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爲了什麼,顧歆舒在牀上輾轉反側了大半夜,就是睡不着。她只覺得心裡雜亂而恐慌,至於爲什麼而亂、爲什麼而慌,她也理不出個所以然來。大約凌晨四點的時候,顧歆舒總算迷迷糊糊睡過去。然而沒過多久,她又被一個夢驚醒了。醒過來的一剎那,他立刻把那個夢的內容給忘了個乾乾淨淨。她直愣愣地瞪大雙眼,眼淚像秋天裡成熟了的山果子,一串一串不停地從眼角滾出來,順着白皙的臉頰又滾進耳朵裡。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哭,也無法解釋胸口猛然間涌上的堵心堵肺的感傷和悲慟,她甚至擡不起手來去擦一擦眼淚。她的大腦卻異常清醒,一遍遍清晰而果斷地向她的雙手下達着命令。但是她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也動不了,渾身的力氣被一隻強大的手狠狠向地心拽着,半點也使不出來。
她忽然明白過來,這是“鬼壓牀”,一種很稀鬆平常的現象。
但是心口持續沸騰繾綣的悲傷卻讓她切切實實感受到一種刻骨的難受,就像……就像垂死的人在掙扎。
顧歆舒不記得自己後來是怎麼又睡着的,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她梳洗完畢,頂着高腫起的核桃眼去裕雄上班。
必須說明一點,即使是這樣,顧歆舒那一張秀美精緻的臉看上去仍然是完美無邪的。造物主就是這麼不公平,什麼不好的事情擱到美人身上,都立刻帶了一份特殊的美感。如同西施,就連疾病,也是美好的。
事實上顧歆舒也沒有過於在意這一點。這倒不是因爲她果真對自己的美貌有怎樣的自信和高傲。從醒過來到出門,一路上她都有些心神不定。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難道說,會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麼?
池小云正準備偷吃從家裡帶過來的零食——其實是光明正大。整棟辦公樓裡,她恐怕是最清閒的秘書了。顧姐誇張的遲到早退依舊天天上演,有時候,甚至好幾天都不見人。而且,顧姐的日程安排向來不需要經過她的手,她只需要負責接聽電話和按時上下班就可以了。對於她這樣的清閒,這一層的秘書們極度得眼紅,以致採取一致的對抗政策——把她隔離在秘書圈之外。她也就只好無所事事地坐在位置上啃零食看雜誌。
猛一擡眼,瞧見顧歆舒走過來,池小云趕緊把還沒來得及剝的白煮蛋賽回到桌上那個藍底碎花的棉袋裡,站起身來問好。
顧歆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去倒杯水吧,別噎着。”回頭剛要進辦公室,池小云把她喊住了。
池小云把白煮蛋又掏出來,遞到她面前,兩眼彎彎:“顧姐,敷一敷吧,還熱乎着呢!”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很管用的!”
顧歆舒感激地笑笑,看了一眼桌上的碎花袋子,心裡一軟,輕道:“是媽媽親手做的吧?別辜負了。”說完,她推開門走進辦公室。
顧姐的眼睛腫得那麼高,是哭了一夜麼?池小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顧姐一向淡漠獨立,像剛纔,就沒有接受她的好意哩!不過她的好奇也就僅止於此了——真的哭了沒?至於到底爲了什麼哭,她明白,上級的是非不是像她這樣的小人物應該議論和猜測的。但她還是第一時間覺得,顧姐的眼淚應該跟總裁的婚訊有關。
她低下頭去無意識地把玩着碎花袋子,不經意間撇到桌角那一張油畫上。畫上是一簇生機勃勃而清新宜人的小雛菊。那個男孩子畫得太好了呢!想到某個人,她嘴角極其柔軟而雀躍地翹起來。
如果顧歆舒早來兩個小時,她就不會錯過裕雄有史以來最稀奇的騷亂。這場騷亂竟然還導致了日常工作程序的停滯和混亂,歸咎其緣由,竟然只是因爲總裁要結婚了,不得不說是空前絕後得稀奇。最後,何家訊親自出面,搬出員工守則和裁員二字,平息了這場騷亂。這當然是一場充滿喜悅的騷亂。裕雄的中底層員工以年輕女性居多,而溫文儒雅、俊朗瀟灑的何總裁以他低姿態爾充滿魅力的親和力,滿足了她們與白馬王子無負擔零距離接觸的童話夢想。所以不管是嫉妒不甘還是懊惱,她們的臉上、心裡都洋溢着滿當當的祝福。
何家訊和溫婉,根本就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嘛!
何政鳴一早就通知高管臨時動議將在11:30召開。
時針指向11:10,何家訊對秘書的提醒置若罔聞,依然保持着早上進入辦公室時的坐姿——頹喪而僵直。
他還沒有從昨天的情境中回過神來。他沒有想到,事態竟然會向那樣出人意料的方向發展。
他對她說,既然不想結婚,既然胡思亂想不願意相信他,那就不要結婚。他發誓他說的是認真的,不結婚了,不逼她。其實說這樣的話的時候,他並沒有十足的底氣。就像溫婉那樣尖銳地指出他同她結婚的目的的時候,他急促而憤怒的來回踱步,也是在某種程度上掩飾這種底氣不足的軟弱和罪惡感。她說的雖然並不是全部的理由,甚至只佔一小部分,但是他的確是打着她的算盤去求婚的。再愛她,這也是一場醜陋的求婚。而他卻沒有辦法,他實在需要溫老爺子的資金支持。
沒想到溫婉突然就哭了,整個人全癱在他懷裡,忽然間就變得脆弱而充滿恐懼。她痛哭流涕,跪倒在他面前,哀求他娶她。
他被她這樣的反應驚呆了,也迷惑了,只覺得她情緒很不穩定,還是先休息的好。所以他對她說,溫婉,現在我們不太適合談這個問題。你很累了,我先送你回家。
溫婉聽了,倏地站起身,急急向前奔了幾步,一把撿起被她掀翻在地上的水果刀,把鋒利的刀刃對準自己的手腕。
結還是不結?
他是被她嚇呆了,略微遲疑了那麼一下,她就一刀狠狠劃下去了,當下就有鮮血噴射出來。而她立刻就暈過去了,他十萬火急地把她送到醫院,這才救回來。
醫生說,她精神壓力太大,初步診斷患有輕微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這實在是讓他感到太震驚了!的確,他在很早之前就發現了溫婉的某些變化,比如不再像以前那樣溫柔體貼,不再寬容善良,甚至開始熱衷於自己最討厭的劈腿行爲,似乎以折磨他爲樂。但是他沒有太放在心上,只以爲是自己太忙,忽略了她的感受,所以她要向他使使小性子。但是醫生明確地告訴他,病人曾經遭受過強烈的精神打擊。那是什麼呢?
他從醫院趕回裕雄的時候,溫婉還沒醒。他通知了溫老爺子,但是卻無顏見到他,打完電話就急匆匆地離開了醫院。也可以說是——落荒而逃。看來,他真的不夠關心溫婉。
或者說,他不夠愛她?
這個念頭讓何家訊狠狠驚了一下,幾乎要從皮椅裡跳起來。
他是喜歡溫婉的。他心裡說——他的心選擇了“喜歡”,而不是“愛”這個字眼。
他回想起來,昨天面對溫婉的無理取鬧和瘋婆子一般哭哭啼啼的行爲時,他甚至感到過一陣強烈的厭惡,下意識伸出手想把牢牢抱住他雙腿的溫婉推開。但是,當他的手碰到她顫抖如風中落葉一般瘦削的肩膀時,他立刻心軟了,心疼了。
他想起來,很久以前,在另一個女人把他錯當成某人而作出類似舉動的時候,他只想狠狠抱她親她,恨不能把她的痛苦全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來。
何家訊猛然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以爲這份心意在很多年前已經滅亡,卻沒想到是在以一種更加狂野而熱烈的方式,侵佔了他心的最深處。
他譁一聲坐直身體,眼睛裡有激越的光芒不停閃爍。然而很快,這光芒便消失了。
不管怎麼樣,溫老爺子在他到達裕雄之前,就已經電話通知父親,他和溫婉的婚禮將在下個星期舉行。而這樣一件喜事很快便在整棟裕雄大廈裡傳開來。
她……應該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好……知道了……好!事到如今,他是非娶溫婉不可的。至於他的愛……何家訊忽然對着紅木桌面上自己的倒影展開一抹極其嘲諷的笑容。他真覺得自己卑鄙而可恨。男人啊,一旦利益當前,愛情就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顧歆舒亦在辦公室怔忡了很久。她基本上能猜到臨時動議的內容。進入公司到現在,她還沒有看見何家訊,事實上她感到慶幸,因爲她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麼面對他。她多想跟他講明白,現在他的身邊正布着一張網。這張網籠得不緊不鬆,正好讓他察覺不到。然而他只要再作出更進一步的舉動——哪怕是半步,那麼,他將會遭受比削權和冷落更加殘酷的懲罰。
她不知道何政鳴爲何如此對待他唯一的骨肉,而且還是如此一個優秀的兒子。如果他不打算把裕雄交給他,又能交給誰呢?她絕不相信這個老奸巨滑的男人會把裕雄交到外人的手上,而放眼望去,他身邊能擔此重任的人,也只有何家訊而已。
這老傢伙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顧歆舒腦子裡飛快地旋轉着。她不能明着告訴何家訊什麼,總還是可以暗示的。況且,她即將離開裕雄,再不抓緊機會,只怕是來不及了。
可是該怎麼辦呢?顧歆舒感到腦子裡一陣一陣地抽痛,直疼得她嗖嗖地倒吸冷氣。她不由得伸手去揉搓太陽穴。
池小云通過內線再一次提醒她開會的時間到了。顧歆舒閉目凝神了一會,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出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