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2.第1012章 離京返鄉

第1012章 離京返鄉

春山書院。

老秀才已經跨洲遠遊,重返中土文廟。

再不回去,估計文廟那邊得過來堵門罵街了。

離開之前,老秀才與那個年輕道士聊了幾句。

仙尉悲從中來,這就是曹仙師的先生了?老先生慈眉善目是挺好,可問題是對方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窮酸啊。

小陌與陳平安在前邊並肩而行,說道:“那位皇帝陛下,在酒桌那邊還能故作鎮定,只是離去之時,坐上馬車後,心絃就變得劇烈起伏,看來公子給他帶來不小的壓力。”

陳平安笑道:“就只是扯東扯西隨便聊了些。聰明人就喜歡多想些有的沒的,好也不好。”

比如之前問那位皇帝陛下,文人議政,要不要論事。修士行事,要不要問心。

如今沒有了國師崔瀺,大驪王朝那些滑縣韋鄉出身的宋氏勳貴,以宗人府領銜帶頭,就數這撥人在廟堂邊緣蹦跳得最起勁,陛下要不要管,怎麼管。

大驪王朝曾經將一國律例立碑山上,陪都和大瀆以南的一洲半壁山河,昔年大驪藩屬,按照約定,憑藉各自戰功,紛紛得以復國,於是就有些國家開始拆除境內那些山上的石碑,大驪朝廷是恪守規矩,絕不插手別人的家務事,還是讓京城鴻臚寺或是陪都禮部那邊的官員去提個醒建議一二。

再例如當下陪都那邊有不少官員,建言大驪遷都一事,陛下你是怎麼想的。

其實很多問題並不複雜,比如別國去碑一事,大驪王朝都不是宗主國了,還管什麼。

只是陳平安先前有意以一件“小事”開頭,讓皇帝宋和之後就將一切想多了。

再者這位皇帝陛下,太過迫切希望能夠藉助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一事,一勞永逸。

中土文廟,一洲山上,大驪陪都,藩王宋睦,北邊的北俱蘆洲,南邊的桐葉洲……

又想得太過簡單了。

一起返回京城。

陳平安寄出三封信,一封飛劍傳信自家落魄山,通知那邊自己即將回鄉。

還有寄給太徽劍宗劉景龍,說了即將創建下宗一事,一定要參加慶典,具體時間待定,只是跨洲南下之時,記得在大驪京城這邊留步,指點一下韓晝錦的陣法。

這位家鄉是清潭福地的女子陣師,身世背景和山上淵源,絕不簡單。

在地支一脈修士當中,陳平安其實最看好的兩個,就是她與葛嶺,甚至不是袁化境和宋續這兩位極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劍修。

靠直覺。

還有上次菖蒲河喝酒,關翳然藉由硯務署一事挑起話頭,所以陳平安得提醒一下董水井,得小心京城某些眼紅的世家公子哥了。

董水井的生意手段,堪稱五八花門,其中就有包山頭一事,將那些花卉、玉石、木材甚至是泉水等,悄悄壟斷,再花錢讓各路山上邸報幫忙揚名,然後分給幾個或者十幾個買家,董水井自己往往並不參與直接售賣一事。曹耕心,袁正定,傅玉,吳鳶……但凡是在龍州當過官的豪閥子弟,都有份。不談那些山上門派,只說南邊老龍城孫家和範家,反正只要是陳平安介紹的朋友,好像都成了董水井的朋友。

用董水井的話說,我就只是個做正經買賣的人,只掙有錢人的錢。

掛在別人名下、實際上卻歸屬董水井的私人渡口和仙家渡船,估計都不是幾處幾條了。

董半城?

都快是董半洲了吧。

很難想象,這個驪珠洞天昔年中途退學的貧寒少年,是靠着賣餛飩和糯米酒釀起家的。

只不過再有錢,也不妨礙董水井在林守一眼中是個廢物……

一樣的道理,如今林守一修行境界再高,在董水井眼裡,就是個慫包。你林守一讀書多有卵用?還不是跟自己一路的窩囊貨色?

黃昏裡,周海鏡搬了條凳子,坐在院子里納涼,手持一把繡仕女戲蝶的精美紈扇,輕輕搖晃,鬢角髮絲和衣襟領口,都飄飄然。

輕羅小扇撲流螢嘛,雅緻得很,大家閨秀都這樣。

門口倆市井少年,算是打定主意賴上她這個周姨了,外鄉人,還是個練家子,可不就是說書先生嘴裡身負絕學、嬉戲人間的風塵女俠?

名叫萬言的清秀少年背對着院子,坐在門口,托腮幫發呆。

高大少年斜坐在門口,嘿嘿笑着,恨不得自己學了一門仙法,可以變成周姨手裡邊的那把扇子。

周海鏡彎曲雙指,指了指高油。

高油笑嘻嘻道:“周姐,啥時候找個姐夫啊,我和萬言可以幫忙擺酒收份子錢。”

周海鏡懶洋洋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高油哈哈笑道:“周姐,你覺得我咋樣?不如湊合着嫁了?我以後肯定把你供起來。”

周海鏡瞥了眼少年,“我看你還是跟萬言湊合着過得了,好兄弟嘛,今兒你吃點虧,明兒他吃點虧,反正誰都不虧。”

高油吃癟不已,這個周姨說話真損。

其實這倆少年,都是有爹生沒娘養的的可憐崽子,要說正派,不可能的,可要說歪,其實肚子裡也沒什麼壞水。

少年歲數,血氣未定,瞧見了胸脯鼓鼓腰肢細細的娘們,就管不住眼睛,想着多瞟幾眼,很正常。

只是少年終究是少年,真要遇到了心儀女子,估計白天只是牽個手,都能半宿睡不着。

可要是男人,見着個姿色不錯的女人,就得想着牀在哪兒。

就像那個頭一遭遇見便毛手毛腳的高油,偷偷喜歡一個青梅竹馬的少女,在路上見了面,哪敢嘴花花,只是看一眼就飽了。

倒是那個萬言,更沉穩些,小小年紀,就心思重。要是生在富裕門戶,能讀上書,說不定還真是個出息不小的讀書種子。只是投胎一事最不由人吶。

周海鏡心不在焉,聽着門口那邊倆少年,轉去說着京城裡邊新近發生的奇人趣事,比如什麼兩個江湖門派,大晚上在葫蘆街那邊狠狠打了一架,這兩天附近醫館生意好得很,還有兩個從深山老林走出的神仙老爺,結結實實鬥法了一場,其中還有個傳說中的劍仙,神氣得很,聽說那晚的老劍仙,站在大街上,仰天長嘯一聲,震得屋瓦震碎無數、樹葉落了一地,再張嘴那麼一吐,就跑出一枚滴溜溜旋轉不停、也不墜地的劍丸,嗖一下,就化作了一條几里路長的金色繩索,將另外一位神仙老爺拽回了地面,第二天的蛟背橋那邊的說書先生,就說了,那位劍仙,要真按輩分,還得算他同宗不同脈的師伯呢。

當時就有好事者砸場子,詢問說書先生你咋就淪落到說書了,老人處變不驚,喟嘆一聲,神色落寞,驀然驚堂木一拍,說自個兒確是仙材,可惜貪功冒進,誤入歧途,練廢了。

別看當時滿是喝倒彩的看客聽衆,據說當天就賣出去好幾本祖傳秘籍。

高油當然也想買,就是價格沒談攏,嫌貴,說書先生開價三兩銀子,說這還是看高油根骨清奇,不然別說三兩,三十兩都休想。高油又沒有豬油蒙心,想錢想瘋了吧,三錢銀子還差不多。還祖傳,祖傳一兩天才對吧。

只是這會兒言語之中,高大少年還是有些遺憾,覺得自己說不定真錯過了一樁仙家緣分。

周海鏡聽得直翻白眼。

劍仙?

先前你們瞧見的那個青衫男子,纔是真正的山上劍仙。

她撇撇嘴,玉璞境呢,真是嚇死個人。

這要是個見色起意的採花賊,自己該如何是好。

打又打不過,對方還自稱暫時管着地支一脈,自己一個黃花大閨女,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周海鏡自然不笨,先前那場與陳平安的喝水閒聊,不少事情,雙方皆有藏掖,都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是希望她主動去找他,雙方開誠佈公做一樁買賣。

對方談不上氣勢凌人,甚至還算極有誠意了,做買賣嘛,買家明明心有所屬,偏偏耐得住眼饞,就能免去被賣家坐地起價。同樣一樁生意,陳平安這個買家,買家強買,怎麼能跟賣家強***。周海鏡當時其實是有點心動了的,畢竟魚老匹夫如今的江湖地位,不低了,尤其是陪都戰場一役,魚虹擅長沽名釣譽,賺了山上山下的不少好感,尤其等到魚虹在大驪王朝撈了個頭等供奉的護身符,讓她倍感棘手,大仇要報,伏暑堂和幾座門派,人都要殺乾淨,同時自己也要活。

只是周海鏡終究習慣了單槍匹馬闖蕩江湖,實在不願節外生枝,拖泥帶水,看他人眼色行事,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兩百二十三條人命,一條人命換一條命,周海鏡不跟魚虹多要一條命,但是也絕不能少要一條命!

暮色裡,巷子拐角處,走出一位風流倜儻的陌生男子。

這是蘇琅第二次拜訪周海鏡,他剛剛得了大驪刑部的一道密令,很快就要離京,去寶瓶洲南方落腳,在舊白霜王朝地界,負責秘密打造一個江湖門派,十年之後,如果這個門派的規模勢力,達到大驪刑部內部的“大計”要求,得個不錯的考語,蘇琅就可以功成身退,並且破格晉升爲二等供奉,對蘇琅來說,也不算什麼苦差事,人生何處不江湖。

作爲登門禮,今天蘇琅帶了一壺山上的仙家酒釀,還有作爲下酒菜的一油紙包酥肉。

高油眼尖,瞧見了那個與此地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拿手肘捅了捅好友,“也是高手?”

比起前些天那位腳穿布鞋的青衫男子,眼前這位腰懸一截青竹,還背劍呢,明顯瞧着更像高手。

萬言轉頭望去,說道:“像。”

高油立即拍拍屁股起身,小跑向那位高手,問道:“這位老爺是找誰?”

其實少年用屁股猜,都知道是奔着周姨來的,不然雞屎狗糞的,圖個什麼?

雖說前邊巷子有些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婦人,可眼前這個男人,肯定瞧不上眼。

蘇琅置若罔聞。

高大少年側身而走,死皮賴臉道:“我可以幫忙帶路,老爺願意賞個幾文錢,那是最好了。”

倆少年曾經偷了戲園子的一套財神爺戲服,到了年關,就去稍遠地方,專門找那些商鋪登門“拜年”,萬言會說話,能夠拽些文縐縐的言語,鋪子怕晦氣,不敢在年關裡打罵“財神爺”,多少會給些銅錢。

蘇琅始終沒有理睬這個偷雞摸狗的市井少年,徑直走到門口,

周海鏡站起身,晃着紈扇,一下一下拍打肩頭,來到門口這邊,瞥了眼蘇琅手中的酒壺,嫣然笑道:“下次最好帶壺長春宮的酒水。”

好酒,讓人貪杯。

蘇琅無奈道:“周姑娘爲難我了,價格貴,倒還好說,咬咬牙也買得起,就是這長春酒釀,在京城一向有價無市,年年新酒,早就給山上仙師和達官顯貴瓜分殆盡了,輪不到我這種外鄉人。

如今寶瓶洲山上,喝不喝得着長春宮仙釀,就是一種身份象徵。

長春宮是大驪宋氏的本土勢力,雖說暫時沒有上五境修士,但是宋氏念情,對長春宮多有扶持,在宋氏的龍興之地,幾位結茅的守陵人當中,就有一位長春宮的太上祖師。

見那倆少年還要當門神,周海鏡按住高油的腦袋,手腕擰轉,讓高大少年轉身,再一腳踹在屁股上,“再好看的女子,也放不出什麼香屁。肚子餓,就摸雞屎當糖吃去,遍地都是,鐵定管飽。”

打發了倆少年,回了院子,伸手一招,從屋內駕馭一條長凳丟給蘇琅,再一伸手,蘇琅就將那油紙包丟給周海鏡。

周海鏡獨自喝酒吃酥肉,一雙眼眸熠熠光彩道:“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那會兒,就想着以後自己也要開個酒鋪,得讓整個寶瓶洲的仙家渡船,都幫我賣酒,嘖嘖,年底一結賬,再將神仙錢折算成黃白之物,那金山銀山呦,真是想一想就美。”

蘇琅只是笑着喝酒,不當真。

周海鏡如果真想掙神仙錢,有的是山上門路,只要她捨得臉皮,光是靠那些供奉、客卿的身份頭銜,每年就是一大筆進賬。

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魚虹年歲已高,是下山人了,周海鏡卻還在上山途中,一旦被她成功躋身止境,風光無限。

就說南邊的桐葉洲,山河陸沉之前,昔年一洲山河百餘國,才幾個止境武夫?好像也就武聖吳殳和黃衣芸。

至於武運淡薄的皚皚洲,更是隻有雷公廟沛阿香一人而已。

假若不算中土神洲的話,浩然其餘八洲均攤下來,大致是一洲擁有兩三位“止境武夫,坐鎮山河“的“定例”。

周海鏡打趣道:“你不是跟石將軍關係不錯?你是不知道,當年我混江湖門派的時候,聽老幫主提起過石將軍,天一樣大的人物,按照老幫主的說法,酒桌上放了個屁,都跟打雷差不多。”

蘇琅笑道:“還有這檔子事?”

知道周海鏡是在說那個隴朔將軍,是個大驪邊軍中的四品雜號將軍,對於早年寶瓶洲那些藩屬國而言,確實是太上皇一般的天大人物了。

早年離鄉之後,周海鏡隱姓埋名,闖蕩江湖,還曾在一個靠水吃水的漕運幫派,靠着武學五境修爲,撈了個實權職務。

比山澤野修掙錢還起勁,比如去那煞氣頗重的古戰場遺址,一邊淬鍊武夫體魄,一邊挖地三尺,揀取破敗甲冑和一捆捆箭矢,再轉手高價賣給打着斬妖除魔幌子混口飯吃的下五境修士,或是在百姓人家偷拿壓房樑的銅錢,不然就是故意拿把銅鏡,幫着富貴人家驅邪,或是假扮一位師出仙府的女子劍仙,噴口酒,手指一抹,偷偷以武夫罡氣,折騰出一份電光纏繞的仙家景象,幫忙處置乾淨那些賤賣都賣不出去的作祟鬼宅,其實她都是靠着實打實的拳腳功夫,打殺那些鬼魅精怪,掙得是貨真價實的辛苦錢吶。

往事不堪回首,說多了都是辛酸淚。

喝酒喝酒。

周海鏡似乎想起了一樁往事,嘖嘖道:“大驪鐵騎在沙場上的抽刀子,那是真狠。”

她如今是半百歲數,卻是不到二十的歲數,就已經背井離鄉,四處漂泊,開始獨自在江湖上晃盪,走南闖北遊歷多年,也曾見過不少兵強馬壯的各國邊軍,驕兵悍將,戰馬壯健,驍勇善戰,殺起江湖人來,那叫一個勢如破竹,砍瓜切菜。結果等到碰到了馬蹄南下的大驪邊軍,就跟紙糊的一樣,不堪一擊。

有次周海鏡吃飽了撐着,想要親眼見識一下大驪鐵騎的鑿陣威勢,見是真見着了,確實像刀切豆腐,就跟個青壯漢子,欺負還穿着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

可正是那一次的現身,周海鏡就被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發現了蹤跡,雙方倒是沒有動手。可她之後還被刑部粘杆郎盯上了,就此被大驪刑部錄檔,名字被記錄在冊。所幸周海鏡早有準備,沒有露出更多馬腳。

蘇琅沒打算在這邊久留,臨行之前,聚音成線說道:“走之前,我得提醒周姑娘一句,要注意那個陳平安。”

周海鏡隨口笑道:“難道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喜歡騙錢又騙色?”

蘇琅搖搖頭,“恰恰相反,陳平安做事極有老派江湖氣,但是說句實話,周姑娘別生氣,要說比拼謀算,你未必是此人的對手。他做事情,習慣謀而後動,問禮正陽山一事,簡直就是摧枯拉朽,就將一座宗門拆了個稀巴爛,在我看來,正陽山被陳平安一手毀掉的,根本不是一座肉眼可見的祖師堂,而是諸峰修士的複雜人心。”

蘇琅不是對那個陳平安如何好感,只是這位青竹劍仙自身的心高氣傲,不允許他睜眼說瞎話。

周海鏡點頭道:“有理有理。”

蘇琅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言盡於此,起身告辭離去。

周海鏡站起身,丟了油紙,晃了晃手中酒壺,笑道:“預祝蘇劍仙此行一帆風順。”

蘇琅走後。

周海鏡就又開始搖扇,心事隨風一併飄搖,一邊長吁短嘆,一邊提醒自己不可嘆氣,容易跑掉財氣,只是再一想自己的掙錢辛苦、家底不厚,女子就又忍不住唏噓。

高油突然在外邊瞎嚷嚷道,“周姨,陳先生又來做客了,今兒身邊還跟了個朋友!”

周海鏡上次跟着葛嶺去了趟京師道正衙署,順便見着了皇子宋續,可惜看對方架勢,不像是個會強搶民女、金屋藏嬌的色胚,也好,既然宋續是個地仙劍修,那麼這位大驪二皇子殿下,就等於沒了坐龍椅穿龍袍的命,甚至連封王就藩的機會都沒了。

周海鏡立即喊道:“讓陳先生稍等片刻。”

老孃得趕緊補個妝。

當然不是對那個陳平安有什麼非分之想。

周海鏡站在屋門口,看着院門那邊的陳平安,調侃道:“我的陳宗主唉,能不能別糾纏我這個有夫之婦了,傳出去多不好聽。我倒是無所謂,就怕有損陳宗主清白無暇的聲譽。”

陳平安走入院子,說道:“周姑娘說笑了。”

周海鏡瞥見那個黃帽青鞋的隨從,問道:“這位公子是?”

陳平安笑道:“喊他小陌就是了。”

周海鏡從頭到腳掃了一眼小陌,笑眯眯問道:“多小?”

小陌微笑道:“此間學問,深藏不露,不足爲外人道也。”

周海鏡一時語噎。

呦呵,還是個油腔滑調的?

要是擱在京城之外的江湖裡邊,敢這麼調戲老孃,一巴掌打得你原地轉圈圈。

小陌察覺到這個女子的心絃“內容”,笑了笑。

進了正屋,雙方還是跟上次一樣,相對而坐,

小陌先前以心聲言語一句,陳平安點點頭,小陌就轉身離開了院子。

不遠處的巷弄,有個鬼鬼祟祟的老人,劍修,兩百餘歲,觀海境。形神腐朽,陽壽不多了。

反正無事,小陌就去與這位跟了好幾條街巷的老前輩閒聊幾句。

周海鏡主動拿出一壺酒,倒了兩碗酒,好奇問道:“陳宗主真是與外界傳聞那樣,與我一般的窮苦出身?還在家鄉那邊當過好幾年的窯工?”

之前確實是她孤陋寡聞了,都是捨不得花錢看鏡花水月惹的禍,讓周海鏡誤以爲這個在寶瓶洲橫空出世的年輕宗主,是個山上的仙家子弟,不然就是大驪豪門出身。

所以她纔會格外瞧不順眼。只是靠着祖蔭,捧了個金飯碗,不知民間疾苦,跟我周海鏡裝什麼平易近人的正人君子呢。

就說那場戰事當中,爲何一個年輕劍仙,偏偏毫無建樹,寸功未立?再看看那位風雪廟大劍仙魏晉?你陳平安不是貪生怕死是什麼?

只是再一打聽,她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周海鏡是漁民出身,對方是陋巷窯工。一個靠水吃水一個靠山吃山,那就是差不多的出身了?

早知道是這樣,上次見面,周海鏡估計就會少說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了。

再加上有那“鄭撒錢”綽號的裴錢,聽聞還是這位年輕劍仙的嫡傳弟子。

使得周海鏡對陳平安的印象,就又好了幾分,必須高看幾眼。

雖說當師父的沒露面,不曾出劍,可好歹教出了這麼個好徒弟。

上樑不正下樑歪。是說那魚虹和一大幫徒子徒孫們。

山上山下,什麼樣的師父,教出什麼樣的徒弟,極少有例外。

那麼這位落魄山的山主,這麼多年的隱姓埋名,以至於錯過了那場從老龍城一路打到大驪陪都的慘烈戰事,多半是有些苦衷了?

女人心海底針,九曲十八彎,不過如此。

陳平安只是點點頭。

周海鏡笑眯起眼,擡起酒碗抿了一口,“當真有那砍柴燒炭的手藝?曉得挑木材,壘窯封門?在山上一待就得五六天呢,吃得住這份苦頭?”

陳平安點頭道:“都還算熟悉。”

周海鏡搖頭,嘖嘖道:“我可不信。”

陳平安沒說什麼,你信不信管我什麼事。也沒喝你一口酒。

反正也做不成早先那樁買賣了,以後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陳平安就要起身告辭,然後將今日造訪的緣由說清楚,反正就幾句話的事。

周海鏡卻笑着挽留道:“急什麼啊,寡婦門都敲開兩次了,再說又不算什麼孤男寡女,桌上一碗酒都還沒喝完呢。怎麼,被我說中了,能喝白水,喝不得劣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周海鏡笑道:“陳宗主好歹喝完一碗酒再走,放心,裡邊沒下毒,也沒下啥蒙汗藥的,春藥就更扯了,貴得很,我哪裡捨得。”

陳平安朝周海鏡舉起酒碗,她也擡碗,各自喝了口酒。

周海鏡眯眼笑道:“當了窯工,如果我沒記錯,那可是大驪王朝一等一的官窯活計,你還需要燒炭掙錢?”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只是學徒,不比正式窯工,其實工錢不多的,得找點額外營生添補家用。如果遇到格外冷的冬天,在山上燒出百斤白炭,差不多可以掙個一兩五錢。燒黑炭省力,市價也就便宜些。只不過我們賣炭,小鎮有錢人那邊收炭,中間得過一道,聽說差價不小。”

進山砍柴燒炭,陳平安多會帶一罐子醃菜,背一大袋子米,在炭窯旁邊,搭個遮風擋雨的草木棚子,搭竈生火,偶爾還能烤薯煨山芋什麼的,再者陳平安跟劉羨陽學了不少手藝,每次入山,隨身攜帶的傢伙什不少,地籠捕魚,佈置陷阱,可要是跟着姚老頭進山尋土,陳平安是絕對不敢如此“花哨”的。

周海鏡一隻腳踩在長凳上,嘖嘖稱奇道:“以前我爲了長長見識,瞧瞧皇帝老爺是怎麼過活的,曾經在正月裡,冒險偷溜進一座小國皇宮,結果還真見着了些大世面,在一處宮殿外頭,瞧見了兩尊栩栩如生的綵衣門神,差不多與人等高,穿着綾羅綢緞,披掛彩甲,懸佩真刀真槍,作怒目狀,起先嚇了我一大跳,結果等我湊上前去那麼一摸,陳宗主,你猜是什麼做成的?”

陳平安都不用猜,直接說道:“寶瓶洲中部有幾個小國,皇宮裡邊都有豎立炭將軍當門神的習俗,每年歲暮從皇庫裡邊請出,來年二月二再擡回,務必補妝如新,沒有絲毫折損,年末循例再請,用江湖上的說法,就是木炭比活人金貴,據說有些‘百歲高齡’的炭將軍,估摸着是沾染了龍氣,能活過來,在那‘當值’期間,每夜都可以在皇城裡邊巡遊,比都城隍廟的夜遊神還靈,不過我不比周姑娘見識廣,只是聽說,並沒有親眼見過這些,挺好奇的。”

周海鏡再不懷疑,所以直截了當問道:“你這趟登門,還是要刨根問底,非要問出我與魚虹有不共戴天之仇,纔算心滿意足?”

陳平安擺手笑道:“我改變主意了,只是因爲馬上要離開京城,所以今天來只是提醒周姑娘一件事,以後是與魚虹尋仇也好,不小心起了個不死不休的‘誤會’也罷,記得不要連累魚虹那座伏暑堂的兩位江湖前輩,一個叫竺奉仙,一個叫庾蒼茫,如今兩位前輩都是伏暑堂的長老,他們剛剛加入幫派沒多久,其實就是混口江湖飯吃了,希望將來不管發生了什麼,還望周姑娘對他們網開一面,讓他們可以抽身而退。”

周海鏡冷笑道:“一些個江湖紛爭,刀光劍影的,拳腳無眼,誰多說一句話,可能就要命喪當場,陳宗主又不是那種半點不知武夫廝殺的兇險,是不是有點爲難我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兩位前輩如果置身其中,周姑娘可以事先與他們言語一句,就說我是周姑娘的朋友,到時候如果兩位老前輩執意不退,一定要摻和這樁他人恩怨,那就只能是各聽天命了。”

周海鏡猶豫了一下,“可以。不過就當陳山主欠我個小人情?”

陳平安笑道:“可以。”

周海鏡突然說道:“其實陳宗主瞧着不像什麼劍仙,更像個讀書人。”

那個流落他鄉當學塾先生的男人曾說過,聖賢有云,讀書本意在元元。

也曾對她說過一句,稚童以木炭畫路,則螞蟻不敢過。

周海鏡曾經經常夢遊一處古遺址,一座大殿之前,有個空手虛捧物狀的仙人銅像,桂樹殘敗,青苔滿地,宮殿荒蕪,雜草叢生。她幾乎每次都會偶遇一位自詡秋風客的男子,騎馬巡夜,吊兒郎當的,說自己生前辛苦煉丹求仙,夢想長生不老。周海鏡一路同行,那人身形天亮就散。那是個奇峭詭譎的夢境。

離鄉之前,她曾經讓那個學塾夫子幫忙解夢,他說這是一種宿緣。

周海鏡仰頭一口喝光碗中酒水,放下空酒碗,她盯着白碗,低頭道:“陳宗主是修道之人,想必清楚你們山上有個說法,我們投胎做人,並不容易。”

陳平安點點頭,“很不容易。”

周海鏡沉聲道:“生我養我之地,必須報恩!”

陳平安接話道:“若已無法報恩,就必須爲之報仇。”

周海鏡擡起頭,流露出一抹無法掩飾的訝異神色。

“人生在世,有冤喊冤,有債還債。江湖兒女,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不然我們辛苦習武做什麼。”

周海鏡猶豫了一下,主動遞過酒碗,約莫是想着碰個碗,走一個酒。

陳平安其實更猶豫,還是擡起酒碗與之輕輕磕碰。

蛟蛇之屬走江,酒鬼同樣走水。

周海鏡一口飲盡,擦了擦嘴角,疑惑道:“陳宗主不是一位劍仙嗎?辛苦習武一事,從何說起?”

知道陳平安是個武學境界註定不低的大宗師,只不過總覺得相較於對方的劍仙身份,武學一途,就顯得旁枝末節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學拳一事,曾經幫我續命,哪敢不用心。相對而言,練劍,尤其是成爲劍修,反而是很晚的事情了。”

周海鏡問道:“你難道是一位止境武夫?”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我怎麼當裴錢的師父。”

周海鏡試探性問道:“陳宗主,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周姑娘,這種玩笑就別開了。”

周海鏡氣笑道:“那你跟我瞎吹牛皮做什麼?”

要說是陳平安是個山巔境,周海鏡還會半信半疑,可要說止境?!

那你怎麼不去跟宋長鏡切磋一場啊?

小陌出現在院門口那邊,只是身邊多了個老人。

留在在巷子裡就沒走的高油和萬言,都有些驚疑不定,因爲老頭兒,面熟,正是那個在天橋底下唾沫四濺、順便賣出幾本秘籍的說書先生。

小陌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一番,原來這個觀海境老劍修,自稱精通相術,一眼相中了少年萬言的命格,又觀察了少年一段時日的心性,覺得可以繼承一部分的道法衣鉢,只是煉劍一事,懸。

老人瞧見了院中那個青衫男子,立即收斂心神,低頭抱拳,以心聲道:“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野,老朽只能嬉戲市井間,不如陳劍仙多矣。”

陳平安抱拳還禮,以心聲笑道:“道友收徒,可喜可賀。”

周海鏡斜靠院門,聚音成線問道:“陳平安,你真是個止境?”

陳平安以誠待人,答道:“是真的。”

周海鏡眼神異樣,“在那山巔,什麼光景?”

陳平安說道:“還不夠高。”

周海鏡看着那個青衫男子的眼神和臉色。

他孃的,怎麼這廝瞧着模樣還挺英俊啊。

看來是老孃喝高了。

該不會是這傢伙往自己酒水裡灌了迷魂湯吧。

周海鏡自顧自笑了起來。

不耽誤別人的拜師收徒。

主要是那個周海鏡莫名其妙的笑容,瞧着滲人。

陳平安與小陌回了人云亦云樓。

仙尉在廂房那邊呼呼大睡。

周海鏡宅子那邊的門外小巷,老人挑明緣由,說了自己的門派師承,讓萬言跟隨自己修行去。

清秀少年看了眼高油,猶豫了片刻,點點頭,只是與高油說自己一定會回來的。

老人讓萬言什麼都別帶了,就那麼一起離開巷子。

高油其實既希望萬言就這麼一走了之,又想着萬言能夠不走,留下作伴,一起患難與共,但是好朋友最終走了,好像也不壞,總之高大少年的一顆心,空落落的。 www• ttκǎ n• ℃O

周海鏡看着那個心情複雜的少年,蹲在門口,抱着腦袋。

她嘆了口氣,給高油報了個京城某處的地址,揮手說道:“你按照地址去找個人,他叫蘇琅,就是前邊帶酒來的傢伙,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再讓他教你幾手武把式,至於你能學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高油猛然轉頭,哽咽道:“謝謝周姨。”

周海鏡氣笑道:“小王八蛋,喊周姐!”

高油咧嘴一笑,一溜煙跑了,打算先回家收拾包裹去,只是跑到拐角處,轉頭扯開嗓門喊道:“周姨,記得明兒幫我與她說一聲啊,我闖蕩江湖去了。”

周海鏡沒說什麼。

江湖又有什麼好的呢。

只不過對少年來說,真正走過了江湖,不管最終混得好與壞,是衣錦還鄉,還是失魂落魄,總比一輩子遠遠看着江湖好。

————

拂曉時分,寧姚閉關結束,在客棧屋子裡邊,一步來到陳平安那邊的人云亦云樓。

仙尉正陪着小陌蹲在廂房門口,一起吃着早點。

仙尉瞧見了那個背劍匣的女子,驚爲天人,朝那個曹仙師默默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沒有什麼需要準備的包裹,只是讓仙尉吃完就趕路,要動身離開大驪京城了。

仙尉三兩口吃完,拍拍手,正要招呼小陌麻溜的,別讓曹仙師久等,才發現小陌已經起身站在一旁。

服了,這狗腿。

一行人去客棧那邊結賬。

老掌櫃笑着打趣道:“陳少俠這就打道回府啦?也沒混出個名頭來,不多住幾天?不說混得比那魚老宗師名堂更大,總不能輸給周海鏡一個江湖女子吧?”

陳平安斜靠櫃檯,笑呵呵道:“回了回了,京城開銷大,我倒是想要多待幾天,就是兜裡銀子不答應。”

“下次再來京城,如果還願意來小店落腳,給你打個九折。”

“掌櫃要是不給對摺,我下次就算來了京城,也不來你們這邊。”

“有你這麼殺價的?陳公子你不去做買賣,可惜了。”

劉老掌櫃的那個寶貝閨女,名鹿柴,小字苔米,起得也早,這會兒已經拿着抹布拎着水桶已經在忙碌了,只是這會兒還有幾分睡眼惺忪。

雖說在憧憬江湖、一心想着當女俠這件事上,少女有些不着調,可其實平日裡,沒少在鋪子裡邊幫忙,做些瑣碎事,好從爹那邊掙些工錢。花錢容易掙錢難啊,怪自己,看書太快。

陳平安會提醒曾掖一句,以後可以遊歷大驪京城。若是有緣,自會相見。

少女瞧見了寧姚,喊道:“寧師父!”

寧姚搖頭道:“我不是你的師父。”

少女咧嘴一笑,隨便喊喊嘛,寧師父你不用這麼較真的,問道:“要走啦?啥時候來?”

寧姚笑道:“不好說。”

少女哦了一聲,還是有點失落。不過沒事,江湖兒女嘛,拿得起放得下,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老掌櫃鬆了口氣,還好,閨女沒鬧着離家出走什麼的。

京城設置都水監衙門,歸工部管,水部郎中,都水清吏司,都是一個管一個的大官,老掌櫃的長子,就在那邊當個河防胥吏,負責盯着一處閘壩事務和河牀疏浚,算是吃公門官家飯的,不算大出息,可好歹旱澇保收,加上能插手栽植榆柳和養護,也有些額外收入。次子在京城城北開了個綢緞鋪子,也算成家立業了。所以老掌櫃如今就只有眼前這個最不讓人省心的寶貝閨女了,之所以不省心,當然還是因爲最心疼嘛。

一行人坐上一條南遊渡船,就此離京返鄉。

如今牛角渡,隨着大驪駐軍的陸續撤出,就愈發渡船往來頻繁了。

歸功於披雲山和三江匯流的存在,使得牛角渡,成了大驪南北兩條航線當中的重要樞紐渡口之一。

陳平安,寧姚。小陌,仙尉。

來時只有兩人,去時多出兩人。

一襲青衫。

寧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劍匣,她不屑施展什麼障眼法。

小陌始終是黃帽青鞋的寒酸妝扮,仙尉去過一趟過京師道正衙署後,愈發膽肥幾分,都準備給自己搗鼓一把天師府道人標配的桃木劍了。

一人一間屋子。

這是仙尉第一次乘坐與白雲鳥雀爲伍的仙家渡船,只覺得自己終於發跡闊氣了。

寧姚在屋內看書。

陳平安就帶着小陌和仙尉來船頭這邊賞景。

這會兒便聽附近一大撥扎堆的年輕修士,在那邊閒聊,也不用什麼心聲,言語無忌,好像來自幾個不同的山頭門派,是在渡口那邊剛認識的,登船之後,就相約一起,那些鶯鶯燕燕的女子練氣士,倒是師出同門,下山遊歷嘛,香火情就是這麼來的。

因爲仙子多,男子練氣士們就開始各展神通了,有顯露文采的,低頭沉吟,說那亡國之慟,家破之痛,身世之悲。韶華易逝,人生難久,潸然淚下。

有不經意間露富的,其實這個比起抖摟才情,更立竿見影了。

年輕的譜牒仙師裡邊,怎麼個有錢,也分出三六九等,

擁有一條私人渡船的,那就是真有錢了,一般來說,只有大仙府的道侶子女,纔有這種待遇。

然後是有那吃錢的符籙飛舟之屬。之後就是出門在外,仙師可以騎乘仙禽異獸。

最後,當然就是靠兩條腿跋山涉水了,要是着急趕路,至多用上一些材質尋常、品秩相對不高的神行符、甲馬符。

陳平安就想起了老龍城的範二,那可是名下有座桂花島的。

至於皚皚洲的劉幽州,算了,不能比。

仙尉豎耳聆聽,都是閱歷啊,世面啊。

不知怎麼就聊起了披雲山和夜遊宴。

小陌心裡有數了。

仙尉這個半吊子的練氣士,以訛傳訛的江湖傳聞,做不得準,可是加上這些來自山上譜牒的修士,還是這般說,那就差不離了。

何況仙尉說了道理,還挺有道理。

江湖中人,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給錯的綽號。

魏夜遊。

仙尉覺得這個“道號”,聽多了之後,好像還挺霸氣的。

一洲夜遊,舍魏其誰。

小陌猶豫了一下,問道:“公子,那位魏山君?”

陳平安笑道:“只說相貌氣度,丰神飄逸,古風道氣,見之忘俗。若說爲人處世,有情有義,反正我還真挑不出什麼缺點。”

只是雙方第一次相逢,在魏檗還是棋墩山土地公的時候,就比較滑稽了,與如今披雲山魏山君的形象,雲泥之別。

小陌點點頭,心領神會。

應該是自家公子話裡有話了,是破例提醒自己送禮不可輕了?

看來魏山君的這個綽號,絕非浪得虛名。

陳平安哪裡想到小陌在想什麼,不然肯定要爲魏山君喊冤叫屈了。

這些多年,魏檗很不容易的。

披雲山夜遊宴的偌大名聲,都已經傳到中土神洲和北俱蘆洲了。

家鄉那邊。

一座小小的槐黃縣城,名勝古蹟衆多,如今訪仙者多如過江之鯽。

例如建造在神仙墳和老瓷山的文武廟,儼然一國城隍廟中的都城隍,其實浩然九洲的各國文武廟,不像城隍廟,並沒有級別高低之分,無非是祠廟祭祀那些有功於國的文臣武將,但是大驪建造在這兩處的文武廟,佔地大,

那口鎖龍井遺址,是定要去看幾眼的。桃葉巷兩旁的桃花,極爲神異,花開花落皆異於別處,這些年經常有手欠的外鄉遊客,偷折桃枝,然後就會被立即押解到縣衙那邊,得賠一大筆神仙錢不說,保不齊還要吃頓牢飯。

此外還有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以及騎龍巷壓歲鋪子的桃花糕,和黃四孃家的酒鋪,雖是賣得是尋常酒水,婦人也早已年老色衰,換成了兒子兒媳繼承家業,可據說聖人阮邛,都是這家酒鋪的常客,甚至連那位落魄山的那位山主劍仙,都要經常專門下山,與那龍泉劍宗同爲劍仙的好友劉羨陽,兩人一起在這邊買醉,那麼外鄉人遊歷至此,不得落個座,沾沾仙氣?

只可惜那座名動一洲的落魄山,形若封山,不待客,得止步山外。

再就是小鎮大大小小的瓷器鋪子,琳琅滿目,售賣價格,要遠遠低於別地仙家渡口,雖說都用不着神仙錢,但是誰不喜歡撿個便宜。

何況來了一趟龍州地界,不買件享譽一洲的瓷器帶回去,不像話,就像白走一趟了。

槐黃縣這邊,昔年衆多龍窯窯口,都是官窯起步,其中幾座窯口,更是督造點檢、供御撿退的皇室御窯,自然是官窯裡邊等級最高的了,等級森嚴,禮制分明,不然也不至於敲碎那麼多有瑕疵的瓷器,最終堆出個老瓷山。

時過境遷,如今一部分窯口失去了官窯身份,只得轉爲不再是官府督造採辦的次一等民窯了。

其中幾座窯口,就被董水井秘密收購,重金聘請了許多原本已經歇手的龍窯老師傅,讓他們重新出山,這些大多當過窯頭的老師傅,哪怕只是負責監工,燒造瓷器的水準,還是與沒有他們坐鎮窯口的瓷器,有着天壤之別,更不談這些老師傅,都是閒不住的主,再加上新東家給錢痛快,一年下來薪水極爲可觀,何況由他們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都不差,是年復一年打罵出來的紮實手藝,所以這些民窯出產的龍州各色瓷器,依舊無異於早年官窯的“官監民燒”,各種瓷器的堂名款、花押款和吉語款,層出不窮,故而遠銷一洲山下,成了各國文人雅士的頭等書房清供,只不過董水井還是喜歡躲在幕後,不顯山不露水。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指了指遠方,介紹道:“已經到龍州與洪州接壤地界,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在牛角渡靠岸停船。”

仙尉舉目遠眺,離着太遠,看不出什麼花頭,只是問道:“曹仙師,方纔聽那些年輕神仙們,說那座牛角渡,不是一般的財源廣進,除了大驪軍方渡船,每條山上渡船在那邊靠岸,都得交一大筆停泊費用,這不等於是每天躺着收錢?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偌大一座渡口,是魏大山君與一個姓陳的劍仙共同擁有,好傢伙,”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每一艘仙家渡船靠岸,會消耗當地大量的山水靈氣,要是不砸神仙錢,很快就會涸澤而漁,靈氣耗竭,要真是這麼做,你看那些在龍州地界修行的譜牒仙師和各路山水神靈,會不會造反?所以你不能光看着掙錢,不看人花錢。”

仙尉嗤笑道:“曹仙師,這話就說得沒勁了,明擺着是日進斗金生財路數,換成你當那渡口的半個主人,當不當?”

某人無言以對。

仙尉又問道:“這艘渡船會在那牛角渡停留兩個時辰,咱們要不要一同下船遊覽山水?聽說槐黃縣城那兒的瓷器賊金貴,半點不愁賣,只要買了就是穩賺不賠,我得入手幾件!”

自己身上還有顆金元寶呢,就是不曉得兩個時辰,夠不夠自己從渡口到小鎮往返一趟了,聽說在那邊規矩重,仙師都無法御風遠遊,只能徒步。

陳平安說道:“我們這次南下目的地,就是牛角渡。”

仙尉轉頭疑惑道:“咱們就在那兒下船啦?曹仙師,你那門派山頭,就在這個龍州?那咱們豈不是跟魏大山君是鄰居?”

難怪之前會在縞素渡那邊擺攤掙錢,原來都是窮的。

要說自己是山下的窮光蛋,難道曹仙師,或者說陳山主,是山上的窮光蛋?

仙尉小心翼翼問道:“你被稱呼爲陳山主,那個跟魏山君眉來眼去有一腿的陳劍仙,也姓陳,你們認不認得?”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當然認識。”

仙尉鬆了口氣,“有這麼一層關係在,那你一定不用砸鍋賣鐵參加夜遊宴吧?”

陳平安想了想,“這麼說,好像也對。”

被仙尉這麼一說,陳平安才發現,自己確實一次都沒參加過魏檗的夜遊宴。

奇了怪哉,這個仙尉,彎來拐去地胡說八道,好像到最後總能被他說中某個真相?

要做到鄭居中所說的“不當真”,委實不容易。

槐黃縣地界,大驪朝廷和披雲山,各自設置有一道山水禁制,若是修士居高臨下,就是常年雲遮霧繞的景象,有點類似早年的老龍城雲海,使得一位元嬰地仙的掌觀山河神通,都難以真正窺探其中風貌,除非下船落地,還需懸佩劍符,纔可以御風,俯瞰羣山,稍稍多看幾分。

祖山落魄山,祖師堂在霽色峰。

其餘藩屬山頭,寶籙山在內三座,租給了龍泉劍宗三百年,但是前不久新上任龍泉劍宗宗主的劉羨陽,與落魄山做了筆奇奇怪怪的買賣,讓落魄山花錢將那三座山頭租了回去,差不多兩百七十年,給了劉羨陽二十七顆穀雨錢。

螯魚背租給了珠釵島。

擁有一座仙家渡口和包袱齋的牛角山。

當年陳平安只用一顆金精銅錢買下的真珠山,因爲位於最東邊的這座山頭太小,又離着小鎮太近,就一直沒有動土開工。

此外還有灰濛山,黃湖山,硃砂山,蔚霞峰,最西邊的拜劍臺。

所以落魄山早就擁有了十一座藩屬山頭。

小陌扶了扶帽子,眯眼望去。

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少門道。

首先就是龍脊山的斬龍崖,其次纔是魏山君所在的披雲山,然後是那些龍窯窯口的玄妙佈局,以及福祿街和桃葉巷的設置。

分明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筆。

還有那座看似不起眼的石拱橋!

自己要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一頭撞入此地,絕對要小心再小心了。

一座小鎮與西邊羣山,錯綜複雜的繁複脈絡,氣衝斗牛的劍道氣運,氣象鼎盛的文運武運,沛然濃郁的山水氣數,還有那絲絲縷縷卻精粹的神道餘韻,層層疊疊,縱橫交錯,混亂至極。

就只是一處山水而已,竟然會給小陌一種與某位十四境劍修對峙的錯覺。

而且就像近在咫尺的面對面!

只是不知爲何,羣山之中,多出了一大塊突兀的空白地界。

就像數座山頭被搬遷一空了。

小陌收起視線,以心聲感慨道:“公子在此修行,真是一步都錯不得。”

陳平安笑道:“想複雜了,就是三教祖師之外誰都解不開的一團亂麻,想簡單了,不過就是山定水流,一切隨緣停與走。”

小陌由衷道:“公子道心,天下無雙。”

陳平安氣得一拍小陌頭頂帽子,“差不多就得了啊,到了落魄山,收一收你這門無師自通的神通,切記我家山上,最不興你這套歪風邪氣。”

小陌笑着扶了扶帽子,“記住了。”

牛角渡。

一個相對僻靜處,在那崖畔建造有白玉欄杆,有個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擔,手持行山杖,斜挎個棉布小包。

小姑娘瞪大眼睛望向遠處白雲中。

她不知第幾次問起同樣的問題了,“景清,好人山主怎麼還沒來啊?”

一旁陳靈均在跟白玄坐在欄杆上,正在玩猜拳,人手一把摺扇,誰輸誰捱揍。

這倆大爺,一個不用修行,一個不用練劍,平時就閒得慌,當然樂得與小米粒一起來這邊逛蕩。

大白鵝已經急匆匆提前趕往桐葉洲了,乘坐落魄山自家那條風鳶渡船,曹晴朗,種夫子,崔嵬,隋右邊幾個都跟着去了。

至於裴錢不知爲何去了藕花福地。

陳靈均隨口說道:“急什麼,按照那條渡船以往的停靠時辰,差不多還有兩刻鐘呢,再說這些山上渡船,風向順逆不定,相差半個時辰都是常有的事。”

小米粒撓撓臉,點點頭。

陳靈均瞥了眼小米粒,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眼巴巴的,她盯着一個地兒,這都多久了?

先前收到老爺從京城那邊寄來的飛劍傳信,得知今天會乘坐某條渡船返回落魄山,所以小米粒今兒一大早就出門了,天剛亮,就已經早早巡山完畢,然後在陳靈均門口那邊等着了,也不敲門,就是當門神。

結果來了牛角山渡口後,他們仨在這邊還是等了足足一個時辰,這不好兄弟白玄的額頭都已經起包了,再等下去,哈哈,估計都得長出犄角。

陳靈均一個跳躍起身,將那把併攏摺扇別在腰間,開始在欄杆上蹦蹦跳跳,兩隻袖子甩得噼啪作響,嘴上唸叨着急急如律令,胡扯了一通,再一個氣沉丹田,收功。

白玄翻白眼。

從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玲瓏的紫砂茶壺,啜茶,是那枸杞茶。

先前暖樹回山,在那座行亭瞧見了裡邊擺攤記賬的白玄,就爲他說了些茶壺和飲茶的講究。

白玄才知道白大爺算是被陳大爺給坑了一把。

小米粒等了片刻,還是沒能瞧見渡船的影子,輕聲說道:“景清景清,你的法術,好像不太靈光嘞。”

劉重潤今天在包袱齋那邊走了一圈,順便來渡口這邊散散心,湊巧看到了小米粒一行三人。

黑衣小姑娘那身裝扮,實在太……醒目了。

瞧見了劉重潤的身影,小米粒立即飛奔過去,一個站定,挺直腰桿擡起頭,一口氣報出三個稱呼,“見過劉島主,劉管事,劉姐姐!”

劉島主是修士身份,劉管事是兩家的香火情,劉姐姐是私誼哩。

陳靈均和白玄遙遙抱拳,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反正劉島主是公認的半個自家人,客氣了反而矯情。

劉重潤與那倆點頭致意,然後笑着朝小米粒的腦袋伸手。

小米粒趕緊縮脖子低腦袋,慌張道:“摸不得摸不得,我已經比裴錢矮那麼多了。”

劉重潤收回手,笑問道:“等人?”

小米粒環顧四周,壓低嗓音悄悄說道:“在等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

而且好人山主在信上說,這次還帶了兩個人回家,可惜信上沒說是誰。

小米粒當然得趕過來,好第一時間確認有沒有矮冬瓜的小姑娘。

劉重潤點了點頭,“不耽誤你等人,我得先回鰲魚背了。”

小米粒說道:“劉島主,回頭得空了,我就去你家山頭做客啊。”

劉重潤有些奇怪,怎麼膽子突然大了,好些年了,這個頂着落魄山右護法身份的可愛小水怪,就一直待在落魄山那邊,至多在山門口那邊當門房,絕不出門外出。

像今天這樣來到牛角山,其實已經很例外了。

不過劉重潤還是笑着答應下來。

她御風離開渡口。

當年那條與水殿一同打撈出來的龍舟,被落魄山無償租借給大驪邊軍,等到朝廷歸還龍舟渡船之時,殘破不堪,以至於那筆令人咂舌的修繕費用,竟然高過了龍舟“翻墨”本身的價值。雙方交接渡船之時,落魄山這邊的朱斂,也沒說半個字。後來龍舟就被崔東山調去了藕花福地一處,修補如新。

劉重潤很早就擔任龍舟翻墨的管事,不曾想她這一暫任,就已經很多年了。

一些個弟子所謂的出門歷練,其實都交待在渡船上邊了,不過落魄山那邊做事情厚道,年年有分紅。

投桃報李,落魄山主動在那座已經是上等福地瓶頸的藕花福地,撥出兩處水運濃郁的風水寶地,讓五位珠釵島祖師堂嫡傳女修,就在那邊修行或閉關,各自尋求破境機緣。一處是北俱蘆洲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給落魄山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龍亭侯李源贈送的一條溪澗。

珠釵島早年搬遷出書簡湖後,在這邊佔據一處山頭,雖說是與落魄山租賃而來,確實有點寄人籬下的嫌疑,可好在註定太平無事,山水靈氣充沛,也無那些山上鄰里間勾心鬥角的紛爭,更無亂七八糟的仗勢欺人,門派掙錢一事,也十分安穩,只需要與落魄山分賬就行了,珠釵島女修只需要安心修道即可,那麼唯一需要劉重潤上心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就是小心提防那個曾經的“餘米”、後來的米裕。

之前餘米陪着暖樹一起來螯魚背拜年送禮,再加上他曾經乘坐過幾次龍舟渡船,

最氣人的,都不是這些,而是那個餘米,一直刻意疏遠珠釵島女修了,可問題在於餘米無心,劉重潤的那些嫡傳和再傳弟子們卻有意啊,一個個對餘米牽腸掛肚的。

尤其是等到米裕的真實身份,水落石出,竟然是那個在老龍城戰場大放異彩、殺敵如麻的劍仙,而且最關鍵的,米裕竟然還來自那座名動天下的劍氣長城!

一來二去,珠釵島的花癡,就更多了,一提起米大劍仙就兩眼放光,總要找機會去落魄山那邊做客,把劉重潤氣得不輕。

如此一來,在龍舟渡船上邊辦事,她們能不盡心盡力?

小米粒繼續回到欄杆那邊,眼巴巴等着那條渡船。

驀然瞧見天邊渡船小如一粒芥子。

小米粒滿臉驚喜,雀躍喊道:“景清景清,靈驗了靈驗了!”

其實離着先前陳靈均的施展仙術,這都過去多久了。

陳靈均坐在欄杆上,卻毫不心虛,哈哈大笑。

陳平安施展水雲身,率先離開渡船,瞬間來到渡口欄杆旁,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笑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陳靈均抹了把臉,“老爺終於回家了,差點就要喜極而泣。”

額頭大包的白玄繼續白眼。

想起一個正經事,白玄跳下欄杆,開始告狀,在外邊也不好稱呼隱官大人,就用了山主的稱呼,“山主,你要是再不來,咱們幾個,就要被拐跑乾淨了。山主你是不知道,那個於老劍修,過分得很,在那拜劍臺,每天都要串門,硬着頭皮爲咱們九個,美其名曰指點劍術,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別說是啥未過門的弟子了,簡直就是他失散多年的親兒子,看得我發毛,山主,說真的,可不是我背後說人閒話啊,就於老兒那點道行,真當不了我的師父。”

陳平安氣笑道:“就你眼光最高,境界高不高?”

白玄雙臂環胸,“有一說一,不扯虛的,比山主遠遠不足,比程胖子他們幾個綽綽有餘。再過個三五年,撇開孫春王那丫頭不說,我能一挑七。”

等到白玄見着了寧姚,揉了揉眼睛,沒看錯,真是那個寧姚!

白玄立即乖乖閉嘴。

姚小妍和納蘭玉牒,這倆丫頭,估計得瘋。

尤其是那個孫春王,平時見誰都是死魚眼加面癱的模樣,見着了寧姚,還不得當場磕頭認師父?

白玄可是知道孫春王這妮子,傲得很,哪怕被隱官大人帶到了落魄山,還是一門心思想着去五彩天下,去那飛昇城,只找寧姚學劍術,不然喜歡鑽牛角尖的小姑娘,就寧肯沒有傳道人,沒有什麼師父。

唉,還是年紀小不懂事。

寧姚是那種會隨便收徒弟的?

再說了,寧劍仙是誰?她可是咱們隱官大人的道侶啊。

你與隱官大人關係好了,寧劍仙這個師父能跑?

說到底,還是小姑娘家家的,腦子不靈光。

渡船靠岸後,寧姚他們走來這邊。

仙尉左右張望起來,不曉得曹仙師的山頭在哪裡。

“山主夫人!”

小米粒有些羞赧,想要給瓜子,就是有點拿不出手。

喊寧姐姐可不中,被裴錢曉得了,得記小賬本的。

寧姚笑着伸出手。

小米粒樂開了花,趕緊遞出一捧瓜子。

小陌從袖中摸出一隻沉甸甸的棉布袋子,裡邊裝滿了金瓜子。

小陌蹲下身,微笑道:“我叫小陌,是公子的扈從,這是見面禮,禮輕了,右護法莫嫌棄。”

周米粒愣在當場,皺着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一見面就送禮?

她趕緊擡頭看了看好人山主。

陳平安笑着點頭,“只管收下好了,不用跟小陌客氣,他就是個善財童子。”

然後陳平安小聲說道:“是一袋子的金瓜子,就是用金子打造的金瓜子。”

啥?金瓜子?這還禮輕?

禮不輕,情意更是重如山!

天底下怎麼會突然又冒出小陌先生這麼個好人。

小陌先生是未卜先知嗎?怎麼就知道自己做夢都想要一袋子的金瓜子?!

黑衣小姑娘懷抱金扁擔跟青竹杖,有些滑稽地作揖道謝,再雙手接過袋子,小米粒一個屈膝彎腰,笑哈哈道:“小陌先生,袋子重得嚇人了哈,我差點就要拿不住掉在地上嘞。”

小陌笑眯起眼,神色溫暖,等到小米粒接過袋子,這才緩緩起身。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趕緊收起來。”

小米粒使勁點頭,好不容易纔將那隻袋子裝入心愛的棉布挎包。

小陌又送給陳靈均和白玄人手一件法袍。

陳靈均點點頭,接過那件法袍,道了聲謝,心想這個小陌兄弟,比較上道了。

白玄依葫蘆畫瓢,這個小陌,從這一刻起,就是斬雞頭燒黃紙的候補人選了。

結果倆人發現陳平安投來視線,他們立即與那個一見如故的小陌重重抱拳,以後就以兄弟相稱了。

小米粒看着那個年輕道士,眨了眨眼睛,她等着好人山主介紹呢。

陳平安笑着介紹道:“仙尉,仙人的仙,都尉的尉。以後會在我們山中修道,算是客卿吧。”

本想說一句仙尉不是真正的道士。

只是陳平安瞬間意識到這句話,不妥當。

他不是真正的“道人”,誰是?

陳靈均哈哈笑道:“仙尉道長,巧了啊,我認識很多的道士朋友。”

道祖!老觀主!騎龍巷的賈老哥,還有……那個來自趴地峰的張山峰!

有自家老爺在身邊,說話就是硬氣。來者是客,管你是啥來頭。

仙尉有些拘謹,擠出個略顯生硬的笑臉。

總覺得這倆孩子,瞧着老氣橫秋倒是沒什麼,可就是腦子有點……拎不清的樣子。

小米粒是個盡職盡責的耳報神,嘰嘰喳喳,開始跟陳平安說起了最近龍州地界的一些趣聞,比如困鹿山那邊,聽說多出個喜歡鬆蔭觀鹿的高士,說話玄乎哩,什麼青燈擁髻上陽宮,白髮重來貞元人。還有那啥貧得今年無月看,留滯此山不思歸。

陳平安笑了笑,沒當回事。因爲大致知道對方的底線,事實上如今西邊羣山裡邊的修道之人,陳平安心裡都有數。

好像等到落魄山名氣一大,附近山頭,就一下子蹦出了許多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

小米粒還說如今的阿瞞,可了不得,成了騎龍巷附近的扛把子,白鵝加公雞一起打,這不如今壓歲鋪子就憑空多出了一堆的雞毛毽子,鵝毛撣子。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落魄山,而是祭出一艘符舟,打算先去一趟拜劍臺。

老劍修於樾,化名於倒懸,如今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了,老劍修挑中了兩個劍仙胚子,賀鄉亭和虞青章。

而且這兩個孩子,他們自己也有意離開落魄山,跟隨自於樾外邊修行。

其實於樾對此還是很意外的,因爲老劍修實在想不明白,爲何他們放着隱官大人不去認師父,哪怕認個師祖,都要好過找自己這麼個師父吧?

只是天上掉餡餅,總不能還推之門外,再者於樾多少有幾分底氣,自己好歹是個玉璞境,真要收徒,還真不至於糟踐了兩位劍仙胚子的大好資質,於樾定會悉心傳道,傾囊相授全部劍術。

今兒在拜劍臺一座茅屋內,老劍修對着那兩個坐在桌旁的孩子,撫須笑道:“一來咱們仨這師徒名分,最後成與不成,還是得看陳山主的意思,需要他點頭。二來,哪怕陳山主那邊肯定沒問題,我們離開落魄山之前,怎麼都得打聲招呼再走,這是禮數。相信不管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怎麼個不一樣,可這點道理,終究是相通的。鄉亭,青章,你們覺得呢?”

到了蒲禾那邊,算是徹底找回場子了。

米裕雙臂環胸,斜靠在門口那邊,冷眼旁觀。

隱官大人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個劍仙胚子當中,練劍資質、根骨和性情最好的兩個,是那個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孫春王,和剛到落魄山就與裴錢問拳兩場的白玄。

然後就是虞青章了。

至於其餘幾個孩子,如果不談飛劍品秩和多寡,只說練劍的天賦和心性,其實都相差不多。

姚小妍可能是相對最差的一個,性子實在太軟綿了,只是抵不過小姑娘的本命飛劍多啊,足足三把。

不過在米裕看來,姚小妍這女娃兒確實是運氣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

道理很簡單,如果是在劍氣長城,再過個十幾年,至多二十年,姚小妍就肯定需要出城廝殺。

米裕可以確定,姚小妍這樣的劍修,去了戰場就會死,不是她死,就是護道人被她連累而死。

以姚小妍的心性,就算自己僥倖活着離開戰場一次,至多兩次,她的劍心就要出大問題。

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姚小妍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安穩修行,成爲中五境,再躋身地仙,大不了等到元嬰境再下山遊歷。

米裕其實這會兒頗有怨氣。

原本這幾個孩子,崔東山是早有安排的,只是沒想到從天上掉下個玉璞境的流霞洲老劍仙。

比如虞青章,崔東山就曾經打算自己收爲嫡傳之一,喜歡讀書的賀鄉亭,會交由種夫子收徒,種秋雖然不是劍修,但是誰說只有劍仙才能傳道?

就因爲這位於老劍仙橫插一腳,極有可能帶走虞青章和賀鄉亭,使得崔東山的長遠佈局,全給打亂了。

要不是看在於樾是自家供奉的份上,平日子不管在落魄山中遇見誰,都和和氣氣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不然米裕肯定得跟這位老劍仙切磋切磋。

其中隋右邊的選擇比較意外,主動挑中了程朝露這個喜歡做飯燒菜的小胖子。率先成爲一對師徒,只等山主返回家鄉,在祖師堂譜牒上加上一筆了。

程朝露當時就發矇,不曉得隋右邊爲何要收爲自己爲嫡傳,結果那個未來師父只用一句話,就說了孩子的心坎上。

“年紀不大,出拳夠狠,以後可以練劍習武兩不誤。”

程朝露一下子就覺自己必須認這個師父了。

誇他什麼都沒啥意思,反正自己是怎麼塊料,會沒點數?但是稱讚他有習武天賦,能不開心?

所以程朝露如今已經離開拜劍臺,跟隨隋右邊乘坐那條風鳶渡船一同去往桐葉洲了。

之後就是掌律長命,相中了納蘭玉牒這個小財迷,雙方一樣投緣得很。

崔東山有意讓米裕收何辜爲嫡傳弟子,結果米大劍仙和這小屁孩,相互都看不上眼。

不過比起崔嵬和於斜回這對崔東山“欽定”的未來師徒,還是要好上幾分,這不於斜回死活都不願意跟隨崔嵬一起離開。

其實崔嵬作爲一位元嬰境劍修,劍術不算低,隋右邊不也纔是元嬰?而且崔嵬的劍術駁雜,殺力不弱,況且還擅長隱匿。

但是於斜回就是瞧不起這個臨陣脫逃的家鄉劍修,讓我跟他拜師學藝?丟不起這個人。

一行人來到拜劍臺,陳平安收起符舟,朝於樾拱手抱拳,歉意道:“讓於供奉久等了。”

久等?

於樾有點茫然,好像沒幾天功夫吧,不過老劍修還是笑着抱拳還禮道:“哪裡,此山大好,都有點捨不得離開了。”

陳平安後知後覺,自知失言了。

實在是這些時日,發生事情太多,自己纔有了這個錯覺。

米裕笑呵呵道:“不捨得走就留下唄,誰敢趕於老劍仙走,看我答應不答應?”

於樾有些尷尬。

別看米大劍仙在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當中,威望……不是特別高。

可一些個外鄉劍修,其實是在米裕手上吃過不小苦頭的。

其中就有於樾的老友蒲禾。不然就蒲老兒那滿嘴噴糞的臭脾氣,願意在酒桌上,爲米裕說幾句“米攔腰殺力不低”的類似好話?於樾雖然不知具體內幕,只是用屁股想,都知道蒲老兒肯定被米裕砍過。

隱官大人斜眼米大劍仙。

米裕立即對於樾嬉皮笑臉道:“於供奉,一家人不說兩句話,別放心上啊。”

於樾灑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米劍仙多慮了。”

米裕腹誹不已,你纔是劍仙,你全家都是劍仙。

真心不是米裕喜歡記仇記賬,實在是這個於樾,每次見面必喊劍仙,忍他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家鄉那邊,當得起劍仙稱呼的,不多,而且像米祜、嶽青這些劍仙,也多不喜歡被人稱呼爲劍仙,還不如直呼其名。

只要扛得起揍,經得起打,在路上瞧見了陳熙,喊一聲老陳,再比如喊那董三更一聲董老匹夫,甚至是小董,都沒問題。

於樾與陳平安說了打算收虞青章和賀鄉亭爲嫡傳的事情。

陳平安笑着點頭,剛要說既然他們自己願意,自己這邊就沒有異議了。

只是寧姚望向那兩個孩子,已經開口問道:“理由。”

兩個孩子臉色慘白,嘴脣顫抖,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米裕嘆了口氣。

遇到誰不好,偏偏遇到了寧姚,該這倆孩子心虛膽怯一場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打攪寧姚跟同鄉劍修的這場對話。

除了小胖子程朝露已經去往桐葉洲,其餘八個孩子都到場了,果然如白玄所料,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丫頭片子,已經快瘋了。

尤其是那個孫春王,看見了寧姚,沒什麼表情、甚至都沒啥眼神的小姑娘破天荒滿臉漲紅,她雙手攥拳,很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這些孩子,瞧見了寧姚,就像……回到了家鄉。

不管陳平安再怎麼被視爲同鄉人,再怎麼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可是比起寧姚,終究是不一樣的。所以哪怕是同樣的話,同樣的道理,寧姚說出口,與陳平安來講,就成了不同的道理。

陳平安咳嗽一聲,帶着於樾幾個一起挪步走遠。

仙尉嘆了口氣,哀愁不已,好傢伙,陳山主就是有這麼個大山頭?

曹仙師的麾下就只有這麼一幫小娃兒?

自己十有八-九是誤上賊船了。

寧姚一向是不喜歡拐彎抹角的,很快就跟那些孩子聊完,有一個說一個。

陳平安是第一次見到那幫性情各異的孩子,如此如出一轍的乖巧聽話。

最終的結果,是老劍修於樾很快就會帶着有了師徒名分的兩個孩子,一起離開落魄山,跨洲遠遊。

孫春王成了寧姚的不記名弟子,但是需要留在浩然天下這邊修行,不會跟隨寧姚一起去往飛昇城。

白玄這個大爺今天終於老實了,與隱官大人言之鑿鑿,說近期不去行亭那邊擺攤了,得待在拜劍臺,好好修行。

陳平安隨後帶着她去了趟霽色峰祖師堂敬香。

小陌和仙尉都尚未正式納入譜牒,今天就算了。

仙尉不會像小陌一樣擔任供奉,只是落魄山的不記名客卿。

畢竟陳平安膽子再大,也不敢擔任仙尉的傳道人。

要真敢如此行事,估計容易遭天譴挨雷劈。

凡夫俗子的無意爲之,與修道之人的有心作爲,天壤之別。

祖師堂鑰匙在小暖樹那邊。

一行人就在門外等着,陳靈均已經去通風報信了。

朱斂和小暖樹一起趕來霽色峰。

粉裙女童停步後,笑容燦爛,朝一行人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笑着點頭。

之前在雲霞山綠檜峰那邊,與蔡金簡購買了一些雲根石,回頭就會煉化擱放在彩雲峰和仙草山的山根龍脈,再問問看小暖樹,想要選擇哪座山頭作爲修道之地,幫她選址開府。小暖樹不是金丹境又如何,回頭祖師堂議事,看看誰敢有異議。

與祖師堂三幅掛像敬香完畢,陳平安與寧姚走出大門,小暖樹嫺熟鎖門。

仙尉如釋重負,還好還好,陳山主又多出一座山頭,這座傳說中的山上祖師堂,瞧着就很氣派了。

陳平安與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並肩而行,聊着事情。

其實等到崔東山主動要求擔任下宗的首任宗主,那麼落魄山下宗的全部人選,就算徹底敲定了。

種夫子在下宗那邊暫時當個賬房先生,管錢袋子,負責財庫收支。

說實話,種秋作爲南苑國國師,昔年被一座天下譽爲“文聖人,武宗師”,在山上擔任什麼職務都不過分。

劍修崔嵬,暫任下宗掌律。

至於下宗的首席供奉,會由落魄山的次席供奉,米大劍仙擔任,職務算是平調吧。

隋右邊,不會有什麼頭銜身份,就算給,她估計也不會領情。

灰濛山那邊,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亡國遺民,這位擁有獨孤姓氏的朱熒太子殿下,身邊跟着個婢女蒙瓏。

還有化名石湫的春水,她與妹妹秋實,都曾是北俱蘆洲打醮山女修。

他們三人也都已被崔東山一起帶去桐葉洲。

此外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好像將來也會成爲下宗弟子。

陳平安打趣道:“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這就跟我們上宗落魄山揮鋤頭挖牆腳了?”

朱斂笑道:“原本不覺得,被公子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那邊白撿了個曹峻,元嬰境劍修,曹峻破境的可能性很大。

這個曹峻也是個妙人,反正當不上首席供奉了,就主動討要了個落魄山下宗的末席供奉的頭銜。

朱斂說道:“裴錢如今在福地的心相寺那邊,我就沒喊她過來。”

陳平安點點頭。

去了趟賬房,陳平安跟韋文龍說了自己需要從財庫挪用一百顆穀雨錢。

要借給林守一。

算了,是送。

借個屁的借,花錢還不落個好,不如直接送。

能從陳平安這邊坑錢的人,不多的。

韋文龍笑着說如今賬簿上躺着不少穀雨錢了,山主不用擔心會捉襟見肘。

朱斂笑道:“錢可以借,而且必須借,只是林守一可以在下宗掛名客卿嘛。”

陳平安點頭道:“可行啊。”

落魄山諜報和鏡花水月一事,會暫時交給朱斂,陳靈均。

再就是牛角渡的包袱齋,一直缺合適人選,之前陳平安去那青蚨坊找洪老先生,三番兩次想要挖牆腳,可惜未果。

所以暫時還是隻能讓掌律長命主持大局,再交給珠釵島女修們幫忙具體事務了。

如今落魄山擁有兩條渡船,龍舟翻墨的臨時管事,是與落魄山租賃了螯魚背的珠釵島島主劉重潤,雙方禮尚往來,這些年相處得很好。

至於那條跨洲渡船的風鳶,陳平安打算讓長命兼任管事,真正負責待人接物這些瑣碎事務的二把手,可以是老道士賈晟,再讓米裕有空就那邊坐鎮渡船,那麼渡船風鳶的面子裡子,就都有了。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物,在那條夜航船上邊的條目城,自己從那位化名張三的虯髯客包袱齋那邊,得了一張名爲“雲夢長鬆”古弓,是貨真價實的實物,品秩未定,陳平安總覺得這件寶物,有些燙手。

三教祖師曾經聯袂蒞臨小鎮。

不知怎麼,觀道觀的那位老觀主,在山門口那邊喝了個茶,就送出了那幅極其珍稀的道圖。

當時被崔東山煉化後,異象橫生,一山生紫氣,羣山之巔天無二日,萬樹叢中有月一輪,自成一座天地,日月起落。

以至於連魏檗堂堂山君,在自家轄境山水內,都無法自由出入落魄山。唯一的缺陷,就是開啓與支撐起這樣的“護山”,極其消耗神仙錢,所以落魄山不能時時刻刻開啓大陣,只是相較於那幅道圖的珍貴程度,這點小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可以拿來當鎮山之寶了。

聽崔東山在那封寄往京城信上的意思,是小米粒待客周到才掙來的一樁天大功勞。

陳平安可不會覺得這是什麼玩笑話。

再加上落魄山之巔的山神廟舊址內,崔東山在周邊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陣法,裡邊還供奉了一幅最早來自倒懸山敬劍閣的劍仙畫卷。

未來下宗的祖師堂大門,會懸掛吳霜降贈予的那副楹聯,同樣品秩高得驚人。

如果算上陳平安從雲紋王朝玉版城得手的十二把飛劍,搭配那幅一直苦於“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的太平山陣圖,簡直就是天衣無縫的攻伐效果。

那麼將來落魄山和下宗的兩座山水大陣,攻守兼備,皆可謂極致。

至於這趟京城之行,沒有白走一趟。

按照之前陳平安的估算,自己的本命瓷碎片,流落在外的,多則六片,少則四片。

如今從大驪太后那邊找回了其中一片,不出意外,就藏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隔壁的那棟宅子裡。

此外杏花巷馬家夫婦,北俱蘆洲的瓊林宗,都有一定可能藏有碎片。陳平安都會問清楚,當面問的那種。

走向竹樓那邊,陳平安對小米粒笑道:“我得馬上去一趟外地的仙遊縣,回家之後,就帶你去紅燭鎮。”

鐵符江水神楊花,已經去往中部大瀆擔任公侯。

只是如今這個鐵符江新任水神這個位置,始終懸而未決。

按照大驪最新頒佈的金玉譜牒。鐵符江是從三品,繡花江水神是四品。衝澹江葉竹青和和玉液江水神李錦,都只是五品。

至於那條早已從溪升河的龍鬚河,馬蘭花也從河婆升遷爲河神,雖然品秩不高,但是本該建祠廟塑金身,只是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楊老頭給過那位杏花巷老嫗一個承諾,等到三十年一過,就可以享受香火。

紅燭鎮除了是三江匯流之地,其實還有五溪一說,其中位於玉液江上游的蘭溪縣,就被譽爲六水之腰,屬於典型的小府大縣,酥餅,楊梅和枇杷都很有名,那條蘭溪附近還有一處避雨仙崖,以及一條暗中與衝澹江相通的地下河。

玉液江祠廟和水神府,陳平安肯定是要走一趟的。

水神娘娘李青竹,肯定也是要見一見的。

小米粒伸手擋住嘴,笑哈哈道:“小事哈,不急不急。”

收起手,小米粒扯了扯斜挎棉布挎包的繩子,沉啊,肩頭酸得很哩。

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實不少。

弟子趙樹下,趙鸞鸞。張嘉貞,符籙修士蔣去……

回頭還要送給裴錢一架親手打造的多寶格。

楊家藥鋪後院,還有一封信,等着自己去看。

等到自己從清源郡返回,要在竹樓二樓,爲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正兒八經教拳一次。

尋了一處市井,位於黃庭國境內的一座縣城,將來會在那邊當個學塾的教書先生。

來到竹樓這邊。

朱斂帶着小陌和仙尉坐在崖畔石桌那邊落座。

寧姚跟着陳平安進了屋子。

只說陳平安這個山主在竹樓一樓的住處,就有吳霜降的《當時貼》,字帖兩方印章已經道氣流散,但是還剩下一枚道韻凝聚的花押,“心如世上青蓮色”。

還有自家先生親自從蘇子、柳七那邊討要來的兩幅字帖,花開帖,求醉貼,一樣蘊藉道韻,文運沛然。

之前參與文廟議事,偶遇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林清,雙方投緣,老人送了陳平安一方薄意隨形印章,工料俱佳。

邊款:金天之西,白日所沒,仙人醉酒,月窟中來,飛劍如虹,腳撥南辰開地脈,掌翻北斗耀天門。

印章底款四字:曾見青衫。

將這方印章放在書桌上,陳平安再將那支銘文寓意極美的白玉靈芝,輕輕放在書架上。

陳平安雙手籠袖退後一步,又伸出袖子,稍稍挪了挪白玉靈芝的擺放位置。

就像燕子銜泥,就像螞蟻搬家,就像年年有餘。

爹孃走後,十四歲之前,勉強守住了家業,所幸在那之後,年年好過一年。

之後陳平安帶着寧姚,再喊上小陌和仙尉,一起下山,他要去騎龍巷的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查賬。

小米粒沒有跟着,她得巡山去啦。

小姑娘一邊歡快飛奔,一邊唱着臭豆腐好吃呦,金瓜子賊重呦。

仙尉剛剛在那座山中積攢起來一點底氣,等到瞧見這兩座市井鋪子,就又倍感無奈了。

這就是自家山頭的財源了?那還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就是每天掙點辛苦銀子錢?罷了,實在不行,就只能靠自己出馬,重操舊業了,來時路上,瞧見小鎮有幾條街巷挺貴氣的,回頭看看能不能去那邊找點財路。

裴錢的那個開山大弟子,原名周俊臣,暱稱阿瞞,綽號小啞巴。

站在櫃檯後邊的小板凳上,今天這個孩子竟然破天荒與陳平安喊了聲祖師爺。

陳平安難免有些犯嘀咕,笑問道:“阿瞞,這是打算跟我借錢?”

阿瞞搖搖頭,一板一眼道:“就是想着祖師爺能夠明察秋毫,好好管一管某些監守自盜的傢伙。”

一個白髮童子從後院那邊跑過來,怒道:“阿瞞,我如今哪次吃糕點不給錢?!栽贓嫁禍得講證據!”

阿瞞笑呵呵道:“當我面吃的,是結賬了,那些被你偷吃的呢?我可都數着呢。”

白髮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轉,“其實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糕點,我攔不住,打不過她。”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白髮童子盯着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雙手叉腰,擡了擡下巴,“你,啥境界,說道說道。”

總感覺這傢伙,比較危險。

這頭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其實在歲除宮的本名,“天然”。

不知是腦子抽筋了還是怎的,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叫囂着要當師父,當了師父,隔幾天,就可以學隱官老祖當師祖。

經常獨自在後院那邊,蹦跳着望向落魄山那邊,振臂高呼,嚷着入山入山,去搶徒弟,一個不嫌少,兩個不嫌多,一個端茶一個送水……

此外不是變着法子從崔花生那邊騙點錢,就是在鋪子門口那邊,叼着根牙籤,自顧自呲牙咧嘴的。

年紀這麼小,就滿頭白髮了。

附近一些上了歲數的街巷鄰居,私底下都曾好心勸石掌櫃,趕緊帶這可憐娃兒去看看郎中,有些錢,節儉不得。

小陌其實一樣頗爲意外,鋪子裡邊,竟然會有一頭約莫是飛昇境的化外天魔?

至於那個穿着一副男子仙人遺蛻的女鬼,算不得什麼奇人異事。

小陌笑答道:“境界什麼,都是虛妄。”

有個腳步匆匆從草頭鋪子趕來的少女,與陳平安畢恭畢敬施了個萬福,怯生生道:“奴婢崔花生,見過山主老爺。”

陳平安笑着點頭,實則彆扭至極。

是那個正陽山的田婉,鄒子的師妹,被崔東山和姜尚真聯袂攔截,結果再被崔東山剝離出一魂一魄,捻爲燈芯,再裝入一隻“花器”當中,就成了如今在騎龍巷打雜的少女,崔花生。她如今算是崔東山名義上的妹妹。

而崔東山還從田婉那邊,得到了一座品秩極高卻沒有名字的洞天秘境,雖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但是按照田婉的說法,裡邊的天材地寶,大道氣運,可以支撐起一位飛昇境修士的煉氣修道。

言下之意,就是一位地仙,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順暢,就可以始終待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洞天之內,不用索要絲毫外物,就能夠躋身飛昇境。

其中有座絳闕仙府,玄之又玄,別有洞天。還有一條名爲丹溪的溪澗,水性陰沉,流水如玉,最適宜拿來煉丹,此外一座赤松山,茯苓靈芝人蔘等,靈樹仙卉,數量極多。

就像一座唾手可得的天然財庫。

這座洞天既然是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帶回的,那麼於情於理,都要安置在桐葉洲的下宗。

畢竟上宗落魄山,已經有了座上等福地品秩、並且已經到了瓶頸的藕花福地,再加上那口鎖龍井,屬於洞天、福地相銜接,何況其中又有朱斂拐來的那座狐國。

只不過崔東山真正在意的一塊肥肉,是那座極負盛名的蟬蛻洞天。

可惜田婉沒有說謊,不在她身上。

當然,不在她身上,不代表她不清楚這座洞天的下落。

想必以崔東山的脾氣,肯定不會就此罷休的。

因爲這座遠古洞天,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遺址之一,傳聞曾經有多位遠古劍仙,在此蟬脫飛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珍貴異常。

陳平安讓小陌和仙尉留在鋪子這邊,稍後會一起返回山上。

自己帶着寧姚沿着那條騎龍巷臺階,拾級而上,走到了臺階頂部,陳平安轉頭望了眼。

之後一路走向泥瓶巷,期間路過了杏花巷。

當年鄒子的攤子,就擺在這邊。

一個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騎龍巷,這不給街坊鄰居辦了場喜事,酒沒少喝,紅包沒收,遠親不如近鄰的,自己還要收錢,就不講究了,不夠仙風道骨。

等到賈老神仙聽說陳山主與山主夫人,剛剛離開騎龍巷,老道長一跺腳,捶胸頓足,悔啊。

終究是個龍門境的老神仙了,賈晟雖然目盲,但是稍稍運轉氣機,視野其實如常人無礙,聽說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還有那個一眼就看穿是個假道士的仙尉,會是客卿,立即就拉着兩人去自家鋪子那邊喝酒,白髮童子就跟着去蹭吃蹭喝了。一通酒水喝下來,一碟碟下酒菜就沒停過,把仙尉都喝得都鼻涕眼淚一大把了,滿臉通紅,一手端碗,另外一隻手與老道長在桌上手握着手,使勁搖晃,一切盡在不言中,都在酒水裡了。

這位同樣混過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賈老神仙,真是知己啊。

就算誰趕自己走,都打死不走了。

至於陳靈均,剛剛教會了小陌兄弟划拳,倆人在那兒瞎比劃呢。

陳平安帶着寧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創建,落魄山就會升格爲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則順勢升遷爲上宗。

數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數。

像浩然天下就只有兩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過的小巷,陳平安在祖宅門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門,不着急取回本命瓷碎片。

再轉移視線,陳平安看了眼旁邊宅子,自打記事起就好像沒人住了。

寧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對主僕的宅子,記得當年好像瞧見個裝腔作勢的矮冬瓜女子,對方要是不踮腳,只能半顆腦袋露出牆頭。

陳平安開了院門和屋門,院子屋子都乾乾淨淨的,門上都張貼着春聯和福字。

陳平安進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

寧姚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寧姚託着腮幫。

自己很久沒來這裡了。

陳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

寧姚知道要去哪裡。

一起徒步走出小巷,過了龍鬚河上那座石拱橋,陳平安與寧姚一起徒步走在鄉野路上。

到了墳頭。

陳平安遞給寧姚三炷香,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

然後陳平安蹲下身,開始爲墳頭添土。

寧姚蹲在一旁,取出一隻小袋子,輕聲問道:“我從五彩天下那邊帶來的,合適嗎?”

陳平安轉頭笑道:“合適,怎麼不合適。”

寧姚鬆了口氣。

接過那隻袋子,將裡邊的泥土倒出,輕輕拍打幾分,微微夯實墳頭。

陳平安紅了眼睛,嗓音沙啞,只是喊了兩聲爹、娘,好像便說不出口了,只能嘴脣微動,低聲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歲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遠門。

開始離鄉遠遊。

但是陳平安沒有與任何說過,哪怕是寧姚,劉羨陽,都沒有說過。

其實就是來時的腳下這條路,當年在街坊鄰居的幫忙下,一個面黃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靈柩的最前方。

那條路,從泥瓶巷一直走到這裡,纔是陳平安這輩子一場最遠的遠遊。

可能是因爲今天的這次上墳,身邊多了她,一定會娶進家門的心愛女子,寧姚。

陳平安再取出一壺酒,灑在墳頭之後,將酒壺輕輕放在腳邊的泥地裡。

男人蹲在地上,一隻手捂住臉,肩膀顫抖,細細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滲出。

好像直到今天這一刻,當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陳平安,真的成家立業了。

才真的敢在爹孃的墳頭這邊,與他們說自己過得很好。

(本章完)

1241.第1241章 先後問劍白玉京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389.第389章 行走四方299.第299章 拳不停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912.第912章 問劍去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1264.第1264章 這天公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795.第795章 人間俱是遠遊客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436.第436章 南下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632.第632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一)1094.第1094章 滾雪球355.第355章 山上的腥風血雨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404.第404章 拜訪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1116.第1116章 邀請函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61.第61章 過河卒195.第195章 鎮劍樓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43.第43章 少年和老狗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328.第328章 丟出觀道觀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530.第530章 出拳並無區別81.第81章 國師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47.第47章 獨行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948.第948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1026.第1026章 無事即平安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12.第12章 小巷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7.第7章 碗水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564.第564章 出拳與劍298.第298章 出拳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482.第482章 橫波府991.第991章 劍斬飛昇巔峰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134.第134章 這一年327.第327章 小巷中1128.第1128章 試試看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782.第782章 簪子1089.第1089章 猜先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1092.第1092章 搶徒弟151.第151章 少年有劍砍山嶽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1010.第1010章 有事相求723.第723章 離真死了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590.第590章 二月二836.第836章 出兩劍179.第179章 添土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821.第821章 風雪中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980.第980章 兩三事933.第933章 腳步438.第438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下)172.第172章 江湖路上見不平893.第893章 算計609.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
1241.第1241章 先後問劍白玉京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389.第389章 行走四方299.第299章 拳不停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912.第912章 問劍去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1264.第1264章 這天公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795.第795章 人間俱是遠遊客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436.第436章 南下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632.第632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一)1094.第1094章 滾雪球355.第355章 山上的腥風血雨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404.第404章 拜訪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1116.第1116章 邀請函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61.第61章 過河卒195.第195章 鎮劍樓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43.第43章 少年和老狗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328.第328章 丟出觀道觀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530.第530章 出拳並無區別81.第81章 國師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47.第47章 獨行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948.第948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1026.第1026章 無事即平安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12.第12章 小巷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7.第7章 碗水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564.第564章 出拳與劍298.第298章 出拳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482.第482章 橫波府991.第991章 劍斬飛昇巔峰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134.第134章 這一年327.第327章 小巷中1128.第1128章 試試看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782.第782章 簪子1089.第1089章 猜先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1092.第1092章 搶徒弟151.第151章 少年有劍砍山嶽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1010.第1010章 有事相求723.第723章 離真死了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590.第590章 二月二836.第836章 出兩劍179.第179章 添土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821.第821章 風雪中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980.第980章 兩三事933.第933章 腳步438.第438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下)172.第172章 江湖路上見不平893.第893章 算計609.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