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對不起，這張是名片。”
顧歆舒從面前的雲錦上收回目光來，微微蹙眉，隨即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她拿回卡來換。她手中的卡太多，一半是名片卡，一半是信用卡。名片上的名字每一個都令人感到噁心，然而錢卻是好東西。“這幅雲錦真的不能賣麼？”她再一次問。
青青一枝荷，脈脈清水，淡淡幾尾紅色鯉魚。這畫面本沒有什麼出奇的，奇就奇在，這一池清幽的遠處，縈繞在天邊山巒處的飄渺霧氣，隱約瞧得出一張女子的側臉。幾乎沒有輪廓，眉眼口鼻的位置卻很清晰地勾勒出這名女子的秀麗脫俗。青黛色的山峰在她腦後，像是一頭飄逸的秀髮，暈染出點點芳華。說不出是什麼針法，如何佈線——當然，她原就不懂的。她只是覺得美，美得虛無，卻又美得那麼實在。
服務員爲難地笑笑：“這是老闆的私藏，用來裝飾服裝大廳的。”
顧歆舒笑笑，沒再強求，接過大大小小的購物包走出去。這家新開的時裝店倒是合她的胃口，一匹雲錦，就將她的心完全俘虜了。
每次來帝萊莎，顧歆舒都要被裡面的繁忙攪得眼花繚亂。奔跑的員工，一排排推來推去的衣架，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要經過大大小小的部門分佈區，進到最裡面的攝影棚，對她來說從來都不是一件心情舒暢的事。
會有人因爲要看她而停下來一會會。
她一向對自己的美貌沒有什麼概念，但是來到這裡，每一個人都可以幫她確定。像帝萊莎這樣規模龐大的服裝設計兼模特經紀公司，從來不缺少貌若天仙、傾國傾城的各色女子，並且，每一個都有着魔鬼般誘人的身材——就如同歆怡一樣。她原以爲，大廈外的任何女人進入這裡，都不過是不起眼的一個點，卻沒想到，這些早已經審美疲勞的帝萊莎們，對她抱有令她難以理解的興趣。
當她出現在攝影棚門口的時候，張子林照例百忙之中第一眼就看見她，熱情洋溢地跟她打招呼：“歆舒，你來了！”
顧歆舒和他輕輕擁抱了一下，笑笑算是迴應。
張子林順手拉過一個員工來，要她好好看一看顧歆舒的着裝，面上露出一抹兇意，教訓道：“看到沒有，這樣的搭配才叫做穿衣服！你看看你的那些搭配設計，把人家設計部的創意都毀了！”
“歆怡呢？”顧歆舒問道。
張子林雙手一攤：“不知道。今天她沒有通告，可能在家休息吧。”
“今天是週三，下午她有個平面廣告，不是要來拍照嗎？”
“那你得問周姐了，她是歆怡的經紀人。”
顧歆舒正要離開，張子林拉住她。看他的樣子，她就知道他又要老調重彈了。
果然，張子林從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件金色的連衣裙來，說道：“歆舒，這次你可不能推辭了。新到的衣服裡，這件流金歲月堪稱Perfect！但是這裡的model沒有一個配得上它，除了你，我是想不出第二個人來了。兩天後新品發佈會就要開始了，再找不到model，流金歲月就只能扔到一邊，當垃圾扔掉了！”
顧歆舒挑眉：“你們向來如此浪費的麼？”
張子林很不贊同她的話，豎起一根手指來在她面前搖了搖，再一次強調：“No、No、No，你要知道，帝萊莎的宗旨一直就是這樣，如果不能最大限度地體現出一件衣服的設計理念和設計師想要帶給觀衆的feeling，那麼這件衣服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不是說衣服本身沒有價值，而是硬要將它套在不適合的人身上，這對衣服也是一種侮辱，understand？”
“我相信歆怡可以。”顧歆舒不置可否地笑笑。
“歆怡當然是個很好的模特，但是她身上少了一種貴氣，一種令所有人都願意爲之屏息凝神的高貴典雅。”
顧歆舒揚眉：“你這是在間接獻殷勤。”
“你知道我的，爲了藝術，我從來不開玩笑，也不會刻意逢迎別人。”張子林有些生氣。
“好吧，我考慮一下。但是現在請你告訴我，要到哪裡去找周姐？”顧歆舒自覺傷了他藝術家的清高和自尊，忙着岔開話題。
“如此甚好！”張子林頓時喜形於色，“我帶你去。”
離設計部還有一段路的時候，顧歆舒和張子林就聽到裡面傳來激烈的訓斥聲。走到門邊，正巧有人從裡面風風火火闖出來，一邊擡手擦眼淚，一邊用力推開兩個人，從擠開的縫隙裡落荒而逃。
“黃鸝，這是怎麼了？早上孫總纔在新品研討會上表揚了你，怎麼現在像吃了**似的？”張子林踱進去，嘻皮笑臉的，想逗黃鸝開心，緩解瀰漫了整個設計部區的尷尬氣氛。
他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該幹什麼，被丟在一邊的顧歆舒也只好跟上去，找機會提醒他。
“還不是我手下那幫廢物！你看看這些設計圖，全都是垃圾！沒有一個讓我省心的！”黃鸝餘怒未消，伸出手指，在鋪了一桌的設計稿上狠狠地戳戳點點。
“新一季新品發佈會就要開始，衣服都還沒上架，何不趁此機會放他們休息休息？”
“哪有這麼清閒？新品發佈會到底還沒有舉辦，能不能成功還有變數。再說了，我們帝萊莎已經參加了國際服裝設計大賽，這次的主題是中國風，按理說是我們佔了先機。可是你看看這些，都是什麼東西！”黃鸝嗆了他一頓，心頭的火氣反而又被激發出來。
張子林有些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嘿嘿地笑，尷尬地直搓手。扭頭間，猛然見到顧歆舒自顧自走上前拿起設計稿來看，心裡一急，三步併成兩步跨上前，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
黃鸝看了看面前的陌生人，又看了看張子林，細細的柳葉眉深深揪起來：“你家親戚這麼不懂事？”
張子林面上一白，急着解釋：“她是……”
“其實這幾張都不錯。但是我覺得用雲錦爲材料會更好一些。這邊的線條少一條，裙襬底部的線條再收一下……”顧歆舒說着，拿起一支筆來改。
張子林耳邊警鈴大作，額頭冒出密密的冷汗。這丫頭不想活了！這個圈內沒有不知道，帝萊莎的設計稿。即使是廢稿也是一級機密。而有權處理這些設計稿的，全公司只有設計總監黃鸝一人！以黃鸝的嚴厲和刻薄，顧歆舒只怕是要被數落到眼淚鼻涕大把地掉。而後續故事當然會由她的妹妹顧歆怡代爲承受。
果然，黃鸝森然地瞪了她一眼，乾脆利落地把筆從她手裡抽出來，然後很冷靜地把設計稿抓回自己手上，一個字一個字地甩在她身上：“在我後悔之前，請你立刻出去！”
顧歆舒有些詫異，還弄不清楚狀況，便被張子林一把拽出去，逃命似地闖進電梯。
“帶她到林秘書那裡填一張保密協議！”黃鸝有些尖利的聲音從即將觀賞的電梯門縫裡擠進來，張子林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顧歆舒明白過來，抱歉地看看張子林，道：“給你添麻煩了。”
張子林搖搖手，看上去有些慌張：“別這麼無辜地看着我，引誘我犯罪！”
顧歆舒咯咯笑出聲來，見他臉都紅了，便往角落裡挪了挪，好離他遠一些，讓他激動起來的心得到平息。
還是沒能見到歆怡，顧歆舒只得打道回府。
走過天橋的時候，迎面遇上兩個人。男的氣宇軒昂，女的嬌小可人。很美的風景。顧歆舒在心裡說。相向而過的時候，那女孩朝她看過來，彷彿是認識她，向她點一點頭。她便也同她笑笑。自始至終，那個男人沒有看她一眼，她亦同樣。肩膀擦過肩膀的時候，男人的手卻悄悄尋到她的手，輕輕地捏一下，然後不着痕跡地鬆開，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
那個女孩她倒真的認識。她叫做楊邁邁，是個忽然間紅起來的作家。她在她的新書《越過大洋彼岸的蝴蝶》中講到了一個女人的故事。
回到家，顧歆舒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竟然是黃鸝。黃鸝非常誠懇地邀請她加盟帝萊莎設計一部。這令她感到愕然。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身上還有所謂天賦的東西，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還可以有另一種形式。
應該這樣說，這輩子，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爲自己活。
她幾乎想立刻答應她。但是她不能。這輩子即使她想要爲自己活，也永遠沒有機會，因爲就連她自己，也不是屬於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