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瞟了他一眼,特地做一副感慨的模樣,嘆道:“可見五哥的話是慣來不做數的,上回還同我大放豪言,自承將來若是外放了,要帶我去看什麼外州風光,吃什麼臨海大魚,這才幾個月,全變了一個樣——古人食言而肥,怎的也不見你長胖?”
顧延章道:“一旦外放,免不得要來來回回的,折騰得緊,等過了這幾年,再同你去外州,那好看的好吃的也不會跑,是也不是?”
又微笑看着季清菱道:“我心疼你跟着四處奔波,你還在此處尖牙利嘴的,得了空要給你好生磨一磨纔是……”
他話裡有話,季清菱一下子就聽了出來,哪裡肯服軟,想到這幾日五哥纔回京,一堆子事情要做,定是不會有空檔來做別事,便硬着嘴皮子咬死了道:“誰磨誰還不曉得呢!”
兩人在此處笑鬧一回,自揭過此節,說起其他事情來。
然而這一輪,關乎不想外放的理由,顧延章卻是沒有說實話。
不知爲何,自去了沙谷口,他雖是忙得日夜不分,可每每稍微靜得下來,心中就會隱隱約約若有所感。
有一樁事情,他總覺得應當不會等上太久,卻又不敢說出來,一是無憑無據的,二卻是憂心清菱害怕。是以今次一回京,他便請人去同柳林氏約了時間,等到忙過了這幾日,還是打算要把該備的人、物全數慢慢備起來,又在左近尋了一圈,其餘同僚不方便去問,到底還是要點面子,不過那杜檀之同鄭時修兩個卻是現成的,得了空,要去好生討教一回,將來該如何行事纔好。
顧延章嘴裡把得嚴實,季清菱自然無知無覺。
她回京先給常走動的府上去了信,又着人送了不少沿途採買的土儀,算是盡了禮,左看右顧,好似再無什麼要緊的,其餘瑣碎事項儘可交給下頭管事並秋月等人打理。因先頭已是抽空先去看了柳林氏,又探了柳沐禾,見得居然當真閒了下來,實在難得,她便打算趁着這難得的空檔把舊日裡自己同五哥寫的文章、雜記等等整理出來,做成冊子。
這事情本就是做着玩,也沒什麼期限,季清菱整理了好幾日,才慢騰騰挑出一部分來,日間翻得了有趣的,等到夜晚顧延章回來,便拿來與他同樂,正越發在興頭上的時候,這一日晌午,忽有小丫頭進來回稟道:“夫人,孫小娘子過來了。”
季清菱這纔想得起來,自己纔回來時那孫芸娘便着人送了信來,問她何時方便,要來做客。
這一向她雖然並不去湊那孫府的熱鬧,然而顧延章原來任的是提刑司副使,正在孫卞下頭,又兼孫芸娘尤其喜歡與她來往,時間長了,自然也就走出感情來,此時聽說,倒也有幾分高興,忙叫人去接了來書房。
都說女大十大變,可這孫芸娘不知是自小得病,還是什麼緣故,看着倒比同齡女子要多幾分稚氣。
季清菱在此整理文書,桌上的東西鋪陳開了,便不再便宜重複收得起來,孫芸娘進了門,本是張嘴就要說話,見得這桌上、地上擺滿了紙頁、文書,一時也被驚得呆了,早忘了自己原來想要說什麼,只驚道:“季姐姐,你這是要曬書嗎?”
“不是書,都是以前寫來玩的閒言雜語,眼下得空了,便來慢慢整一整。”季清菱笑着取了桌上的一疊紙,欲要從裡頭出來。
孫芸娘見她站的四周一大片地面上已是鋪得滿滿的,看着已是無路可走,便道:“我先叫她們進來收拾。”
她正要回身去外間叫人,然而頭還未來得及轉,卻聽對面季清菱笑道:“不必了。”
竟是就踩着其中的一點子空隙,腳尖一點一躍,也未曾碰到紙張、文書,就這般輕輕巧巧地跳了出來。
她一向都在練鞭,身體靈活,腰肢纖細,腿腳也十分有力,動作起來又漂亮又靈巧,乾淨利落的,看得孫芸娘張着嘴,險些忘了自己是誰,只一雙眼睛眨都眨不動。
季清菱見她一臉呆樣,忍不住好笑,把手中紙團捲成了一束,輕輕往她頭上一敲,道:“這是魂給誰勾了去?”
一面說着,一面把手裡頭那捲紙往她手中輕輕放了,道:“上回你不是要找那鮓雀兒的做法?我也不愛吃鮓的東西,倒是昨日忽然從舊文章裡頭翻出來,小時候不知在哪本書上頭抄了幾個野法,雖未用過,可看旁人在後頭點評,卻是滋味很足,你拿回去給家裡廚娘試試,看能不能照着做出來。”
孫芸娘這纔回過神來,把那捲紙展開看了,果然是季清菱素日筆跡,說是小時候寫的,可看起來那字體已是骨架十足,與自己做小女孩時寫的字全不是一碼事。
不過她一向把季清菱放在頭頂上頭,見這一個季姐姐身手靈活,便只曉得在一旁驚歎,見這一個季姐姐文才出衆,也只會歎服,此時得了這一份整理出來的鮓雀兒食譜,更是心裡頭美滋滋的,暗暗想着:季姐姐這可是真正把我放在心裡頭啦!我自家都不記得什麼時候同她說的這話,她竟還把事情記得這樣清楚,特將東西留出來給我,可見我雖未必比得上那柳姐姐佔到地方寬,一般也是特別的!
她把那紙輕輕對半折了,也不肯給丫頭去收,只放在自己懷裡,亦步亦趨地跟了出去。
兩人說了一會閒話,下頭小丫頭端了時鮮果子上來,季清菱先讓她吃,又道:“外頭太陽大得很,不若下午那一頓便在這裡吃了?我叫廚房早一個時辰做出來。”
孫芸娘恨不得多待,自然千肯萬肯,只是見得季清菱要叫人回去孫府送信,連忙攔道:“不必使人去,我出來時已經同嫂嫂說了,府上忙着呢!”
她說了這一句,忽的想起來自家今次來的意圖,忙道:“季姐姐,外頭都傳開了,你這府裡頭怎的一點樣子都瞧不出來?”
季清菱有些奇怪,道:“傳開什麼了?”
孫芸娘笑嘻嘻地道:“顧官人去管導洛通汴,我原還以爲是去挖泥的,誰曉得原來這樣厲害,我聽得兄長說,這一回跟着去通渠的人,怕是足有兩百餘個能得封賞,光是得進官的就有數十個,減磨勘、遷資、除增秩的更是數不勝數,朝中不曉得多少人看得眼熱!”
季清菱這一向躲在院子裡頭,除非親近人家邀約,不然鮮有出門,是以外頭髮生的許多事情,雖隱隱有耳聞,卻也沒有切身體會,此時聽得孫芸娘說話,雖是早有預料,可畢竟不如耳聞,忍不住就笑着道:“中書都不曾給批,你又知道了?”
孫芸娘笑道:“我聽他們長輩說的,還說範大參下頭人都要鬧翻天了,都說明明是範黨首倡,可論功行賞的時候,竟是不如外頭人得的多。”
兩人正說着話,眼見日頭偏西,廚房果然送了飯食過來。
顧延章忙於公務,這幾日都來不及回來吃飯,季清菱便沒有預他,只叫人擺了桌子,同孫芸娘一桌吃飯。
才吃到一半,松香卻是匆匆進得來,道:“夫人,張都監回來了,正在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