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話沒說完,連林林的身邊又傳來了呻吟聲。
她轉身去看,然後抱歉地對許問笑笑,匆匆走過去幫忙治療了。
剛剛見面的心上人,話沒說幾句就走開去做其他事情了,但許問覺得挺好的,他看着連林林的背影笑了笑,也去跟着其他人一起忙活了起來。
雨還在下,四周一片黑暗,他們帶來的防水火把很有限,只能勉強照亮周圍的少許空間。
但他們還是堅持着挖掘搶救,按照村裡人的指示,翻開一座座廢墟,把裡面的人挖出來,移到一邊,進行搶救。
搶救有黃金時間段,過了這個期限,死亡率會大大提升,他們必須要抓緊。
但即使這樣也不能全部保證存活,移到一邊的軀體有一半沒了氣救不回來了,剩下的一半就算還活着,也有很多缺胳膊少腿的。在這個時代,可想而知以後生活會有多麼辛苦。
“還有人嗎?”挖到最後一處,再沒村民指揮了,許問擡起頭來,向四面問道。
呼喊聲已經小了下來,但到處都是哭聲,還有持續不斷的呻吟聲和痛呼聲,所有人都在忙着照顧自己的家人,沒人迴應許問。
許問思考了一下,叫了手下工匠,指向之前幾個沒人提出來所以沒有去看的廢墟:“再繼續挖。”
他們繼續默不吭聲地工作,聽着周圍的聲音,一個年輕工匠小聲說:“真慘啊……”
“還好我家在逢春,房子好好的都沒塌……”另一個工匠小聲附和,被旁邊的人叫停了。
沉默中,他們又挖出了一個人,好像是個光棍漢子,還有氣,被拖到一邊去急救了。
接下來的房子裡再沒有人,但統計下來,村子裡仍有三人失蹤,也不知道是危險的時候逃出去了,還是被壓在了別的地方。
“那怎麼辦,繼續找嗎?”李晟走到許問身邊,有點爲難地問。
“嗯……”許問思考了一會兒,找到了村長,把事情交待給他,“這兩天麻煩組織一下壯丁,再清理整頓一下村子,儘量把那三個人找出來。”
村長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重重點頭,答應了下來。
“就是你發明了水泥?”這時,一個蹲在地上的婦人突然衝到許問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
她披頭散髮,滿身是泥,滿手是血,好在許問本來也溼透了,血在泥水中淡去,倒也沒那麼明顯。
許問可以讓開的,但沒有讓,反倒扶了她一把,讓她更站穩一點。然後,他看了一眼她衝過來的方向,那裡躺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胸口沒了起伏,已經徹底地斷氣了。
而且很明顯,她身上包括頭上五六處有傷,上面還沾着砂石,充分說明了她是怎麼死的。
所以許問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扶住了她。
“都怪你!發明了這個東西,蓋什麼石房子,害死了我閨女!”她捶打着許問,哭號了起來,“我的閨女啊,我的閨女啊,要是以前的草屋子,你怎麼會被砸死啊!”
她顯然已經被女兒死去這件事擊垮了,已經哭了很久,眼睛紅腫,沾了一臉的那些,也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雨水。
她砸得非常用力,是下了死手的,許問也覺得有點疼。
但他卻沒有掙脫,也沒有離開,而是就這樣扶着她。
這種痛苦實在太強烈、太有衝擊力、太讓人能夠感同身受了,直面這種痛苦,強大的無力感沖刷着他的心臟,讓他說不出話來。
但這時,一雙手從旁邊伸過來,抓住了那女人的手,把它從許問的衣服上移開,然後一個閃身,擋在了她和許問之間。
許問先看見了那雙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如果不是小而纖細,看形態甚至有點像男性的。
手上都是繭,皮膚也有點粗糙,是做慣了活計的類型,不小家碧玉,更不大家閨秀,但是是許問最喜歡的類型。
連林林抓住那女人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誠懇地問道:“你閨女叫什麼名字?”
那女人愣了一下,完全沒想到她會先問這個,憤怒與痛苦被暫時中斷,抽泣着道:“草兒,叫草兒。”
這是一個非常樸實而常見的名字,連林林微微一笑,手從她的手腕上移到手掌上,輕輕握住,問道:“草兒喜歡大房子嗎?”
流魚村的石屋雖然低矮,但比茅草房子還是要寬敞多了。女人又是一愣,彷彿想起了什麼,斷斷續續地說:“搬,搬進去的時候,她好高興的。”
“笑得很開心嗎?”連林林問。
“……花兒一樣。”女人哽咽了一下,聲音裡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
“那一定很好看。”連林林說。
女人的手軟了下來,捂住自己的嘴,開始哭。
她何嘗不知道自己是遷怒,但發生了這種事情,她不遷怒,何以排解?
她彎腰蹲了下去,哭得極其傷心,連林林也蹲下去,跟她蹲在一起,輕言細語地說話。
起初,女人一陣暴哭,但漸漸的,她的哭聲變小了,聲音裡有某些情緒漸漸疏解了出去。
許問聽着她們的聲音,擡着頭,閉了閉眼睛。
連林林最後安撫好了那女人,回到了許問面前。
那女人情緒已經平緩了很多,但還在哭,可想而知未來的一段時間裡,她只要想起這件事情,仍然會止不住地哭。
人世之苦,亦在於此。
兩人一起看着那邊,一起嘆了口氣。
許問沒有向連林林道謝,連林林也沒有爲了安慰罵他的人而道歉。兩人之間,流轉着一種無言的默契。
“我們馬上又要出發了,還有很多事要做。”許問說。
“我跟你們一起去!”連林林立刻表示,“我也想幫忙,我可以幫忙的!”
許問笑了,想去摸她的頭髮,但看了看頭上的水和泥,又縮了回來。
“走吧。”他說,“一起去,你能幫上很多忙。”
這個黑暗的夜晚,有她在,彷彿也不那麼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