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訊端着剛衝好的咖啡經過同事方嘉的辦公檯,見他埋着頭對着一堆亂七八糟的表單熱火朝天地算計着。
“我記得你手頭的工作已經完成了。還不下班,在得瑟什麼呢?”他在他肩頭拍一下。
方嘉頭也不擡,語速很快:“我在算我能拿到多少遣散費,還有我那些獎金和保險。”
何家訊蹙眉:“你算這些做什麼?等錢用?什麼遣散費?”
方嘉不耐煩地咂嘴,一面擡起頭來,見是他,臉色立刻變了,兩手胡亂地將桌子上雜七雜八的單子蓋起來,支吾道:“總經理,是你啊。剛出差回來,怎麼不多休息休息?”
何家訊笑笑,道:“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早就不是什麼總經理了。我現在跟你一樣,不過是普通的助理。你剛纔說遣散費,公司要辭退你麼?”
方嘉連連打着含糊:“沒、沒有的事。哎?是黑咖啡,你不嫌苦麼?”
何家訊被他的沒頭沒腦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乾笑了一聲,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剛坐下,經理就叫他送文件。他抱了案頭的文件送進辦公室去,出來的時候,正注意到方嘉同周圍的一圈同事議論着什麼。他走近了些,才勉強聽得到他們壓得很低的聲音。
“我覺得咱們還是儘快辭職吧,公司惹上這麼大的麻煩,到時候不要殃及我們這些無辜的池魚哦!”
“傻的!現在辭職最多拿到這個月的工資和獎金。不如等公司宣佈破產或者裁員,還有一大筆遣散費可以拿呢!”
“能有多少啊,逛德基都不夠格。到時候公司的財產說不定都要被查封,咱們恐怕拿不到一分錢的!”
“那不是還要賠本?我可不幹,我這就打辭職報告。”
“你們在說什麼?公司惹上什麼**煩了?”何家訊猛地高喝一聲,面有慍色,“上班時間,是用來傳播小道消息的嗎?”
聚在一起如同饅頭尖的那羣員工們迅速散開來,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埋頭幹自己的事情去了。
何家訊走到方嘉身邊,沉聲道:“你跟我來。”
方嘉惴惴不安地跟着他走到天台上,知道自己犯了錯,識趣地低垂着腦袋,低眉順眼的樣子。不過心裡到底是有點不服氣的。說是他的錯,其實他說的也並沒有錯啊!
“最近公司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大家都人心惶惶焦躁不安的樣子?”何家訊不冷不熱地問道。
方嘉望了望他,不說話。他不相信總經理——不,前總經理竟會不知道。他雖然在董事長面前失了寵,到底也還是何家唯一的繼承人。公司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他這麼問他,一定只是想借他的口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好拿他開刀,殺雞儆猴罷了。
“說啊。”何家訊冷喝了一聲,目光如錐子一般錐在他臉上。
方嘉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有些恐懼地縮了縮身子。
他跟這位前總經理總共也才相處了個把月。以前他是在格子間瞻仰總經理的光輝,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與他一起朝夕工作在一起。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拘謹,漸漸地發現,總經理是個很隨和的人。說隨和,也就只是始終帶着淡淡的客套,見面也不會忘了寒暄,總歸誰也親近不了,但誰也不會覺得他拒人千里。他於是相信了之前所聽說的有關總經理的詞語: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和如春風、暖如冬陽。他從不曾想過總經理還會有如此眼裡冷酷的一面,彷彿變了一個人,叫人不由自主害怕。
“有傳聞裕雄暗地進行軍火買賣和毒品交易,並且大量走私國家限制進出口貨物、物品,目前警方正在準備着手調查。”方嘉小心翼翼地說。
何家訊因爲震驚而被自己的呼吸嗆到,臉憋得發出青紫色,半晌才緩過起來,還是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你在胡說什麼鬼話!”
方嘉往後退了一些,心裡嘀咕:“你要我說,又說我胡說。”他看他這樣,忽然又覺得沒什麼好害怕的了。他現在跟自己一樣,不過是個沒人疼沒人愛的小職員。
“我問你,這些話你是從哪裡聽來的?道聽途說的東西,竟然還敢拿到公司蠱惑其他同事辭職!你該不會是被挖了牆腳,在替旁人幹活吧?說,到底是誰讓你這麼做的!”何家訊惡狠狠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他的肩胛骨,直逼得方嘉連連倒退。
“沒有誰!”方嘉被他一激,牛脾氣起來了,犟道,“這種事情我也不敢胡說!但是我小舅子的同學是張洛組織的刑警小組組員,他說的話沒有十分也有八分是真的!你這麼生氣做什麼?你該高興纔是吧?你老子可憐你,把你當路人甲安插在我們中間。你敢說,你沒有一點怨恨?你早就背叛了裕雄,現在又回頭裝忠心耿耿。少噁心我了吧!”
何家訊見他還敢頂嘴,不由得怒氣攻心,斷喝道:“我怎麼做那是我的事!我和董事長之間的問題你沒資格指手畫腳!”
“我是沒資格。不過現在,你也沒資格質問我什麼吧,啊,何家訊?你別忘了,你現在跟我是一樣的。”方嘉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
何家訊鐵青着臉揚起手來,然而終究緩緩放下了。方嘉說得很對,他在裕雄,早已經沒有說話的資格了。
方嘉戲謔地看了他一眼,轉身瀟灑地走開,丟下他一人在天台,長久地怔忡。
何家訊伏到欄杆上去,一時竟說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喜還是悲。他曾經因爲父親的輕視和完全不可理喻的冷待而不忿,甚至是仇恨,所以他想方設法找尋另外一條路來證明自己。他希望自己一手建立的企業能在某種程度上打敗裕雄,但是他從未想過要置裕雄於死地。他不過想見好就收,一旦父親承認他的價值,他便偃旗息鼓,將手中的產業悉數歸入裕雄旗下。他從未想過要脫離裕雄,脫離父親,脫離這個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溫暖和親情的家。然而一切的一切,最終還是以他的失敗而告終。他回來了,不,是父親還願意讓他回來。儘管至此,他幾乎喪盡了父親對他最後的一點感情,他依然很感激,很知足。兜兜轉轉這麼些日子,自己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一點。然而如果方纔方嘉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裕雄勢必沒有好下場,他亦沒有資格和能力保持同溫婉的婚姻。父親同歆舒之間不清不楚的秘密也將不再有意義——他得到一切,失去一切,反反覆覆繞回來,唯一想要的不過就只有心裡的那一個人而已。但是父親又要怎麼辦呢?
他漸漸愈加迷茫起來,不能說服自己去揣測這個問題的真假。他實在不能接受,自小一直被他當做神一樣崇拜的父親,竟然是如此狂妄狡猾的犯罪分子!
夕陽的餘暉漸漸染紅了天台每一寸水泥。何家訊深吸一口氣,端正筆直地站好,將自己的衣着整理得幾乎能合乎會見總理的標準。他決心去找父親談一談。
“你怎麼解釋?”何政鳴將一疊資料狠狠摔在桌上,臉色很難看。
劉機要淡淡掃一眼,平靜地說:“是我擅自做主了。但是,在董事長懲罰我之前,我要爲自己邀功。”
何政鳴微微揚起凌厲的眉尖,彷彿很懷疑自己的聽力,冷笑道:“你竟然還敢邀功?”
劉機要依然平靜而恭謹地微笑着:“想必董事長一定比我這個糊塗人明白得多。玉錦山莊再這麼被查下去,絕對會牽扯到裕雄。反正現在玉錦山莊已經沒有什麼利用價值,倒不如趁它自身難保、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時候,把它推出去做替死鬼。我們只要將裕雄同山莊的記錄徹底毀滅,自然就沒有人能懷疑到裕雄頭上。董事長,現在警方已經逐漸掌握到關於裕雄地下交易的情報,此時不做,更等何時!”
何政鳴被他這一番話消化了盛怒,凝神細想了一番,反倒微微笑起來,讚許道:“還是你老劉想得周到!”
劉機要連忙搖手:“董事長謬讚了。其實董事長早就想到了,只是顧念何玉兩家時代的交情,不忍心下手。那麼這個壞人就有我老劉來做吧!”
“對了,最近紀曉陽幹得怎麼樣?”
劉機要答道:“沒有人能夠否認紀曉陽是個人才。有才幹,識大體,又夠心狠手辣,的確有做大事的潛力。但是……”
“但是什麼?”何政鳴饒有興趣地看着他費力搜索詞彙的樣子。
“我總覺得,這個人太精明瞭,一肚子花花腸子,讓人琢磨不透。”
“真有這麼厲害?連閱人無數的活諸葛劉機要都看不透?”何政鳴朗聲笑起來。
劉機要欠了欠身,不再說話。他知道,董事長心裡一定已經有了定論。
果然,何政鳴沉聲道:“現在裕雄正是用人之際,對這個紀曉陽,還是要好好籠絡一番的。鄭世傑在紐約遇到了麻煩,你我又年紀一大把,力不從心。紀曉陽的確是個聰明人,不僅做事說話滴水不漏,又懂得揣摩人的心思,甚至……抓住了我最致命的弱點,把歆怡作爲挾制我的籌碼。不過聰明人通常都有一個通病,就是喜歡自作聰明。他最好謹守本分,不要以爲他是我的女婿,猴子尾巴就能舞到天了!”
劉機要沉默了一會兒,謹慎地試探道:“這些日子,我跟那些主管、經理碰面,聽表揚家訊的話都聽到耳軟了。”
何政鳴顯然沒料到他會提到何家訊,着實愣了一下,才說道:“這對他來講,遠遠不夠。”
“董事長,我擔心親者痛,仇者快啊!”
何政鳴有些不耐煩地皺眉:“少他一個何家訊,裕雄絕不會垮!再說我對他早已經仁至義盡。明知道是白眼狼,還要給吃食。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要不是他,裕雄會搞成今天這個樣子嗎!”
劉機要只好不說話了。等何政鳴情緒平靜下來,他纔開口:“董事長,最近方瑞和**關係打得火熱,又同十幾家房地產企業聯盟,集中軍力進駐房地產事業,很明顯是在跟裕雄對着幹。”
何政鳴冷哼道:“想在房地產這一塊撼動裕雄的位子,他未免太天真了!不過,閆濤蔚也是個厲害角色。到目前爲止,竟然還是查不到他的真實背景。他這一股想要征服全世界的野心並不讓人奇怪,只不過他的動作太快、太頻繁。早先方瑞動作雜亂,只顧着不斷壯大自己的根基,這一年來,明顯是在向所有人說明,他積蓄這麼久的力量,是準備對準了裕雄爆發。如果要用樹大招風來解釋這一切,那就是我天真了。裕雄還沒有輝煌到人人都看急了眼的地步。老劉,你說,這閆濤蔚到底是爲了什麼?”
劉機要恭順地搖頭,表示不知道。
西海碼頭,紀曉陽正跟警方交涉完畢。有一批貨物被迫延時發送,帶給裕雄再一次的名譽和經濟損失。
“紀經理,最近警察怎麼盯得這樣緊?”一名手下湊過來衝他耳語道。
紀曉陽微微眯起雙眼:“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公司做的再隱蔽,也還是會留下缺口。”
“幸虧有您提點,這段日子把那些交易都停了,又把之前的交易記錄和證據都做了轉移,否則今天我們就不是站在這裡說話了。對了,這些情況還是不要向董事長彙報嗎?這星期可比前幾日查的更嚴了。”
紀曉陽無所謂地笑笑:“彙報的事情由我處理。董事長如果問起你來,你就說不清楚——你本來也並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