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那一天的談話便以這一句話而告終。紀曉陽沒有再說什麼,遞給她一沓厚厚的資料之後,只微微佝僂着脊背,輕步走進廚房爲她準備晚餐去了。資料的內容自是不言而喻。然而顧歆怡一把將它推到沙發底下去了。她急切地想要弄清楚真相,同樣地,她又急切地逃避這個真相。她早已經習慣了顧歆舒的保護,根本無力獨自承擔這樣驚天的秘密。她知道自己這一生都虧欠姐姐,但因了姐姐帶給她的羞辱感,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姐姐對她的好——即便這個好是用姐姐一輩子的幸福安樂換來的。這便是她們兩姐妹彼此緊密共存、生死相依的平衡點。如果這個秘密是真的,那麼她們之間就永遠不會平等。她不要脫離這個平衡——她被慣壞了,早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樣爲他人着想。她知道一定會很累很痛苦。但是她不得不正視這樣一個事實:她心裡的另一個自己總是不住地去考慮顧歆舒的處境和感受。顧歆怡對顧歆怡說,去吧,去幫你唯一的親人尋求解脫。她總是在深夜莫名其妙被驚醒,以爲是噩夢,腦子裡卻始終一片空白,沒有半點回憶。她總會躡手躡腳走到紀曉陽安身的客房,把整個身體都貼在門上。她渴望這個男人的體溫,渴望他的安慰和保護。她深愛着這個男人,卻無法原諒他的自私。她離不開他,同樣地,她因爲懷疑而排斥他。這樣一來,唯一令她信任和心安的便只有她腹中的孩子。顧歆舒說,你不能要她。不,見鬼的!滾蛋!她自己的肉,她唯一的寄託,誰也別想奪走!

自紀曉陽把話挑明,他對她的好便愈加濃重,以至氾濫到令人髮指。顧歆怡本就硬不起來的心腸迅速軟下來。她一如既往地多疑和神經質,但在紀曉陽精心的呵護下,她因爲敏感和莫名其妙的驚慌而漸漸瘦削的臉頰又重新飽滿起來,明豔誘人的紅暈漸漸鋪開來。以往風采照人的顧歆怡一天一天地迴歸。然而她的眼睛依舊黯淡,時常眼神飄忽。說飄忽並不準確,因爲無論怎樣遊移,最終的目標始終定格在沙發底端。那份資料依然躺在原地。紀曉陽不知是真的疏忽還是刻意裝作看不見,天天打掃屋子也糾不出這麼大一攤“垃圾”。總之它依然在那裡。其實它在哪裡都無所謂,早已經在她心裡戳着了。

紀曉陽眼中的疲倦愈加濃重,就連面對她也有點強顏歡笑的艱難。他似乎正漸漸走入絕境。然而他似乎沒有再次開口的打算。這倒反而吊起了顧歆怡的胃口。她擔心她的男人,卻放不下臉來問一句。他若打心眼裡要她幫助,爲什麼不求她?難道他做錯了事,反倒要她貼上熱臉子去亂操心?當然了,她不可能不關心他,所以刻意一連幾日都不等他動手,將晚飯做好,將家裡侍弄得井井有條。他與她講話,她垂眼聽着,嘴角就有微微的笑意。遇到他頓住沒了聲音,便望一望他,眼裡自然寫滿了鼓勵。然而紀曉陽彷彿是下定決心不與她求救,只是愈加起早貪黑地忙碌,一連兩三天不着家也是常事。

這一天,紀曉陽回到家來,臉上卻換了顏色,彷彿輕鬆至極,先前的愁苦絕望瞧不見半絲影子了。

幾單大交易安然無恙、天衣無縫地完成之後,何政鳴總算對他建立起了基於利用基礎上的信任。一旦何政鳴的江山被他掀開哪怕只有月餅大小的一角,他便有信心吞噬整片天下。他爲天下,亦爲紅顏。爲心愛女子報仇的最好方式,便是要何政鳴親眼目睹江山蕭瑟,大勢東去成灰。於是換他做帝王,她做王后。

顧歆怡慵懶,晚飯沒有弄。紀曉陽看來也不打算弄,一反常態,甚至連過問一句都懶得,瞧也沒瞧她一眼,便進到書房忙乎去了。

顧歆怡在客廳沙發上坐了好一陣子,兀自覺得奇怪。終於忍不住好奇,追進去問道:“解決了?”

紀曉陽沒空理她,只是戒備地用身體擋住了電腦屏幕,冷冷地說:“你先出去,不要打擾我工作。”

顧歆怡當下還不覺得生氣,只道愛人有救了,心裡高興,不禁追問:“真的解決了?何政鳴放過你了?”

紀曉陽依然沒有回頭,口氣莫名其妙地決絕:“我叫你出去!”

顧歆怡一怔,立刻火從心頭起,嚷道:“紀曉陽你吼什麼?我關心你還討人嫌了!”然後她立刻恍然大悟,叫道,“竟然只是這樣!竟然只是這樣!這些日子來你對我的好都是假的!你不過是想我救你!現在你好了,一切太平了,你就把我當破紙簍子一樣丟出去!”

紀曉陽對她的歇斯底里置若罔聞,索性伸手在鍵盤上瘋**作起來。

一連串無休止地嗒嗒聲嚴重打幾折顧歆怡的的耐性和心理底線。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精緻而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波光盪漾起來,粼粼地顫抖不止。她咬牙忍着,終究沒有忍住,眼淚大把大把奪眶而出:“我要跟你離婚!”

她喊出這句話,先把自己嚇了一跳。她不知道怎麼就喊出這樣一句話了。不是的,她不要這樣的!可是覆水難收,她又怎好立刻出言辯駁?於是張口又閉,差點咬破舌頭。

“我不會同意離婚的。顧歆怡,我對你還有情分,所以不願意明說。我現在很需要你,但是你最好安分守己,不要逼我傷害你。”紀曉陽彷彿是輕笑着說出這些話。

顧歆怡到底聰明,再加上這段日子以來練就的敏感,馬上領會到他的意思,怒道:“你要我做你的籌碼、你的保護傘,好讓你在何政鳴眼皮底下安然無恙?你做夢!我不會如你所願的!”她幾乎是顫抖着整個身子喊出這幾句話,喊完之後便覺得渾身乏力得很,不覺垂下眼睫,便又是一泡眼淚浸溼了濃密的睫毛。

紀曉陽輕哼了一聲,彷彿是笑了:“你不會不願意的,你沒有資格。”

顧歆怡被他忽然冰寒徹骨,而又胸有成竹的聲音弄得有些懵,擡起眼來看他,長長的睫毛上還掛着晶瑩的淚珠。

“顧歆怡,我說過,我深愛過你。但是我漸漸發現,這樣的深愛不過全是因了一個人。不,這麼說吧,一開始是因爲我自己,因爲你對我的不屑,因爲你不知從何而來的該死的清高和目空一切。你視我如最卑微的螻蟻。然而可惜,最終你還是墮落在螻蟻的世界裡。然而我並沒有很快的清醒過來,我以爲我是真的很愛你。直到再次回到珉茳,遇到那個人,我才猛然發現,原來你只是我的一個夢,擁有了便毫無意義的夢。我愛的一直是——你的姐姐。”

顧歆怡的啜泣本就沒有停止,一直斷斷續續是不是往回倒抽涼氣,此刻聽他這麼一說,她抽得更加厲害,竟至呼吸不暢,嘴巴張得很大,卻半點哭聲也發不出來。

“顧歆怡,當你的任性和自私把歆舒折磨得體無完膚,當你面對歆舒的付出無動於衷甚至還要反咬一口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報應這個詞?”紀曉陽停了片刻,看着她極其痛苦的樣子,終究不忍,繼而換了一種溫柔的腔調說話,“歆怡,我很想繼續愛你,我真的努力過。可惜我是紀曉陽,我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在我弄清楚自己的心意之後,便再也給不了你愛情。而當我的深愛被你無休無止地傷害,我能給你的,便只有恨意了。當然,如果你願意,我還是可以愛你。只是這樣的愛,等價於欺騙。”

顧歆怡一口氣還沒有喘過來,痛楚地揪着眉頭,伸手緊緊按在胸口,整個上身佝僂起來。

“是不是覺得我很殘忍?這就對了,這就是紀曉陽。其實我們都一樣,我對你殘忍,而你對歆舒殘忍。”紀曉陽起身走過來,伸手在她背後狠狠拍了一下。

顧歆怡被這一震震得咳起來,臉上漲紅了,眼角又是一陣眼淚洶涌。

“紀曉陽,我真應該恨你。”顧歆怡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大眼睛裡閃動着與另一雙眼睛相仿的悽切光芒。

紀曉陽不由得一愣,轉而愈加明白,自己這十年來對顧歆怡錯誤的愛意,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她與顧歆舒的相似點。

“那麼你恨吧。然而不管你怎樣恨我,從今以後,你都必須按照我的計劃走。”

“你又何苦導演這樣一出苦情戲?從一開始你便可以明說。你已經勝券在握,不是麼?”顧歆怡沉默了許久,擦乾眼淚,眉眼間的冷靜像極了姐姐顧歆舒。

紀曉陽嘴角隱隱有冷笑:“幸福總是越美好,毀滅的時候就越具有殺傷力。”

“爲了顧歆舒?我親愛的姐姐?”顧歆怡冷冷翹起嘴角,眼角依舊有淚光點點,卻已經不帶有悲切的顏色,只讓人覺得冷,“好,我幫你。我倒要看看,我親愛的姐姐在知曉你對我的所作所爲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紀曉陽不爲所動:“也許,她更想知道你是何政鳴親生女兒這個事實。”說罷,他走回桌邊取出一沓文件來遞到顧歆怡面前。這正是一直被落在沙發底下的那一份文件。

顧歆怡狠狠瞪着他,彷彿用盡全身力氣。紀曉陽依然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他很明白,顧歆怡是這個世界上最恨顧歆舒,同時又最愛顧歆舒的人。她一直是這樣的矛盾結合體。他很清楚,顧歆怡在這些文件之前,已經徹底成爲他的俘虜。

顧歆舒受邀參加某巴黎著名時裝設計師在珉茳舉辦的服裝設計圖展。她在悠揚的音樂聲中於畫架間款款而行,眼前充滿張揚意味、鮮豔而飽滿的色彩令她近日來持續沉鬱的心情漸漸明亮起來。耳邊是旋律悠揚的輕音樂,她輕巧地踩着節拍,娉婷美麗,微微一個傾首一抹微笑都充滿了迷人的韻味。她專心於設計圖,卻全然沒有發覺自己也是旁人眼中的一道風景。

耳邊音樂漸歇,顧歆舒略略頓在原地,期待與下一段旋律相遇。然而當音樂緩緩響起的時候,她準備邁出的腳步卻生生釘在地板上,半晌不能挪動。

“If I could take this moment forever

Turn the pages of my mind

To another place and time

We would never say goodbye

If I could find the words I would speak them

Then I wouldn't be tongue tied

Will I look them to your eyes

We would never say goodbye……”

熟悉的旋律如夜間徐徐的海風,微微拂過她的臉頰。她彷彿聞得見淡淡的鹹澀氣息,眼前禁不住一陣模糊,面前那一幅由鮮豔的橙紅色調組成、海藍色點綴其間的設計圖變模糊起來,而且經由模糊緩緩擴展開去,漸漸變成一幅廣闊的壁畫。平靜深邃的海面之上泛着清晨乾淨的霞光。海天相接處,一輪紅日噴薄而出,萬丈光芒傾灑在黃金海灘上那一對契合無隙的璧人身上。在他們身邊圍繞着許多靈氣可愛的孩子,無一例外帶着激動興奮的表情,張大嘴巴哼唱着一段屬於教堂的浪漫旋律……

Never say goodbye.

是這樣的名字吧?也許更像是一句承諾。然而當愛情結束,再美的誓言都是留在心裡最殘酷的傷疤,時刻提醒着你曾經的幸福,讓人無法清醒,無法自拔。

閆濤蔚。她自心底輕聲地呵出這個名字,頓覺臉頰一片涼意。連忙用手輕拭,眼淚的涼意便頃刻浸染上指尖。

第六十九章第七十四章第五十三章第三十九章第五十八章第十九章第二十九章第七十章第三十四章第二十六章第一章第十章第七十三章第十一章第七十一章第二章第十七章第十九章第七十五章第十九章第六十三章第六十一章第六十五章第七十五章第三十六章第四十章第七十四章第五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六十六章第十二章第三十六章第十九章第七十六章第五十三章第四十二章第五十四章第九章第三十二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一章第六十二章第二十四章第十九章第十六章第三十二章第一章第三十六章第七十二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五章第六十二章第二十八章第十七章第七章第二十六章第四十章第二十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七章第十七章第六十二章第七十五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五十六章第三章第二十三章第三十六章第三十九章第三十四章第七十章第四十三章第三十三章第十八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三章第五十七章第五十四章第一章第五十一章第五章第二十章第一章第三十四章第六十二章第三十七章第四十七章第七十五章第五十七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章第五十一章第三十一章第六章第四十八章第十四章
第六十九章第七十四章第五十三章第三十九章第五十八章第十九章第二十九章第七十章第三十四章第二十六章第一章第十章第七十三章第十一章第七十一章第二章第十七章第十九章第七十五章第十九章第六十三章第六十一章第六十五章第七十五章第三十六章第四十章第七十四章第五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六十六章第十二章第三十六章第十九章第七十六章第五十三章第四十二章第五十四章第九章第三十二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一章第六十二章第二十四章第十九章第十六章第三十二章第一章第三十六章第七十二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五章第六十二章第二十八章第十七章第七章第二十六章第四十章第二十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七章第十七章第六十二章第七十五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五十六章第三章第二十三章第三十六章第三十九章第三十四章第七十章第四十三章第三十三章第十八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三章第五十七章第五十四章第一章第五十一章第五章第二十章第一章第三十四章第六十二章第三十七章第四十七章第七十五章第五十七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章第五十一章第三十一章第六章第四十八章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