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昭亮親自站得出來,並不單純是爲了牽制範堯臣,雖然這確實也是其中的一個理由。
引洛入汴,聽來異想天開,其實並不是沒有前例,也不是不可施爲。
黃河乃是汴河源水,水勢大,攜泥多,尤其遇得汛期,不是決口,便是自改其道,爲了治水,前朝便曾經試過靠改道黃河來避開洪澇。
然而範堯臣提出的方案,實在是太複雜,太冒險,同時也太勞民傷財。
範堯臣要先行疏通汴河,將河底多年的積淤挖出來。
先不說這工程會有多麼浩大,倉促之間,是否能尋出這樣多民伕,便是尋出來了,京畿郡縣之中民丁被連年抽調,眼下又正是春時,誤了農事,如何是好?況且每次因爲通渠清淤,都要死傷數千民丁,正是因爲折損人力如此,後來朝中才會把汴河從前的年年清淤,改爲三年清一回,再往後工懈人乏,到得今歲,已是足有六年不曾清淤。
正因如此,京中的漫水纔會一年大過一年,京畿左近的洪澇纔會一年洶涌過一年。
而今歲因爲張瑚的浚川杷之事,本來應該在冬末初春進行的清淤,已經拖到了此時的清明之後。
冬末初春雨水少,水勢自然也小,想要挖淤泥,自然容易許多,眼下連日大雨,水位已是升得極高,早不是從前難度,想要叫民伕挖泥,同讓他們去送命又有什麼區別?
而範堯臣提出的第二步,乃是以淤泥改田。
因得黃河氾濫,泡得其河道兩旁田畝土地發鹹發澀,農人墾田於其上,農物極難存活,即便從其餘地方運了好泥好土過來,想要深耕細作,可才改得稍微好那麼一些,隔年汛期又來,黃河水再泡得一次,田地又回了原樣。
以黃河河底肥沃淤泥填之,又佐以水利之事,按着黃昭亮的計劃,將會新闢出農田數千頃。
那第三步則是將黃河之水從中截斷,引黃河泥水往它處流,將洛水引入汴河之中,以汴河清流換黃河泥水。
這兩步聽得上去,很是利國利民,可實施起來,卻沒有那樣容易。
黃河河水從何處截斷?
怎麼確定截斷之後,它便一定會按着你原定的方向去流?
水火不可控,都說水勢不可擋,若是流得錯了,屆時淹沒農田土地,淹了房舍百姓,你又能怎麼辦?
一旦當中出了錯,莫說先頭設想的新闢田地不可能得,怕是還要倒填進去不少田畝。
範堯臣是爲了百姓。
黃昭亮一般也是爲了百姓。
他站得出來,將所有假設一一說來,因知楊太后頭小臉小,怕是腦子也小,轉不得那樣快,還細細將其中緣故解釋了一回。
黃昭亮畢竟是一朝宰輔,以其心智口才,若是認真想要把一樁事情說明白,自然能講解得深入淺出。
楊太后聽得豁然開朗,連看向黃昭亮的眼神都溫和了許多,只是瞧見一旁的範堯臣,還是有點心虛,問道:“範卿家,我聽得黃相公所說很有幾分道理,不知他所提之事,你可有慮及?”
她一面覺得自家坐了這個位子,爲了將來不至於下得地府,無顏面見趙芮,縱然未必很懂,也一定是要爲民而發,可一面又覺得,範相公前幾日才爲了保全自己這一母一子出了大力,才過得幾時啊,這就不給他臉面,是不是又有些說不過去?
這恩將仇報的……
她前一聲還是範卿家,後一句就變成了黃相公,其中親疏,一目瞭然。
範堯臣應道:“黃昭亮所言,並無錯處,可若是行事小心得當,章法得理,必不會有其中之難。”
“會不會的,難道竟是能靠範參政今次這一張口,便能定得下來嗎?”
黃昭亮涼涼地添了一句。
楊太后更遲疑了。
是啊,範堯臣畢竟是口說無憑,他說得一句,自己就照着做得一句,同當日太皇太后用那張瑚使浚川杷,又有何異?
想到此處,楊太后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左也不行,又也不行,兩邊都看似有理,兩邊卻俱都拿不出證據,糾結半日,楊太后還是做不出決斷來,只覺得十分爲難。
一時一直坐在一旁的趙昉卻是忽然動了動,張着頭,雖然幅度不大,卻明顯能看得出來是在找什麼東西。
趁着下頭人吵個不停,楊太后便悄悄轉頭問道:“四哥,你要尋什麼?”
趙昉已是過繼到了她與趙芮的名下,按着從前兒子的排序往下排,正好是行四,楊太后便照着舊日習慣,叫他四哥。
畢竟才十歲,本來只是個走過場的大朝會,偏偏因爲被個御史彈劾,搞得留了這樣久,楊太后一個成人都坐得屁股麻了,更何況趙昉這個小孩。
她有些心疼,又問道:“是不是坐得倦了?”
顯然是沒有想到楊太后會留意到自己,趙昉面上有些發紅,小聲道:“兒臣無事,請母后放心。”
兒子懂事,楊太后就聽得更不放心了。
她忙又問道:“若是當真有事,你我母子,切莫來騙我,若是不舒服,我便先叫了退朝。”
趙昉嚇得不敢動彈,忙道:“無事,當真無事,兒臣只是見範參政說‘顧延章’,從前也見過一個顧延章,想看看是不是同一人罷了。”
見得確實無事,楊太后這才鬆了口氣,然而聽得趙昉提起顧延章,只覺得也有些耳熟。
她心中仔細一品砸,只覺得定是聽過,可一下之間,卻又想不起來,轉頭便小聲問崔用臣道:“那顧延章又是何人?爲何範堯臣要舉薦他?”
崔用臣便道:“其人眼下正任提刑司副使,如同範相公方纔所說,其人從前累功甚多,乃是上一科的狀元。”
又把顧延章從前的功績簡單說了幾句。
聽得“狀元”二字,楊太后登時就想了起來。
什麼顧延章,那不就是顧卿嘛?!
前一科的事情,她也很有印象,當日點完狀元,先皇回得清華宮,很有幾分喜不自勝,拿着一份謄抄的文章,搓着手在那裡看,說他得了一個好苗子。
後來隔不得三五個月,見得他高興之時,楊太后免不得多問幾句,聽得緣故,十次有兩三次裡是因爲“顧卿”的。顧卿做了這樣,顧卿做了那樣,解了他的圍,叫他十分滿意。
都怪先皇,整日唸叨什麼顧卿,顧卿的,叫她還以爲那人就喚作“顧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