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再度在畫室見到顧歆舒，小陸似乎放輕鬆了許多，上課的時候還幫着拿調色盤、端水杯之類的。但是他還是不好意思對她開口說話，每每欲言又止，眉眼間帶了熟悉的羞澀，便扭頭不再看她了。顧歆舒明白他是在努力找機會化解兩人之間的尷尬，倒也自在了許多，想着找個機會先開口，別爲難了這孩子。
課程結束的時候，顧歆舒發現小陸的一支畫筆落在畫室。正要叫住他，手機卻響了。
是何政鳴。
顧歆舒在風桓花園06棟那個熟悉的臥房裡站了很久，等待藤椅上那個蒼老的身體發出準確的指示。
巨大的落地窗外陽光很充足，明亮澄澈，打在面前背對她的藤椅上，恍若隔世。陽光把藤椅上每一朵雕花的紋路勾勒、打光，再渲染，那耀眼到朦朧的亮光裡，彷彿看得見時間緩緩流過的痕跡。這過程在這個下午被拉伸得很漫長，以至於何政鳴微微沙啞的、帶了明顯倦意的聲音穿過陽光沙沙地傳過來的時候，顧歆舒還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她看不見他的臉，卻能從他的聲音裡聽出很明顯的虛弱和嘆息。
“這麼長的時間，脅迫你呆在我的身邊，你應該早就厭惡至極了吧？”
顧歆舒怔了怔，沒有回答。不知該怎麼回答。
“恨我麼？”
顧歆舒彷彿認真想了很久，才淡淡道：“不恨。”聲音不大，卻很肯定。
何政鳴不由得哂笑，彷彿聽到這世上最可笑亦最難以置信的言論，再開口聲帶振動竟在眼眶裡撞出眼淚來：“你竟然不恨我？你竟然……不恨我？”
“不恨。”顧歆舒把聲音放高，清晰地重複了一遍，“我明白，你愛我母親太深，愛成毒了。你把自己毒到骨子裡了。”
何政鳴愣了一下，喉嚨裡滾出一串低沉的笑聲。顧歆舒聽得很真切，這笑聲裡有刻骨的無奈和思念。
“毒？難道……我竟然沒有你看得透徹？”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顧歆舒婉聲道。
何政鳴長嘆一聲，聲音開始變得有精神：“你這麼聰穎體貼，我真捨不得放你走了。”
顧歆舒有些愕然，卻不知他此語爲何，心裡開始突突起跳。
“顧歆舒，你自由了。”
“……啊……”顧歆舒急劇的心跳猛然終止了一下，下意識張口，卻只發出一個怪異的音節，彷彿不能明白他在說什麼。
“我累了，你也倦了。就像這一次，你有心袒護你的情人閆濤蔚。我不想追究，亦無力追究一樣。從今天起，你不再屬於我，也不再是裕雄的一份子。從此以後，顧歆舒的世界再沒有何政鳴的干擾。當然，若你還想要繼續跟隨古訟宸學習設計，帝萊莎的大門隨時爲你敞開。”
“何……伯伯……”顧歆舒聽得他重複一遍，依然吃驚不小，心下只覺得他一定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竟脫口而出這塵封已久的稱謂，滿是擔憂。
“你放心，你妹妹的藥我還是會定期給你。而且研製小組那邊已經有了新進展，應該很快就可以研製出最終成果。”何政鳴緩緩說道。
“您怎麼了？出了什麼事？”顧歆舒向前走了一步。
“沒事！”何政鳴果斷地舉起一隻手，做了個阻擋的姿勢，“這是我的決定，你遵守便是。客廳的桌上有你的護照和幾張機票。美國、墨爾本、法國、荷蘭還是英國，你自己選擇。當然，如果你怕我只是一另一種方式控制你的行蹤，你也可以重新選擇自己喜歡去的地方，或者乾脆留在國內。你自由了，想要離我多遠都可以。”
顧歆舒還想說什麼，何政鳴卻好似極不耐煩地揮手，要她出去。顧歆舒犟了很久，終於還是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過頭來，誠懇道：“謝謝，您……保重。”
回到家，顧歆舒還覺得自己像沉浸在夢境裡。
何政鳴說，她自由了？何政鳴竟然放手了？這一次，不再是因爲何家訊的背叛而採取的懲罰性的放任自流，而是徹徹底底地放手，切斷所有絲絲縷縷，還她一個自由身！
她應該高興不是嗎？她應該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忘乎所以甚至仰天長笑、飲酒作樂、酣暢淋漓。但是她只是僵直地坐在牀沿，雙手下意識地將被子緊緊裹在身上。她只覺得冷，一陣一陣寒意逼人，彷彿有一個更大更深的陰謀在前面等着她。這自由她期盼了太久，然而突然這麼輕易地得到了，她卻踟躕着斷不敢相信。她變得這樣多疑，而且患得患失。顧歆舒對着虛空綻開一抹蒼白苦澀的笑容。很久很久以前，她便是這樣了吧？她把自己包裹在堅硬的核桃殼裡，卻又忍不住頻頻伸出觸角尋找渴望不及的溫暖和光明。得不到，墜入更深的絕望；得到了，卻不敢去觸摸，只用眼睛佔有，一點一點縮回殼裡，害怕再度失去。
然而她不得不漸漸相信，何政鳴說的是真的。
她去城東工作室的時候，赫然發現自己的辦公室已經撤銷，而黃鸝亦對她在工作間的行蹤進行了限制。出了畫室和茶水間，除非是黃鸝邀請，她不得進入任何與設計工作相關的地方。
“你是怎麼得罪了老爺子？斷送前程了吧！”黃鸝不無惋惜地搖頭嘆息。
她卻忍不住笑得像個孩子：“嗯，呵呵。”
黃鸝只當她悲傷過度，安慰了半天，還想拖她去酒吧一醉解千愁，終究因爲工作繁忙擱淺。
走出工作室的時候，閆濤蔚的車子正殷勤地等待。
“你又知道了。”顧歆舒朝他綻開一個無比絢爛的笑容。
閆濤蔚只覺得炫目，怔了片刻才說道：“我知道了。”
這個時候，顧歆舒才發現他眉間濃濃的擔憂和惆悵。
“你怎麼啦？”
閆濤蔚搭在車鑰匙上的手微微頓住。他轉過頭來看她，眼眸依舊輪廓飛揚，卻難掩悵然：“你會離開我吧？”
顧歆舒愣住，一時語塞。
閆濤蔚凝視她許久，在她清冽淡漠的眸子裡終究找不到想要的答案，不禁嘆息，苦笑道：“何政鳴真是出了一道天大的難題給我。他放棄控制你，那麼我手上能留住你的唯一籌碼便也自動失效了。你不再需要爲了顧歆怡的藥被綁在我身邊，我對於你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可利用的價值了。也許，在獲得自由的一剎那，你便做好了所有離開的準備。”
顧歆舒將他眼中深深的不捨看得真切，心中竟然不自覺扯痛，不由得柔聲道：“我不走——至少現在我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那這是什麼！”閆濤蔚驀地咆哮如暴怒的雄獸，從車後座抓過什麼狠狠扔在她面前。
顧歆舒看一眼，眉眼間浮上一絲慍怒：“你去過我家？”
“對！我知道何政鳴放手之後就立刻不顧一切地趕去你家！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我多害怕你已經離開了！我去到你家，門鎖着。該死地門鎖着！顧歆舒，你從來不記得上保險鎖，爲什麼這一次要上鎖！我把門撬開，我要看到你的衣櫥。只要你的衣服還在，我就還有希望！小區裡的人都以爲我瘋了。對，我是瘋了！只要能追回你我癡了傻了都心甘情願！就算被當作小偷抓進警察局也無所謂！進門之後我很開心，因爲你還沒有走。但是該死的我發現了這個！所有機票的日期都是今天下午！你還是要走，還是要走！”
顧歆舒側了側耳朵，有些害怕地往車座裡縮。眼前的男人彷彿失去了理智，隨時可以撲上來輕而易舉捏死她。他憤怒的吼聲震得她頭皮發麻，腦子裡蒙呼呼的，耳朵開始不安分地鳴叫，心也被震得懸掛起來，慌顫顫地搖。然而不知道爲什麼，她的眼眶忽然熱起來，微微的刺痛。
“閆濤蔚你聽我說……”她竭力想要安撫他，卻被他猛地拽進懷裡，不顧一切地往身體裡摁。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小舒……”他彷彿一下子從浪尖跌回來，方纔強悍霸道的氣勢消失殆盡，像一條可憐蟲，在她耳邊低喃哀求。
她輕輕**了一聲，沒有躲閃。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猛烈的磕碰，彷彿整張臉的骨架都歪了，五官移位。眼角有淚水緩緩溢出——她知道這不是被疼痛撞出來的。她從他緊密的懷抱裡抽出雙手回抱他。這一刻她發現自己被這個男人深深地打動了。事實上也許在許久的許久之前，這個男人就已經震撼到她遍體鱗傷的心，而她卻總是習慣拒絕。
“機票是何政鳴給我的。閆濤蔚，你把我弄疼了。”她把聲音放得極其溫柔。
“你哪裡有我疼！顧歆舒，這輩子我都不打算放手，你敢逃走試試看！”他只是霸道，彷彿要把她揉碎了才甘心。
她疼得眉頭緊蹙，嘴角卻有更深的笑意蜿蜒。
然而心裡忽然浮現出另一個人的影像來，彷彿是剛纔太過猛烈的撞擊，將她辛苦結成的封印震得支離破碎。
何家訊看着她，眼神刻骨的憂傷。
她亦望着他，這個她已經說了再見的男人。她依然愛他，卻恍然明白，那彷彿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很久之前顧歆舒對溫婉說我把他還給你的時候，她便很努力地一點一點放下他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已經漸漸做到，但是從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一定能夠做到。只因爲她是顧歆舒。
她對着他笑，從未有過的釋然。原來深愛一個人，即使在遠離他世界的角落裡，也可以守護。
何家訊，你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