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約莫五十餘歲,身上穿的衣衫很有幾分體面,此時站在當中,聽得李程韋叫喚,欲要轉頭回應,可當着衆人的面,卻又不好回頭,一時頗有些不知所措。
顧延章指着那一盤子金玉之器,問道:“這些物什乃是自你管着的鋪子之中買到的,眼下這位苦主已是指認,諸樣全是他家中妹妹陪葬之物,你自何處得來的東西,可有什麼話要說?”
此時烈日當空,那人被曬得滿頭是汗,又被數十雙眼睛盯着,一時之間,腦子裡如何轉得過來,猶豫了一回,終於還是要咬牙道:“小民乃是代管,下頭鋪子足有上百間,各個掌櫃的從何處進得貨,小人卻並不清楚啊!”
此人所言,簡直與李程韋如出一撤,彷彿一個師父教出來的,樣樣他都不清楚,什麼都與他沒有關係。
顧延章笑道:“這倒是有意思了,提刑司才請了泉州兩家店鋪中的掌櫃過來,都是珍寶閣裡管事多年的,他二人直說,閣中所有買賣之物,全是陳掌事你一人負責調運,他們只管賣,不管進貨,貨源並不用擔憂,眼下陳掌事卻是又說進貨與自家沒關係,這話我當要信哪一個的?”
他這廂在說話,果然那一處又有人領了兩人上前,都是鋪子裡掌櫃的打扮。
那二人上得前來,不用顧延章說話,已是迫不及待地指認道:“陳掌事,您總不能睜着眼睛說瞎話罷,鋪子裡說到貨源,人人都知俱是您這一處一手操持,平日裡得錢的時候全是您做的活,此時遇得上事情,怎的就能撇得乾淨?!我們不過是被人僱來做工的,得那幾個辛苦汗水錢,哪裡似您一般,有着鋪子之中的乾股!此時肉未能吃得,鍋卻要我們背,天底下沒有這個道理罷!”
那被稱爲“陳掌事”的人叫道:“你二人怎好污衊於我!我……當日我的是說了你二人年事已高,正該辭事回家養老,怕是此舉得罪於你二人,可世上一是一,二是二,怎能這樣信口胡言!”
他還要說話,另一人已是跟着道:“陳掌事,飯可以亂吃,話卻不能亂說,莫要把不相干的事情扯進來!我只問,貨是不是從來都是您這一處管的?先莫說不是!鋪子裡頭所有夥計盡皆知道的事情,送貨的也是您定的人,他從哪裡提貨,又是如何送過來,全與我們不相干,泉州上百個鋪子,除卻我們珍寶閣,另有其餘布莊、茶莊、馬行、糧行,個個都能作證,您這一處還想怎的瞞?”
說着已是轉頭向顧延章、田奉道:“二位官人,我珍寶閣中所有珍品,全是這一位掌事所管,並不關我們事啊!”
這兩位掌櫃,一張口俱是閩腔,全是才從泉州被傳喚來京城的,路上左右打探,從衙役口中什麼也問不到,哪裡會不擔心。此時到得地方,當頭就看到一方打開的棺槨,又見得陪葬品擺了一地,還看到一隻被剖成兩半的頭顱,聞得蘇合、艾葉、菖蒲的味道,其中還混着屍味,如何不曉得這是沾上了命案。
兩人都是店中的老人,從李麗娘活着時手中便各自管着一個鋪子,後來鋪子被轉賣,他二人也一併被隨着鋪子轉了出去,都是生意場上的精明人,看着魏家行事,就知道李麗娘那一母一子死因有蹊蹺,哪怕死因沒蹊蹺,這買賣轉讓也必有蹊蹺。他們原來不去管,不過因爲不干己事,此時牽連到了自己身上,自然趕忙跳了出來。
閩人樂於打官司,叫他們爲了田畝、鋪面、銀兩,哪怕一雞一鴨一鵝,都是半點不懼怕的,可一旦扯上人命,誰人還願意沾上半點邊?尤其事情又真正與他們無關,不過被牽連而已。
另又有一樁,依大晉律,掘人墳墓,乃是死罪,一旦沾惹,誰人都掰扯不乾淨,是以聽得顧延章問,二人兩商議都不用,想都不用想,立時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將黑鍋甩了回去。
陳掌事滿頭是汗,支吾一陣,對着顧延章道:“官人……小人手下經手的貨物太多,並不是樣樣都是我選的,自然不可能樣樣物什都認得,只是此事當真與小人無關,不妨稍待些許日子,將負責此事的人喚來再問?”
顧延章叫人拿了紙筆過去,道:“既如此,你也不用說話,將選貨之人姓名、來歷,現在何處一一寫下,我這便叫人去傳。”
陳管事“啊”了一聲,伸手拿了筆,待要寫,忍不住轉過頭,看向李程韋方纔站着的方向,欲要拿眼睛去找他。
然則他人未找到,只看到面前擋着的一座肉山。
一一原來乃是一名差役恰好擋在他身旁,那差役人高馬大,將他視線堵得死死的,莫說看不到李程韋那一雙親切、會說話的大眼睛,便是連一根花白的,不會說話的頭髮絲都見不到。
他當着衆人的面,也不好太大動作,提着筆略略往一旁踏了一小步。
那差役昂首挺胸的,手中提着水火棍,本來是看着田、顧兩人的方向,此時卻好似耳朵上長了眼睛一般,陳管事退,他也跟着其人的腳步退了一步,正正好又擋在他身旁,這一回倒是轉了頭,淡淡地道:“你是筆不趁手還是怎的?若是不好用,我叫人給你換一杆?”
人羣裡有人叫道:“幾十年的管事,手下打理着上百處產業,不會不識字罷?”
“一個名字罷了,名字都不會寫不成?我一個賣燒餅的都識得三五百個大字哩!”
“你家燒餅鋪子都開到御街上頭了,莫要來湊這個熱鬧!”
“居然還在此裝相!盜人墳墓,這樣遭天譴的罪,旁人陪葬的東西,有門有主,人都入了土,你竟是也敢伸手拿去賺錢,怎的還有顏面活在這世上!!”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搭着腔說風涼話,幾名差役連忙走上前去,命他們肅靜。
陳管事聽得人在耳邊叫,又聽得耳邊沒了聲,卻是提着筆,半日寫不出字來。
顧延章便問道:“你管着上百個鋪子,誰人做下頭所有鋪面進貨這樣大的事情,竟是記不起來不成?”
陳管事牙一咬,伸手寫了一行字,復又把筆放下,道:“這人名喚……”
他話還未說完,那個“喚”字方纔出口,忽覺小腿肚子上一陣風撲了過來,那一個“陳”字還未來得及出口,耳朵邊已是換做了口字旁,一個“啊”聲叫了出口。
卻是那差役手中持着水火棍,向着他腿肚子冷不丁用力抽了一下。
衙門裡頭的水火棍,足有壯漢的胳膊粗,又是實心,一棍子抽下來,打得毫無防備的陳管事叫出來之前,險些把自己的舌頭都咬斷了,一時痛得眼中都是淚。
那差役冷哼道:“此處正在審案,上官吩咐,你安能置之不理,叫你不要出聲,你偏要將人姓名說出來,欲要與誰人串供?!”
陳管事含着淚,連道不敢,袖了手低頭站了。
顧延章接了紙張,只看了一眼,便遞給了一旁的田奉,復又轉頭看着陳管事,問道:“你在泉州管着上百處鋪面產業,卻是替誰管的?”
陳管事遲疑了一下,道:“主家姓陳,喚作訓琛。”
顧延章問道:“此人名字如何作寫,籍貫何在,今年歲數幾何,相貌如何?”
陳管事道:“這位主家正巧同小人同姓,耳東陳,言川訓,寶玉琛,至於是哪裡人……主家之事,小人並不好打聽……今歲約莫四五十罷,相貌……蓄了須,當是圓臉……”
他頓了頓,歉道:“因只見過一回,實在記不太清了。”
說到此處,他還不忘補道:“小人這一位主家並不愛打理庶務,一向是見首不見尾的,那許多產業過到他手上已是好些年,可這許久功夫,本人也只來過泉州一回,當日除卻我,倒有幾個掌櫃的一齊見過,只是後來年年查賬,他都不親來,只有幾個賬房下來罷了。”一面說,一面指着方纔那兩名掌櫃中的一名,“他便是當日同我一併見過陳主家的,官人可去問,看我說得對也不對?也可去問問,或許他多記得一些!”
陳管事這一段話說完,看似是顧延章問的,他句句都答了,其實細細深究,除卻把名字說了出來,其餘東西,一件沒有交代。
一一年紀到了四五十的,哪怕是個禿頭,大都也有一下巴鬍子,至於圓臉……場中這幾十個人,隨便點一點,怕有一半是圓臉,另有一半雖是方臉,你去問他,多半還自覺自己下巴有點圓呢!
陳乃大姓,一個四五十歲的“圓臉”生須之陳姓男子,天下間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難道要根據這些一個一個去對着人張榜找不成?世上也沒有這個道理啊!
左右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之人,找個十年八年的,若是找不到,也就找不到了……衙門裡那樣多事情,難道還能時時盯着這一個盜墓的小案不成?放久了,自然也就成了懸案。
陳管事十分殷勤,還不忘上前幾步,指得分明,生怕顧延章認錯了人,道:“乃是左邊這一位掌櫃。”
唯恐顧延章不去追問一般。
依他想來:只見過一面的人,又是數年前,尋常人哪裡還記得?
正在心中鬆了一口氣,卻聽顧延章忽然問那掌櫃的道:“你可記得那陳訓琛行狀?”
那掌櫃的道:“小人雖只見過一面,卻是聽得那位主家同身邊人說話,一口的皖北腔……面上……倒不見什麼特徵,只有接風宴時,小人在一旁斟酒,見得那陳主家左手手腕之上,有一顆綠豆大的黑痣,形狀也是綠豆模樣……”
顧延章笑道:“既是你二人都見過,正好來辨認一回。”
陳管事聽得莫名其妙,眼見身旁那一個擋着自己的衙役讓開了,左側一片坦途,視野開闊,不遠處立着李程韋,兩人之間毫無阻隔。
他忍不住偏過頭,看了一眼對方,正想着能不能借機暗示一二。
然則這樣好的機會,李程韋卻並沒有與他對視,而是面白如紙,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只望着不遠處從人羣后頭被帶過來的人。
那人約莫五十歲,臉說不上圓,也稱不上方,兩三絡鬍鬚掛在嘴邊,相貌十分尋常,叫人先看他一眼,片刻之後,再要從人堆裡找出來都難。
差役將其帶到當中,先介紹了田、顧二人,那人見得棺槨,已是有三分害怕,聽得那一連串官職,臉上更是止不住地緊張起來,先行過禮,方纔小聲道:“小人姓陳,名喚陳訓琛。”
顧延章問陳管事道:“是他也不是?”
陳管事已是嚇得尾椎一股一股地抽了起來,腳也險些站立不穩,只是想到後頭許多事情,嚥了口口水,依舊還是努力道:“小人……只見過一回……不太記得清了……”
顧延章又問那陳訓琛道:“你可識得此人是誰?”
陳訓琛先看了一眼一旁的李程韋,面上帶了些愁眉苦臉之狀,卻是並不繞彎子,而是老老實實承認道:“是代管小民在泉州產業的掌事……”
顧延章又問先頭那一名掌櫃道:“是也不是他?”
那掌櫃的道:“聽得口音有點像,只是時日有些久遠,且要看一眼那左手……我記得那痣中間長了一根毛的……”
他話剛落音,場中已是人人笑了出來。
早有衙役去挽了陳訓琛袖子,將左手手腕露了出來,果然在那一處中間有一顆綠豆大的黑痣。
那衙役舉起陳訓琛的手,大聲道:“官人,此處痣中間確實有毛……只是不止一根,當中一根長的,旁邊還有幾根短的……”
場中一陣低笑。
憑着長毛的痣認人,許多人長這樣大,還是頭一遭見得,均是覺得十分稀奇。
顧延章便對着那陳訓琛道:“你在泉州有百餘處鋪面,又有田產、金銀若干,然則回得潁州,在當地不過是個尋常掌櫃而已,家宅不足兩進,名下田產不過十餘畝,查問之後,當地里正說你買宅子時還欠着旁人二十兩銀子,過了幾個月都不曾歸還,我且問你,你在泉州買那百餘處鋪面的錢財,卻是自何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