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有沒有亂說話?”顧歆舒把手裡的菜單遞迴給服務生,一雙水盈盈的眸子清凌凌地瞪着他,面色沉靜,與之前的顧歆舒判若兩人。她恢復得太快,快得讓閆濤蔚心裡覺得隱隱的害怕。有一個詞叫什麼來着,迴光返照。

“沒有。”他淡淡回答,烏亮深邃的眼睛卻不露痕跡地照看着她一切情緒。

顧歆舒彷彿不信,看了他一會兒,又說:“我知道我說了很多話。你只當沒聽見。”

是的,她知道自己講了許多話,許多不應該、放到平常她也絕不會說出來的話。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好像是那麼一串子的人名,一串讓她愛恨絞纏、受盡委屈的名字。她只是禁不住在心裡責備自己,甚至帶一點嘲笑的意味。這真不是顧歆舒會做的事。顧歆舒應該是灑脫的,淡漠的,對什麼事情都無所謂的。即便她爲了阿曼莎媽媽的死而失態,也不該說出這麼一長串有的沒的話來。她一直告誡自己,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否則爲難的只有自己。你自己都爲難自己,誰還會拿你當回事?如同紀曉陽,如同何政鳴,她始終沒有真真正正地去恨他們,其實也是在放過自己。然而今天她又忽然明白,有些事情,種進心裡去很難,但是一旦種進去了,要拔出來就更是難上加難。

這個時候服務生來上餐。閆濤蔚靜默了片刻,等服務生離開,悠然地拿起刀叉來細細切割牛排,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我當然沒聽見。你的那些故事對我沒有絲毫意義。”

這個時候,他又重新想起來,顧歆舒的那番話裡壓根兒就沒有一個字、一個音、一絲傾向提到他。他憤然,以至於吞下叉子上的那一小塊牛肉之後,又狠狠咬了一會兒叉子冰涼的齒子。他很快意識到這是個多麼孩子氣的舉動呵,立刻不動聲色地取出叉子,又戳了一塊切好的牛肉,悠閒地放到嘴邊。

顧歆舒啜一口紅酒,只見他一口一口吃得極其優雅而香甜,便也切了一小塊來吃。剛入口,她只覺得胃部一陣輕微的痙攣。她怕自己吐出來,連忙把刀叉又放下了。

放下刀叉之後她才發現,痙攣的不是胃,而是她的眼睛。她把視線往回收到極致,看到自己長而密的睫毛像狂風下的枝杈,急切地戰慄着。她發現自己好像終於要哭了。

方纔在阿曼莎媽媽面前,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不是不悲傷,而是來不及了。她進去的時候,阿曼莎媽媽已經去了,雙手把一束康乃馨緊緊按在胸前,面色安詳。院長把阿曼莎修女的遺言告知她。那句話她很熟悉,現在聽來依舊霧裡看花一般迷茫。

用愛做正確的事。

於她,阿曼莎媽媽生前這樣說,是一種點撥、一種提醒、一種忠告。但現在她去了,仍然留下這麼一句,聽上去就像是一種批評、一種失望、一種……她不能說得清楚的複雜的無奈。

她再一次問自己,這麼些年她做的一切,難道都是錯的嗎?

她覺得這是一個需要花很長時間很大精力才能想得清楚明白的問題。所以她暫時沒有時間也沒有資格悲傷流淚。她覺得她欠阿曼莎媽媽一個回答,一個女兒該有的迴應。

閆濤蔚覺察到對面異樣的安靜,立刻擡起眼來,瞧見她渾身繃直了,顫顫巍巍、顫顫巍巍地僵坐着,單薄的臉像一張置在風口的白紙,以一種難以察覺的頻率抽搐着。她眼圈紅了,眼角的肌肉顫抖得厲害。然而就是沒有眼淚。

他伸出手去覆上她的,試圖用低沉寧靜的聲音撫慰她:“不要想了,顧歆舒,不能再回頭了,也不必再回頭。我們都一樣,不管變成什麼樣子,不後悔。”

她迷離遊移的視線搖晃着落到他臉上,落進他沉穩的、深不見底的,此刻卻溫柔寬厚的眸子裡。她漸漸平靜下來,嘴角彷彿有一絲笑意,訥訥地垂下頭去吃飯。

不回頭。不後悔。

是的,顧歆舒的世界,只有一直往前走,因爲每一步都不堪回首。

分手的時候,顧歆舒問閆濤蔚:“到底要我做什麼?”

閆濤蔚只是神秘兮兮地笑,點一下她的鼻尖,道:“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顧歆舒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份勇氣直接去找何政鳴。但是經過那天的發泄之後,她忽然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這種變化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她彷彿變得比以往更加果敢、更加淡漠——也許是近乎冷酷、更加沉默。說沉默,是因爲顧歆舒突然間就學會了思考。這並不是說她之前就不會思考,而是說,今天的顧歆舒,不再是一個只會奉命行事的壁花小姐,她開始想到一個問題:即使是爲了歆怡,她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她不能保證她清楚何政鳴對她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感,但是她明白,除了每年的八月十號,何政鳴對她還是很不錯的。她要是真的懇求他什麼事情,何政鳴應該也是不會拒絕的。當然這個事情不能是關於何家訊。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只要她在他面前提起何家訊,老爺子就會立刻鐵青了臉。聰明的人看一眼,也就知道不能再往下說什麼了。

在她開口之前,何政鳴向她宣佈了一件事情,一項新的任命。

裕雄和玉錦山莊響應省、市領導號召,聯合舉辦“錦色佳年”大型綜合經濟開發項目。究其目的,第一是爲了推動珉茳本市經濟的進一步騰飛;第二是爲了吸引外商投資、發展旅遊事業;第三則是宣傳發揚中華傳統民間織錦技藝,爲迎接兩個月後的米蘭國際服裝委員會委派的交流團到訪工作做好準備。

雲錦業務自然是玉錦山莊的重頭戲,裕雄則是房地產開發和服裝設計這兩個圈子裡的頂尖企業。帝萊莎便是裕雄旗下的服裝設計兼模特經紀公司,也是全國最知名的時尚界風向標。在這次的活動中,帝萊莎將同玉錦山莊一號分莊合作,將雲錦的特色品質融入到現代服裝設計中,借雲錦的優雅華貴將中國風與現代時尚緊扣,設計裁製並推出一系列有中國特色、珉茳特色的,能在國際舞臺上大放異彩的服裝來。屆時,帝萊莎的設計師們將同玉錦山莊的織錦師傅、圖案設計師前往城西新建好工作室進行幾乎全封閉式的設計工作。而玉錦山莊旗下亦有兩個規模中等的房地產開發公司,將於裕雄合作開發建設城東郊外荒原,建設珉茳市第一座空中花園。

顧歆舒的新身份,是作爲帝萊莎設計一部的空降兵,參與雲錦服飾的設計製作。而紀曉陽被莫名其妙的指派爲帝萊莎的臨時總裁,全權監管設計工作的進程。他原本以爲,自己會在空中花園的工程建設中發揮什麼巨大的作用呢!起碼,以他在經濟學領域的成就,使裕雄在這項大工程裡以最小的消耗獲取最大程度的名利雙收,簡直是小菜一碟。結果,他竟然進了帝萊莎,一個與金融幾乎毫無關係的服裝設計公司!

顧歆舒本來是作好了一肚子的準備,進了門之後也不管何政鳴示意了幾次,堅持不肯坐下,站得筆直,彷彿這樣做能夠給她再增添幾分信心。

來這裡之前,她先給黃鸝到了一通電話。黃鸝接到她的電話,很是驚喜,但對她提出的加入帝萊莎一事始終閃爍其詞,不答應,也不拒絕,模棱兩可的傖得慌。她當時有過一絲失落,想是黃鸝終於失去了耐心。是啊,再傑出的人才,再突出的天賦,也經不起你幾次冷屁股對熱臉啊。但是她當然不會因爲這個而失落。帝萊莎本來就是裕雄旗下的企業,何政鳴一點頭,別說是設計一部,就算是要去當總裁,也沒人敢說一個不字。她失落的是,如果她真的只能憑着何政鳴的關係進入帝萊莎,那麼她那個爲了自己生活的念頭、計劃就失敗了一半。還是依賴着何政鳴不是麼?他今天來找何政鳴,不是請求他安排她進帝萊莎,而是放,放她去做適合她做的事情,放她去嘗試着爲自己活。

現在她才明白,黃鸝的支支吾吾、模模糊糊,是因爲她知道上面有把她顧歆舒插進帝萊莎的意思,但是顧歆舒打電話那會兒,她還不能確定。答應了吧,怕上面的動靜只是個錯覺。不答應吧,等顧歆舒正正經經帶着調任文件過來的時候,她也不好說話。

何政鳴這麼一宣佈,顧歆舒好不容易鼓起來的、支撐住她整個身子的勇氣忽然沒有用處了,她軟了軟身體,有些激動,又有些疑惑地望着何政鳴,不知道他這樣安排的意圖什麼。何政鳴是何等的老奸巨滑?如果一項舉措的實施對他沒有好處,他是絕不會許可的,更加不會親自授命。

然而何政鳴只是微微看了她一眼,彷彿只是掀了掀眼皮,緩慢開腔:“怎麼?這不正是你想要的麼?”

顧歆舒怔了怔,沒有說話。這些日子她根本沒有同何政鳴接觸,那日飽受打擊之後,她在家休養生息,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老爺子怎麼會這麼快就洞穿了她的心事?這麼說,她以後爲自己的那一番打算他也已經摸得清清楚楚了?

這麼一想,她忽然覺得,何政鳴看似平緩的語氣實則是帶着某種不悅和嚴厲的。

不過這一次,顧歆舒是想多了,也想錯了。

何政鳴端起面前的青花瓷杯來,送到嘴邊。那杯子裡裝着的是頂好的明前綠茶。

放下杯子後,他看了顧歆舒一眼,這一次是端端正正、神情鄭重而慈祥地看的她。他說:“小舒啊,我知道最近你身上發生了很多事。一個心裡帶着傷口的人,尤其是那傷口還流着血、嘀嘀嗒嗒沒個止盡的人,我是不會用的。讓你去帝萊莎,雖說是參與設計工作,實則是給你放一個長假。你就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療傷吧。”

顧歆舒暗自蹙眉。放假?療傷?整個裕雄大廈裡恐怕沒有不知道的,帝萊莎的業務向來是裕雄旗下幾家企業之中最繁忙的,尤其是設計一部,工作的繁重程度超過你能想象的好幾倍。現在的社會,浮躁而物慾橫流。沒有人在意你做出了什麼昇華靈魂的、有益於人民社會的事,倒是一股腦兒的追逐明星、奢侈品以及披着種種光環的五彩斑斕的浮華紅塵。提到奢侈品,當然少不了精品時裝。這一點,帝萊莎運作得非常好,同巴黎時裝圈緊密結合,共同發展,幾乎每時每刻創造着新的流行。就爲着這一份永遠趕在時間之前的創新精神,帝萊莎設計部,尤其是設計一部的設計師們,總是昏天黑地地忙着,永不懈怠。

放她一個長假?這話聽着可笑而虛僞。但是何政鳴此刻沉靜溫暖如壯闊遼遠的海平面似的眼眸向她傳遞的,卻的的確確是一份善解人意的包容和愛護。顧歆舒點點頭,道謝:“謝謝何董。”

何政鳴沒再看她,微微點個頭,視線重新落入面前已對報表文件中。良久,他忽然問:“那個閆濤蔚——”

顧歆舒愣了愣,回答道:“圈子裡的一個朋友。”看來,何政鳴雖然沒有參加婚禮,心裡還是很關切的。

何政鳴沒有擡頭,所以她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她覺得他是在思考着什麼,或許還有問題要問她。但是過了一會兒,何政鳴揮揮手讓她出去。

顧歆舒從何政鳴辦公室出來沒多久,就接到閆濤蔚的電話。他的聲音充滿魅惑人心的磁性。他說得不急不徐、輕描淡寫,她卻隱隱覺得心驚。

“從玉錦山莊的設計師手裡搞到山莊的頂級設計師檔案以及織錦技術相關機密文件。兩個月,自己安排時間分配。”

她忽然記起她曾經問起過閆濤蔚,他這般大隱於市,卻又不斷暗中惡意收購各類大小企業,到底是爲了對付誰?現在這個答案,似乎就擺在眼前了。她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情來。那個夜晚,高速公路上那一場生死角逐。玉仲啓和閆濤蔚,看來兩人之間的關係並簡單,否則閆濤蔚怎麼可能冒這麼大的風險同國際文明的、與全世界各個商業圈子盤結龐大複雜關係網絡的玉錦山莊宣戰?不,還不能說是宣戰,只能說是暗地裡的較量。

掛了電話,她忽然又是一驚。閆濤蔚這麼快就知曉了裕雄新的人事安排,這意味着,他在裕雄的確有眼線,而這個眼線真的不是她顧歆舒。這個閆濤蔚,果然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方方面面都考慮得周全。之前,他曾經對她說過,他不會讓她盜取裕雄的任何商業機密,因爲他不想讓她夾在他同何家訊之間,左右爲難。現在看來,他是不能百分之百信任她。她的心裡,何家訊始終佔得太重,他必須防着有一天或許會成爲甕中那隻鱉的可能。

她當然不會因爲這個而感到失落。對一隻狡猾而懂得釋放溫柔炮彈的狐狸,她做到泰然自若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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