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了從前一番淵源,李勁夫婦幾乎是竭盡所能地招待了兩人。
李妻並沒有誇大其詞,她的廚藝當真是拿得出手的。
一大盤子滷得十分入味的驢肉,一碟子鹹菜,一盤加了白醋溜的白菜,一盤子與雞蛋同炒的新鮮黑耳,雖然都不是什麼金貴東西,可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縣的半道之上,已是極難得的了。
兩人道了一回謝,配着一壺葉脈翠綠、湯色嫩黃明亮的靖安白茶,吃了一頓舒舒服服的午飯。
雖然還是大中午,李勁卻早把茶鋪的招布倒過來掛了,等到把最後一個客人送走,他就閉了門,進來尋顧延章說話。
“還未來得及恭喜恩公!我前月從同窗處得了今科消息,才知道恩公中了狀元!”
顧延章站起身來,行禮道謝,又道:“李兄叫我延章便可,切莫如此稱呼。”
兩人互相寒暄了一陣,李勁又忙拉着妻子向季清菱行禮道謝,這才一併分位坐下。
他雖然科場失利,如今看得透了,倒是當真放下了,向顧延章交代起自己這小半年來的動向,口氣之中滿是知足。
“原有一個走得近的同窗,屢試不第,一氣之下經商去了,他從前就機靈,後來得了一個過往行商的青眼,許了獨女給他,雖不要他入贅,他想着自己兄弟多,岳丈這一處年紀大了,又只有一個女兒,便跟到了贛州……”
“我當時走投無路,當真身上沒幾文錢了,正巧路過贛州,想起還有個熟人,便去尋了他。”
“借了錢,原就想,回了家也無事可做,不過就是坐館而已,哪一處坐館不是坐,此處甚是安穩,人也富足,縣鄉里頭倒有許多要啓蒙的毛孩子,不如就在此處賺點子錢,好歹以後回鄉也不至於囊中空空,不回鄉,此處也不差……”
“那同窗?如今是在會昌縣裡頭做生意……什麼生意?都做!做得不大不小,也倒騰柑橘、也賣茶葉,他人比我聰明多了,頭腦也好使,他那岳家在會昌紮根上百年了,雖然在贛州城裡頭算不上厲害,可在會昌縣裡頭,說話也能做得數!”
李勁一氣兒說了許多話,把什麼都交代過了,纔想起來問道:“官人,你此刻怎的在這處?瓊林宴後,正該衣錦還鄉纔是……”
顧延章數次糾正,對方始終不肯改換稱呼,他也只得罷了,聽得問,便道:“我也不瞞李兄,我得官正在贛州,想着上任前來走一回。”
李勁着實愣了一下。
他嘆了口氣,道:“我算是服了,若是我得了狀元,不再把四處招搖遍了,是不肯赴任的……怨不得我只能當個白身,你卻是官人……”
雖是猶豫了一下,他鼓足了勇氣,還是問道:“我雖沒能耐,卻也有心搭把手,只不曉得能做得什麼用?”
顧延章卻是認真道:“當真有一樁事待要拜託李兄了,煩請幫着寫個帖子,教我帶去那會昌縣,也請李兄那一位同窗做個指引。”
***
會昌縣,清溪鄉,羅塘村。
眼見頭頂日頭越發地大了,張老漢用胳膊抹了把滿頭滿臉的汗,把田壟的泥給重新攔上了,洗了洗手腳,這才收拾東西回家。
會昌四季分明,因得四面環山,並無酷暑,然而即便這樣,大中午的,若是繼續在外頭幹活,到得晚上,非得中暑不可。
夏日天熱,村子裡又都是鄉里鄉親的,門一般都不鎖,他家中門也是半掩着,還沒來得及跨進去,張老大便聽得裡頭他弟弟在說話。
“去贛州?有兩條道,一條旱道,一條水道,旱道打右水、高排那一路往下,小半日功夫就能到,旱道要走上大半日,只如今這一陣子雨水太多了,贛江漲水,不敢隨便行舟……”
張老漢有些疑惑。
聽這話頭,倒似跟外人在說話,村裡頭少來生人,也不知道是什麼事。
一面想着,一面往裡面打量了一眼。
堂屋裡坐着四五個人,瘸了半條腿、又被用磚塊墊平的爛桌子上頭,擺了一筐子還青着的早桃,並幾個大大的澀梨——家裡甚時捨得買這東西了?倒是費錢!
他一眼就瞧見當中一個,其人坐在地上的草蒲團上,卻比起餘下幾人都高了一大截,看起來像是個秀才公,又比秀才要健實多了,對方身着青布襴衫,見得自己進來,立時便站起身來。
“大哥,這是田八帶過來的秀才公,說是聽說咱們村你種地種得最好,特來問幾句話。”張老二忙跟着站起身來,先介紹了來人,又對來人介紹自家哥哥,“這便是我大哥了!”
田八那個忘八,淨給人找閒事!
一個讀書的,來尋自家這個種地的,有啥好問的?
張老漢心中還在嘀咕着,那人已是朝着自己行了個禮,口中道:“打攪了張公了!”
哎呀,當真是個秀才公!
張老漢連忙把手擦了擦,作了個揖道:“不敢當,只不曉得秀才公有甚好問的,我卻是隻會種田種地,旁的都不會!”
“也無旁事,我原是在書院裡頭進學,先生給佈置了功課,回頭要問農課。”那人笑一笑,面上滿是謙和之意,“我是外地來此讀書的,不怕您笑話,家中原本做生意,田也沒有下過,甚都不清楚,幸而有熟人認得您弟弟,便把我帶過來了,只有些問題,怕是要叨擾諸位了。”
張老漢一面聽着這人說話,一面早看到了一旁碗櫃上頭放着的幾盒子禮,雖不曉得裡面裝的是什麼,可只瞅那外頭的盒子,就知道不是便宜貨。
他面上便帶出笑來,道:“只管問,只管問!”
只你問,我怎的答,卻是我的事情了。要是問我地爲甚種得比旁人好,這是我的聰明處,卻不肯告訴你的!
張老漢坐到桌邊,便同那後生說起話來。
他一面聽,一面答,先還提防兩分,後來見問的淨是此處幾月下種,幾月插秧,一畝田能出多少石穀子,一石穀子能出多少米,各自銀錢幾何,是在縣裡賣,還是拖去城裡賣,稅賦幾分,有無蝗災,有無水澇等等半點都不要緊的話,又見那後生一臉認真地拿筆記,十足一個書呆子,倒是放下心來,同幾個弟弟唾沫橫飛地吹起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