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遊終於要離開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了。
去外面的廣闊世界看一看。
徐北遊揹着天嵐和一個包袱,包袱裡面裝着一些換洗衣物,一些散碎銀子,幾個還算軟和的饃,一塊用油紙包好的燻肉,還有那三百兩的銀票。沒人給他送行,他獨自一人走到小方寨的寨門口,回頭望了一眼後,徑直離去。
接下來他要去丹霞寨,然後再從那兒跟着一支商隊離開西河原地界,去本朝太祖的龍興之地,中都。
徐北遊沒見過大世面,去過最大的地方就是丹霞寨,但不妨礙他很大氣,按照先生的話來說,這是天生的,強求不來,也羨慕不來。來到丹霞寨,在寨子北邊的貨倉附近找到那支早就聯繫好的商隊後,徐北遊忍痛給了認識許久的鏢頭十兩銀子,得以混在商隊僱傭的鏢師中,坐上一輛拉貨的馬車,隨着商隊緩緩離開丹霞寨,踏上了漫漫旅途。
丹霞寨一點一點地在身後遠去,終於是看不到了,直到這時徐北遊才恍然發覺自己已經離開丹霞寨,踏入了一個全新的未知世界。中都,對他來說好似是傳說中的地方,這裡即是本朝太祖皇帝的龍興之地,也是前朝的邊關第一雄城,至於怎麼個雄城法,徐北遊沒見過,只是聽過先生的隻言片語,自然也想象不出來。
中都就像外面世界的一個縮影,光怪陸離,朦朦朧朧地看不真切,如夢似幻。
是的,世界。
在他小的時候,他的師父,也就是負劍老人,曾經給他描繪過一個別樣的世界,那個世界中沒有爲了生計而生出的雞零狗碎,沒有爲了生活而不得已的苟苟且且,只有常人無法想象的波瀾壯闊。
在那個世界,有人乘劍出海,有人扶搖登天,有人用漫天大雪潑墨作畫,有人拔起大江便是一劍,有神仙朝遊滄海暮蒼梧,有猛士一力敵千軍。有佛門高僧,合十可成百丈金身,也有道門真人,稽首便讓大地浮沉,有人持劍入局,橫行天下。有人端坐局外,弈棋天下。有世內鐵騎大戰,有世外神仙鬥法,有江湖,有江湖人的大風流,有廟堂,有廟堂人的大規矩,那是個讓人神往且精彩無比的世界,卻也是讓小人物只能默默仰望的世界。
現在的徐北遊,沒有資格走進那個世界,他只能默默地仰望、神往。
不管是那一衆權貴子弟們的世界,還是師傅描繪的這個世界,對於現在的徐北游來說,都太過遙遠了,遙遠到彷彿是天空中的一輪明月,看着很美,但也僅限於看着而已。
畢竟兩個世界的距離,又何止萬里?行萬里路,走不進另外一個世界,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被擋在門外。
一路無事,經過兩天一夜的跋涉,徐北遊隨着車隊穿過西河原,抵達中都城下。
中都給徐北遊的第一印象就是高,幾乎與山等高。
兩道山脈之間,一座雄城很是突兀地拔地而起,高聳入雲,將這兩道原本並不相連的山脈完美地連接在一起。
其實在距離中都還有十餘里之遙的時候,徐北遊就已經可以依稀看到這座雄城的輪廓。整座中都依山而建,從正面望去,層層疊疊的甕城沿着山勢向上堆砌,足足有七層城牆如同梯田一般依次排列,足以讓任何想要從正面攻陷這座雄城的敵人望而卻步。
徐北遊從棲身的貨車上站起身,極目望去,想要看到先生曾經說起過的中都王府,那座屹立於中都最高處的府邸,以及傳說中可以俯瞰整個中都全景的凌風閣。
可惜,他沒有看到。
不過即便如此,中都還是給徐北遊留下了最深刻的震撼。
他擡頭望着這座雄城,忽然想起先生醉酒後常常唸叨的一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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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燕雲十六州。明日且登凌煙閣,扶劍受封萬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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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中都依山而建,所以城內的地勢是呈現出傾斜向上的角度,外城地勢最低,越往內城走去地勢越高,城內許多權貴家族都是按照地勢修建住宅,越是權勢彪炳的,府邸的位置也就越高,而作爲整個中都的中心,中都王府自然也就在中都的最高點。
王府佔地極廣,除了尋常權貴人家諸如引水入府造湖、興建亭臺樓閣等手筆,還有一座以人力建成的山峰,山高三十餘丈,名爲瀟湘山,其山體上有四座依山而建的樓閣,由上而下分別被冠以凌風、臨風、聽風、迎風之名。
位於瀟湘山頂的是凌風閣,居於凌風閣中雖然不能如傳說中那般俯瞰整個中都,但也可以看到大半個中都。此時一名女子正略顯慵懶地半躺在凌風閣二樓的一張軟榻上,以手托腮,望着外面好似就在腳下的大半個中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
沉思中的女子有一種讓人驚心動魄的美感,彷彿潔白玉石雕刻而成的神女像,雖然沒有冷漠高傲,但有一種不可見的凜然疏遠之感,讓人可望而不可及。
過了許久,她終於回神,先是坐直了身子,然後伸了個懶腰,將曼妙身軀展現得淋漓盡致,可惜此時閣內並無他人,也就沒人能有幸能目睹這難得的迤邐畫面。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重新恢復了平日的端莊模樣,然後輕輕拍手。
一名侍女悄然走進閣內,雙手自然下垂,在小腹處交疊。
女子輕聲道:“準備一下,該回去了。”
“諾。”侍女應了一聲。
女子想了想,接着道:“端木玉那邊就不要理會了,讓他在西北好好多玩幾天。至於墨書大姑姑那邊,還是知會一聲吧,免得她又嘮叨。”
侍女一一應下。
待到凌風閣內只剩下女子一人後,她換成了用手託着下巴的姿勢,又開始陷入沉思,或者說怔怔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輕微響動驚醒了女子。
女子回過神來,輕聲喚道:“斑斕?”
波瀾不是什麼人,而是一隻貓,一隻祖傳三代的波斯貓。
時至今日,女子仍是沒有想明白,爲什麼老祖宗要給通體雪白的波斯貓取一個虎皮貓的名字。
斑斕,斑斕猛虎?
不過她曾聽父親說起過,叔祖倒是養了一隻虎皮貓,喚名陽春,陽春白雪的陽春,與斑斕互爲死敵,直到叔祖遠渡重洋去了衛國,家裡才變成了斑斕自己獨大。而白貓斑斕這個侍奉過祖母和母親的“三朝老臣”,沒了大敵之後,變得越發慵懶隨意起來,就是對待自己這個新主人也是愛搭不理的,活脫脫一幅目無餘子且倚老賣老的權臣做派,以至於許多侍女在背地裡都稱呼它爲斑斕大人。
片刻後,一道雪白的身影輕車熟路地從房樑上跳下,徑直落到女子身邊。
一雙藍色眼睛幽幽地打量着四周,竟是透露出幾分人性的追憶感傷神色。
甲子之前,這兒是它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