城的手,道:“少俠,要當捕快嗎?”

沈天城推辭再三,但實在抵不住面前人老淚縱橫的模樣,便答應縣老爺,幫他將採花賊捉拿歸案。

縣老爺含淚,問:“少俠,你的名字是?”

沈天城想了想,回道:“沐澈。”

就這樣,想要歸還玉簪子,卻遲遲未能歸還,冒着回去必會被沈將軍重罰的風險,沈天城已經在桃雅待了三天,等到了第四天,也不知是誰出了個餿主意,讓沈天城男扮女裝,當誘餌,身形高大一些沒關係,樣貌好看就行,採花賊肯定見色起意。

提主意的人小心翼翼看看沈天城,還在想他應當不會同意,但沒想到,沈天城倒是爽快應下了。

於是,拍拍手,一個看似應當快速有效的方案便出世了。

當天達成共識,隔天,沈天城被帶着了布莊,在那裡,他碰見了三個月前坐在窗邊的男子。

衙門的捕快告訴沈天城:“這是咱縣爺的兒子,常沭。”再看看常沭,嗯了聲,腦子裡轉了轉,向他簡短且小聲道:“這是衙門新來的捕快,沐澈。”

沈天城愣了好一會,等有人把衣裙遞來,他回過神,看了看,道:“這麼快?”

衙門捕快兩眼閃閃,期待萬分,邊把沈天城往裡推,邊道:“連夜趕工,能不快嗎?你試試,嘿嘿嘿。”

沈天城往裡走,這時,聽見常沭道:“喜歡嗎?”

回過頭,剛邁入布莊的姜蒔因爲被常沭輕輕一拉,踉踉蹌蹌險些摔倒,等穩住了步子,看着眼前淺黃色的衣裙,她害羞地點頭點頭,道:“嗯。”

沈天城立在原地,與姜蒔不過四步的距離,可她的眼裡,似乎已經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看着他倆並肩離開,沈天城苦笑。

日落西山,原本覺得相當完美的計劃,並沒有讓萬惡的採花賊落網,某捕快表示明天換身白裙飄飄試試,結果,過了一夜,桃雅城鬧開了。

採花賊死了,被姜蒔打死了。

姜蒔與常沭已有婚約,鑑於這個原因,姜蒔打算幫一幫她未來的縣爺爹。

假意被採花賊擄走,等到了僻靜無人之地,她毫不猶豫給了採花賊一擊,本是打算打暈他,捆了,再偷偷丟在衙門前,也算是功德一件,可沒成想,下手力道沒掌握好,竟把採花賊給打死了。

跪在公堂上,姜蒔抹抹汗,回了話,但錯漏百出。縣老爺頭疼得很,最後在沈天城的提點下,判了姜蒔一個,除暴安良。

案子判完,圍在衙門外的人羣慢慢散開,姜蒔離開衙門,她的慈父姜伍親切道:“姜蒔你可真行呢,看我怎麼收拾你。”看着姜伍離開的背影,姜蒔清楚自己錯得有些離譜,害死了一個人,雖說那人算是罪有應得,但她還是覺得於心不安,想想,想想,眼紅了一圈,常沭以爲她是被嚇着了,忙拉着她柔聲安慰。

而一旁,沈天城站在遠遠的地方,爲何來?來了要如何做?他已經不太確定,但他想,早在那一天,他們已經擦肩而過,既然這樣,便不要再去打擾。

他回身離開,脣角微揚,像是在嘲笑自己似得。

其實,這些都是些藉口,爲他的後悔不已,而找的藉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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