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聽到這裡的時候有點啼笑皆非。
這不用說就是荊承了,是遠在把自己找到這裡的時候。
他對修復許宅是真的很執着,抓着秦天連就要讓他打白工了。
“那您修了嗎?”他問。
“修了。”秦天連回答。
…………
不過他說的修,當然不是許問現在這種規模的修。
當時,他看見荊承,心裡就有了些猜測,並不想違逆他的要求。
所以,他很乾脆地應了一聲,像對着別的宅子一樣,拔了拔這裡的草,清了清藤蔓,稍微打理了一下。
這座宅子肉眼可見比他之前那幾座要老得多,也更長時間無人打理了。
草長得老高,幾乎能淹沒膝蓋,藤蔓也密密實實,佈滿了整座牆壁。
秦天連對物性非常瞭解,也習慣了這種工作,知道該怎麼除草,也知道該怎麼最便捷地找到藤蔓的主幹,把它切掉。
但即使如此,等到野草與藤蔓在他身邊堆起來,四處變得有點乾淨的時候,他還是出了一身的熱汗,有點喘氣。
他擡頭看了一眼荊承——他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只知道這是個怪人。
荊承籠着手,站在門廳不遠處。
這裡其實一片漆黑,並沒有什麼光亮,但莫明的,秦天連就是能看清他的形貌,好像他在黑暗裡格外突出一般。
荊承什麼也沒說,只是那樣站着,但秦天連就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一抹臉,什麼也沒說,繼續清理起了石頭上的青苔。
颳去一處青苔的時候,他的眼睛微微一亮,看出了一些不同。
這隻石龜……這雕刻,這技法……
他忍不住停手,手指在空氣裡描摹了一下。
他只畫了兩筆就停下了,又轉頭看荊承,看了一眼就回頭,繼續清理。
他的動作變慢了,不再像之前那麼賣力。
慢吞吞地清理完這一處,他再次直起身子,提着刮刀,問不遠處的人:“喂,我要修到什麼程度才能走。”
“全部。”那個怪人回答。
他媽的果然!
秦天連在心裡罵了句娘,表面上卻冷冷的一點也不顯,問道:“如果我不修呢?是不是就不放我走了?”
“是。”怪人秒答,竟然還挺乾脆。
“那我不修也不走呢?總不能把我餓死在這裡吧?”秦天連冷笑着問。
“不會餓死的。”怪人說。
這時,一聲貓叫,秦天連斜眼一看,一隻黑貓從怪人的腳邊竄了出去,沒入了黑暗中。
這種宅子經常會有野貓出沒,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秦天連也沒放在心上,繼續冷笑着問:“不會餓死,總不會要我抓老鼠來填肚皮吧?還是說,這貓就是我的食物?”
黑暗裡又傳來一聲貓叫,簡直像這貓聽見了他說話一樣。
秦天連微微覺得有點古怪,但只當是巧,只冷冷地看着對面的怪人。
結果對方不再跟他多說,只向他點點頭,轉身推開門廳的木門,走了進去。
秦天連一愣,連忙追了上去,但走到跟前時,門已經鎖了,他又推又拉,木門紋絲不動。
他盯着門上的銅鎖看了一會兒——正宗的九連環鴛鴦鎖,非常巧妙,見所未見。
他想了想,掏出了幾根鐵絲,試着解鎖。
這鎖難而巧妙,秦天連不知不覺有點沉迷,解開的時候鬆了口氣,脣邊忍不住泛起笑意,好像完成了什麼大任務一樣。
但隨即他就發現,鎖開了,門卻仍然不動,彷彿這鎖只是裝飾品,關住他的不是鎖,而是這道門本身!
他非常氣悶,在門廳裡打了幾個轉,到了另一頭。
那也是一道門,硃紅的大門,紅得有點詭異。
這麼老的宅子,該鏽的都繡了,該掉漆的也都掉漆了,但這扇門的紅漆卻格外完好一樣,沒怎麼掉過,紅得滲人。
門上也有一道鎖,比另一邊的九連環鴛鴦鎖更加複雜,秦天連看了半天,連名字也叫不出來。
他並不想照着那怪人說的話去修那宅子,無聊至極,又開始研究起這道鎖了。
他在這門廳裡呆了三天,也琢磨了三天。
奇怪的是,這三天裡,他沒有找任何東西來吃,但一點也不餓。
他漸漸意識到,這纔是那怪人說的“不會餓死的”。
這宅子古怪至極,他身處其中,也像是一隻鬼一樣,無需飲食,被凝固在了這個停滯的環境裡!
三天後,秦天連琢磨出了這鎖的一些門道,開始嘗試着打開它。
這鎖一共三環,三環必須要同時打開才能啓動。爲此,秦天連還用手邊僅有的材料,做了一個小小的道具。
當三環裡的兩環同時轉動的時候,秦天連聽見身後一聲響,轉身看去,果然,荊承再次出現了。
…………
二十五年後,許問和秦天連身處這間詭異的古宅裡,一邊走,一邊說着。
許問的整個人幾乎都被秦天連帶回到了過去,那個極度詭異的環境裡。
當聽到秦天連說到貓叫的時候,許問心裡一動。
這很難不讓人想到球球。
但這是二十五年前發生的事,一隻貓幾乎活不到那麼久,更別提他揀到球球的時候,它還是個寶寶。
當然,這也不能說明什麼。
球球身上發生的怪事一點也不少,而這一切,都是從他到萬園開始發生變化的。
“他放你走了?”許問問道。
“嗯。”秦天連應了一聲,語氣有些微妙,“他告訴了我他的名字,就放我走了。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他爲什麼會放我。”
“不是因爲你解開了那道鎖?”
“沒有。當時我也是那樣以爲的,但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我的思路錯了。照那樣我還是解不開那道鎖的。所以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出來的。”
秦天連說着,看向許問問道,“你能把他叫出來,讓我問一下嗎?”
荊承出入隨心,許問當然是叫不出來的,他只能把秦天連帶到了正門,當初他被困住的那片門廳。
現在的許宅爲了方便修復,在側邊大工巷方向又開了一道臨時的門,部分車輛可以進門,直接拉貨卸到那裡。
現在它是修復人員的主要出入口,早上他們也是從那裡進來的,許宅正式的門廳反而冷清了下來。
這裡稍微修整了一下,還沒有正式開始修復。
在當前的規劃裡,它將跟初思堂、四時堂等中軸線上的建築一起動工。
“當初進來的時候我就很奇怪,這裡看上去還挺乾淨的,跟後面感覺不太一樣。原來是您二十五年前來過。”許問說道。
“我消極怠工,沒做什麼。”秦天連漫不經心地迴應。
他環顧四周,表情非常難言,彷彿有些熟悉,又像是很陌生,就像來到了夢中的地方一樣。
許問笑笑,沒有回答。
以他第一次來時看到的情形,秦天連當時做的事情,恐怕也不像他說的那麼少。
不然不會時隔二十多年,還能保持那樣一個面貌,真的跟後面其他建築大相徑庭,很具有欺騙性。
秦天連慢慢走到左邊那棵朴樹的後面的牆邊,彎下腰。
許問跟着走了過去。
那裡有一隻石龜,很小,香瓜那麼大,趴在地上,頭往後伸,好像在看身後的什麼東西。
它身上覆滿了青苔,掩飾了很多細節,但仍然看得出來,它刀法極其簡單,但描繪出來的形態極其生動,寥寥幾筆,彷彿就讓它活了過來!
“看出來沒有?這是從漢八刀演變過來的。”秦天連看着那隻小烏龜,對許問講解。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把刮刀,開始刮掉上面的青苔。
當年他可能做過這樣的事情,但太多年過去,環境太陰溼,青苔又長出來了,在石雕身上覆了厚厚一層。
秦天連的手非常穩定,而且好像長了一雙透/視眼一樣,能夠透過苔蘚,看見下面烏龜的本體,清晰分出兩者之間的界限。
所以他刷刷刷幾刀,就把青苔完整地分割了開來,石面上只留下了一層薄薄的青皮,瞬間連石頭本身的紋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光是這完整去苔絲毫不傷石皮的本領,就可以看出秦天連修復的功底了。
接着他又拿出一個小刷子,開始刷除石縫裡殘存的污跡。
這不完全是苔蘚,還有之前殘存在裡面的一些積灰和頑垢。
清完之後,秦天連盯着那石龜看了好一會兒,又撫摸了一陣,感嘆道:“這刀工,簡直出神入化。這種刀工,不雕大件兒,就用來雕這麼一個小烏龜,簡直……”
他似乎想說暴殄天物,但對着這小龜又說不出來,張了張嘴又閉上,最後只搖了搖頭,有些無奈。
“也就是這種心性,才能練出這種刀工吧。”秦天連道。
“也不止是工,還有靈性。妙手偶得,靈氣所鍾。”許問道。
“你說得對。”秦天連長吐口氣,點了點頭。
這烏龜很不起眼,又小,起不到鎮宅的作用,甚至連裝飾都不太能算得上。
彷彿當初雕刻它的那位大師,只是一時興起,隨便雕了出來,就把它“養”在了這裡一樣。
這種隨性,比起將漢八刀熟極而流隨意演變的刀工,纔是最難得的東西,纔是令秦天連時隔二十多年,也難以忘懷的東西。
“嘿,就這麼個小烏龜,就讓我夢了好多年。”秦天連笑了笑,站了起來。
“所以,您其實是有點後悔的,當初沒有留下來,答應修這座宅子?”許問突然問道。
“說後悔也不至於,我當年有很多事要做,不可能留在這裡不走。再讓我選一次,我估計還是會那樣選。”秦天連說到這裡,停頓了好一會兒,最後長長嘆了口氣,說道,
“只是,總之是有點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