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喪事下來,李家人人都眼睛紅腫,嗓子嘶啞,瘦了一圈下去。唯二的例外是通兒和原哥兒。原哥兒不用說,還不懂事,通兒卻從頭到尾一滴眼淚沒流過,一聲沒哭過。
可這並不代表他就不悲傷,這孩子從祖母去世那天起就沒說過話,也沒有笑過,穿着孝衣沉默的跪在那兒守靈,任誰都勸不走。來客在靈前祭拜,主家答禮的時候,他磕頭比別人都用力,額頭很快就變得青紫淤腫。
四‘奶’‘奶’又是氣,又是心疼,對着‘女’兒抱怨:“我怎麼就生了這麼個犟種!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出殯那一天下起了小雨,身上衣裳很快變得‘潮’冷而沉重,把人的腳步拖得越來越慢,重得難以成行。
祖母就葬在祖父的邊上,這是早就定下來的地方。從前又林曾經多少次跟着家人來祭掃,祖母那時候就指着旁邊的地方說,她以後就躺這兒了。
想到從前的事,鮮明的就象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心裡酸得厲害,這些天哭得太多,眼睛幹得已經沒有淚落下來了。
又林目光不經意的掠過東南角上一座孤零零的墳塋——這一片地方都是他們家的,這墳裡葬的是誰?
這疑問只在心裡一轉,隨即又林就明白了。
那是,‘玉’林的墳。
心裡有一種古怪的感覺。
‘玉’林明明還活着,可是在這裡,卻有她的墳。
她現在在京城,只怕還不知道祖母過世的消息。
送葬回到家,靈棚靈堂都已經撤了,院子裡一下子顯得空落落的,就和人心裡頭一樣。
又林始終沒有真實感,總覺得……祖母她還在。在她的院子裡,在又林熟悉的地方,甚至在空氣裡都有她的氣息。
但理智又明明白白的告訴她,祖母已經不在了。
原哥兒爬在又林的‘腿’上,呀呀的說話,雖然聽不懂這種嬰兒的語言,但是又林心裡感覺到了安慰。
她把兒子抱起來,將自己的臉貼在兒子柔嫩的面頰上。原哥兒高興起來,這幾天他都沒能和娘這麼親近了。
他一興奮,口水就格外的多,把又林的臉都給糊溼了。
朱慕賢進來時,就看到妻兒緊緊相抱的這一幕。
他心裡一動,腳步停下來,在那兒靜靜的看了一會兒,直到又林發現了他。
“回來了?”
“嗯。”
朱慕賢坐到妻子身旁,把妻兒一起擁住。
他能體會到妻子這時悽惶無助的心情。
他曾經經歷過。
夫妻倆商量了幾句回程的安排,中間夾雜着原哥兒含糊不清的咿呀聲。
這孩子學話慢,大約男孩子都是比‘女’孩子要慢一些。
“當年,祖父被參之後,就免職在家。我那時候雖然不是孩子了,可是一直被嬌縱着,不大懂事,不知道家裡要出大事,還爲祖父在家而高興,因爲祖父答應了教我下棋,可他總沒有空兒。第二天傍晚時分有拱衛指揮司使來家,前後‘門’都看住,抄走了家裡、書房裡的不少東西。那時候娘緊緊抱着我,生怕我‘亂’動‘亂’說闖了禍……”
他忽然說起這些事來,又林並不覺得很意外,或者說,她現在的反應是有些遲鈍的。
所以她只是靜靜的聽着。
當年的事,在朱家不大有人提起,又林只斷斷續續知道個大概,細節無從探究。
“全家人都戰戰兢兢,生恐這些人抄走東西不算,只怕要把人也全拿下問罪。祖父也被帶走了,剩下的人全都惶惶不可終日……那天晚上晚飯沒一個人吃得下,夜裡也睡不着覺。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屋子,但是那天又住在了娘那院的西屋裡。我從來沒有覺得夜有那麼長,睡不着覺,黑暗中好象有無數鬼怪伏着,伺機就會撲上來吞了我……”他攬着妻子的手緊了緊:“二嫂子就是那時候突然早產要臨盆了,家裡出了這樣的事,她肯定也是嚇壞了。結果……大人孩子都沒保住。先前隔着兩個院子都能聽到她在喊,我很害怕,後來漸漸就聽不到了——”
又林的注意力漸漸集中起來,反手抱住他。
她能體會到當時的朱慕賢有多麼惶恐無助。祖父生死未知,而嫂子和侄兒已經先送了命。這很可能是他第一次面對死亡,親人的死亡。來得這樣慘痛和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後來祖父回了家,看住府‘門’的那些人也撤了,可是全家還都是提心吊膽的……祖父回鄉,我那時候也跟來於江讀書,未嘗沒有避禍的意思。”
又林安撫地握住他的手。
原哥兒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大人的話題他不懂,小孩子的注意力也很難長時間集中,原哥兒打了個小小的呵欠,靠在母親懷中瞌睡起來。
“沒事兒,都過去了。”朱慕賢反過來安慰她:“一切都會好的。”
又林輕輕嗯了一聲,頭靠在朱慕賢肩膀上。
翠‘玉’正要進來回話,先看見屋裡頭三個人靠在一起,邁進來的腳又退了回去。
又林也看見她了,抹了下臉,提起說:“有什麼事?”
翠‘玉’進來回稟,說外頭有客,是找姑爺的。
“是哪一位?”
“是謝相公。”
謝嶽是朱慕賢在於江讀書時的同窗,前兩天也來家裡弔唁過。
朱慕賢站起身來:“我出去一下,你好好兒歇着。”
“嗯,我知道。”
人情應酬總無處不在,人也不能總活在悲慼之中。
原哥兒已經睡着了,又林把他放在榻上,又放下帳子。翠‘玉’小聲說:“‘奶’‘奶’,我剛纔看見一個人。”
“誰?”又林轉過頭來問。
“就是原來五老爺那二丫頭。”
李心蓮的妹妹?翠‘玉’要不提,又林真不想起她來。
“她現在怎樣?”
“已經嫁了,剛纔見她的時候挽着頭的,‘婦’人打扮,聽人喊她小顧嫂子。前幾天我就見她了,一早就來了,總到天黑才走,茶飯點心一口沒少吃,臉上可看不出有多難過來。剛纔廚房的人說,她去要了好些菜包了帶走。”
“她嫁的人家不如意?”
“想也知道,有那麼樣的爹孃,又沒有一文錢嫁妝,好人家誰娶她。”翠‘玉’是知道李心蓮的事兒的,心說,要是她姐姐在京城乾的事兒傳回來,就是倒貼幾萬貫也沒人娶她的。
但願這丫頭別象她姐。李心蓮實在是李家的異數,心狠手辣,心‘性’行事都那麼偏‘激’,以至於傷人害命,走上邪道。
通兒在‘門’口探了下頭,翠‘玉’眼尖看見了他,連忙喚了聲:“二少爺!”
又林也看見他了,招了招手。
通兒低着頭,慢慢走了進來。
又林對這個倔得連一聲都不哭,所有情緒全藏在心裡的弟弟也很心疼,拉着他的手問了幾句話,通兒都不吭聲。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擡起頭來:“上次爹孃去京城,沒帶我去。”
這話沒頭沒尾的,不過只要他肯開口就成。
又林‘摸’着他額頭上那觸目驚心的淤青:“那會兒你要也去了,誰在家陪祖母呢?”
通兒又低下頭:“等我再大點,不用別人帶着,我也能去京城看你,看外甥。”
“好,我等着你。”
翠‘玉’端了點心過來,又林拿了一塊遞給他。通兒接過點心,霍地站起身來:“我走了。”
又林一把沒拉住,只能眼睜睜地看他走了。
對這個弟弟,又林嫁時他還小,隔了幾年沒有見,她已經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了。
這個年紀的半大少年,想法最難揣測。
要是小一點,還是孩子,那想法總是單純得多。要是再大一點,更接近成年人,那思維方式也有一定的模式。
想起母親說他愛逞勇鬥狠,又林不禁有些擔心——他們家總不會出個遊俠兒吧?
別看話本小說上頭寫的遊俠兒多麼英武瀟灑,在現在,在這樣的現實中,這些人都沒什麼出路的,違法犯紀,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很多人年紀輕輕就死於非命——僥倖活得久的,也大多很潦倒。
不成,得跟父親好好說說,別真讓他走上那條道了。
李老太太留下的東西,一些是在她還清醒時指名留給又林的。對這個孫‘女’,李老太太格外偏愛些,其他人也都沒有什麼異議。有些首飾、衣料,古董,四‘奶’‘奶’都給‘女’兒收拾了出來,裝了幾隻大箱子。回去的路不用象來時趕得那樣急,要裝的東西也格外的多,儘可以安排一艘大些、儘量舒適些的船。
又林一早醒來的時候,恍惚了一下,一時想不起來自己這是在什麼地方。
不是在京城——
是在她的家鄉。
現在看着家鄉的一切,都有一種熟悉的陌生。幾年裡頭人事變遷,有人死了,有人出生,有人漸漸老去,有人一天天長大。
她對這一切既感慨,又留戀。因爲她待不了幾天,就得動身回京。
石夫人也來了一趟,有許多東西託又林捎給石瓊‘玉’。幾年不見,又林一下子真認不出她來。記憶中石夫人風韻猶存,看着也就三四十的樣子,現在竟然頭髮白了許多,臉上也爬上了許多皺紋,簡直一下子老了二十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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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死了!今天去幼兒園當旁聽,有個遊戲是讓家長揹着孩子跑。。早知道應該穿運動鞋啊!有鞋跟真傷不起。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