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天青雖然冷淡,但向來有一種事無不可對人說的混不吝氣質,所以劉鬍子問起,許問也如實以告:“連。”
劉鬍子的眉骨高高飛了起來,些許複雜的情緒從他臉上掠過。
但他皺紋太深、冷靜的速度太快,許問還沒有解析出來它就消失了。
“您認識他?”他小心試探着問。
“……嗯。很多年前的事了。”劉鬍子眯着眼睛看前方,再次把菸嘴塞進嘴裡。他這才發現煙鍋已經熄滅,嘆了口氣,把菸袋放在了一邊。
許問跟着連天青學了這麼多年的藝,不僅沒有更瞭解他,反而不斷在發現這個人真的很不簡單。
對於匠作和修復,他幾乎沒有不知道的事情。
最早第一次走進舊木場大門,看見他問女兒某種木頭的材質時,許問還以爲兩人是在正常討論。
後來熟了他才發現,這其實是連天青在教……或者說在逗女兒而已。
關於木材或者說木匠相關的事情,他就沒有不知道的。甚至除此之外,別的門類他也無所不精。
這次許問幫助班門師兄弟們反推百寶箱用途,爲什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找到這麼多種工具的尺寸、將其與之對應?
因爲這些工具全都是他在連天青那裡看到過無數次的,每一種他都非常熟。
再加上他現在對尺寸數據的敏感度,直接就一一對應上了,幫了師兄弟們的大忙。
當然,他也沒想到劉鬍子師徒也就是因爲這一點,隱約猜到了他師父的身份。
“姓連,叫連天青對不對?”劉鬍子說,“不過你也不用在意,他這個名字放到外面去也沒幾個人聽說過,對不上號。”
“您的意思是,我師父以前行走江湖的時候,用的並不是這個名字?”許問問道。
“對,最出名的幾個裡沒有這個。”劉鬍子說。
最出名的……幾個?
連天青過往的人生感覺挺精彩豐富的啊?
許問還留意到了“不用在意”這四個字,看來這過往人生精彩之餘,也並非那麼和平。
許問沒有繼續問下去,劉鬍子也沒有繼續說。
兩人一時間都沉默了下來,不遠處師兄弟們吆喝着,正在給清理乾淨的木牀補配各種缺少的零件,進行加固。
普通的木匠在這一步主要強調的是傢俱的實用性,不會太顧及美觀——這樣一套普通的民用榆木傢俱,連雕花裝飾都沒有幾條,大部分東家也不會太在意這個。
但班門這些師兄弟不一樣,他們說笑歸說笑,手上的活計一點也不馬虎。
他們選擇合適大小的木料,補充在缺失的部分,修整成跟原來一致的形狀和質感,連邊緣連接處也打磨平滑,然後才用膠或者榫卯連接在一起。
“普通家家的,東西能用就行,要不了這麼細緻。”劉鬍子突然說。
“兄弟們出來做活,掙點小錢,主要還是磨練手藝。”許問笑着說。
“修這一套多少錢?”劉鬍子問。
“師兄談的,我沒問。”許問說,話裡全是對許三的信任。
劉鬍子若有所思,看着少年們補配完木牀的零件,將它們拼接起來,補漆上漆。
漆味從那邊傳過來,有點刺鼻,但對劉鬍子來說太熟悉了,反而覺得挺喜歡挺好聞的。
他又把煙點燃了,吧噠吧噠抽完,煙味混合着漆味,更熟悉了。
班門一共十六個人,扣掉許問十五個。當然不可能這麼多人對付同一張牀,他們是分了工的。
不過他們沒用“全分法”,而是保證每一個人都能接觸全部的流程。
這張牀上漆的時候,旁邊的一個櫥櫃和兩張凳子也都做到了後期。
許問在旁邊等得有點無聊,舉起一隻手說:“求求你們了,讓我也搭把手吧。”
他說得很可憐,兄弟們都在笑,爭先恐後地拒絕他,讓他在旁邊好好當監工,只許動嘴,不許動手。
許問“氣急敗壞”,真的開始動嘴挑刺了。
按照正常民用木工標準,班門兄弟們做的活計一點問題也沒有,算得上是非常紮實出色了。
但許問不一樣,他比照的是連天青對他的要求。
連天青什麼眼光,許問可以說是他唯一的親傳弟子,連天青對他從來都是隻批不誇,要求得非常嚴格。
而許問以往修復的木器,形狀比這個更復雜,花紋比這個更細緻,損壞情況比這個更嚴重,難度大得多。
許問現在這樣一提高標準,班門師兄弟們就覺得有點難受了。
他們的說笑聲漸漸消失,每個人都皺着眉頭看手上的活,琢磨怎麼完成許問說的內容。
許問趁機要求:“怎麼樣,讓我來吧?”
結果每個人都直截了當地拒絕他:“你閉嘴,讓我想一想!”
劉鬍子本來正在面無表情地抽菸,結果越聽越是吃驚,最後停下手中的動作問許問:“你說的這些……你都能做到?”
“當然,我學的就是這個啊。”許問慘遭拒絕,無奈地搖着頭,隨口回答。
劉鬍子再次沉默了,這一次,他再沒有吭聲,蹲在旁邊抽他的煙,安靜得像塊石頭一樣。
許問忙着“刁難”自己的兄弟,等他再留意到這邊時,老頭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許問沒太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還是放在自家師兄弟這邊。
大家不愧都是學十八巧出身的,十八巧是所有木工活的基礎,其他一切技巧都是在這個基礎上延伸出來的。
許問提的點的確比較難,但並非他們不能做到的。最後班門師兄弟們花費了比平時更長一點的時間,完成了這五件傢俱的修復。
他們是中午到這裡來的,傍晚時分,胖子東家踱着步子過來了。
“做得怎麼樣了啊,還有多久。我告訴你們,我是按活結算不是按時間的啊……”他嘟嘟嚷嚷地說着,只是例行警告,其實並沒有指望他們真的能完成。
挑學徒就是圖便宜,學徒什麼水平他心裡還是有點數的。
“東家你來得正好,剛刷完最後一遍漆,幹了就好了。過這一夜,明天早上你就能搬回去了。”許三打斷他,笑着說。
“什麼,已經搞完了?我跟你說啊,我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亂來可不行……”
胖子的話再次沒有說話,他一擡頭,看見面前的五件傢俱,徹底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