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夜

阿里把槍拿來交給他的主人,帶着當一個人快要把他的生命託付給一小片鐵和鉛的時候那種關切的神情仔細地檢查他的武器。這隻手槍,是基督山特地定製的用它在房間裡練習打靶用的。輕輕一推,彈丸便會飛出槍膛,而隔壁房間裡誰也不會猜到伯爵正在如打靶家聽說的那樣練過。”當他正把一支槍拿在手裡,瞄準那隻作爲靶子用的小鐵盆的時候,書房的門開了,巴浦斯汀走了進來。還沒等他說話,伯爵就看見門口——門沒有關——有一個頭罩面紗的女人站在巴浦斯汀的後面。那女人看見伯爵手裡握着槍,桌上放着劍,便衝了進來。巴浦斯汀望着他的主人,伯爵示意他一下,他便退出房間,隨手把門關上。“您是誰,夫人?”伯爵對那個蒙面的女人說。

來客向四周環視了一下,確定房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時,便緊合雙手,彎下身體,象是跪下來似的,用一種絕望的口氣說:“愛德蒙,請你不要殺死我的兒子!”

伯爵退了一步,輕輕地喊了一聲,手槍從他的手裡掉了下來。“您剛纔說的是什麼,馬爾塞夫夫人?”他說。

“你的名字!”她喊道,把她的面紗撩到到腦後面,——

“你的名字,或許只有我一個人還沒有忘記這個名字。愛德蒙,現在來見你的不是馬爾塞夫夫人,而是美塞苔絲。”

“美塞苔絲還活着,伯爵,而且她還記得你,因爲她剛見你就認出了你,甚至在還沒有你的時候,她就從你的聲音——從你說話的聲音——認出了你,愛德蒙,從那個時候起,她就步步緊跟着你,注視着你,而她不用問就知道是誰給了馬爾塞夫先生現在所受的打擊。”

“夫人,你的意思是指弗爾南多吧,”基督山以苦澀譏諷口氣回答,“既然我們在回憶當年的名字,我們就把它們全都回憶起來吧。”

當基督山說到弗爾南多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臉上露出十分憎恨的表情,這使美塞苔絲覺得有一股恐怖的寒流流進她全身骨骼。“你瞧,愛德蒙,我並沒有弄錯,我有理由說,“饒了我的兒子吧。’”

“誰告訴您,夫人,說我恨您的兒子?”

“誰都沒有告訴我,但一個母親是有一種雙重直覺的。我已經猜出了,今天晚上,我跟蹤他到劇院裡,看到了一切。”

“假如您看到了一切,夫人,您就會知道弗爾南多的兒子當衆羞辱了我。”基督山用十分平靜的口氣說。

“噢,發發慈悲吧!”

“您看到,要不是我的朋友摩萊攔住了他,他可能已經把他的手套摔到我的臉上來了。”

“聽我說,我的兒子也已猜出你是誰,他把他父親的不幸全怪罪到你身上來了。”

“夫人,你弄錯了,那不是一種不幸。而是一種懲罰,不是我在懲罰馬爾塞夫先生,而是上帝在懲罰他。”

“而爲什麼你要代表上帝呢?”美塞苔絲喊道,“當上帝已經忘記這一切,你爲什麼還記着呢?亞尼納和它的總督與你有什麼關係呢,愛德蒙?弗爾南多·蒙臺哥出賣阿里·鐵貝林,這些讓你有什麼損失嗎?”

“不錯,夫人,”基督山答道,“這一切都是那法官和凡瑟麗姬的女兒之間的事情。這一切和我毫無關係,您說不錯。如果我曾經發誓要爲我自己復仇的話,則我的復仇對象絕不是那個法官,也不是馬爾塞夫伯爵,而是迦太蘭人美塞苔絲的丈夫漁人弗爾南多。”

“啊,伯爵,”伯爵夫人喊道,“惡運讓我犯下的這樁過錯是該得到這可怕的報復的!因我是有罪的人,愛德蒙,假如你必須向人報告的話,就應該向我報復,因爲我不夠堅強,不能忍受寂寞和孤獨。”

“但是,”基督山嘆了口氣說“爲什麼我會離開您?您爲什麼會孤獨呢?”

“因爲你被捕了,愛德蒙,因爲你成了一個囚徒。”

“爲什麼我會被捕?爲什麼我會變成一個囚徒呢?”

“我不知道。”美塞苔絲說。

“您確實不知道,夫人,至少,我希望您不知道。但我現在可以告訴您。我之所以被捕和變成一個囚徒,是因爲在我要和您結婚的前一天,在裡瑟夫酒家的涼棚下面,一個名叫騰格拉爾的人寫了這封信,而那個打漁的弗爾南多親手把它投入了郵筒。”

基督山走到一張寫字檯前面,打開抽屜,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紙來,紙張已失去原來的色澤,墨水也已變成鐵鏽色;他把這張文件拿給美塞苔絲。這就是騰格拉爾寫給檢察官的那封信,是基督山裝扮成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代理人,付給波維裡先生二十萬法郎,那一天從愛德蒙·唐太斯的檔案裡抽出來的。美塞苔絲驚恐萬分地讀下去:“‘閣下,——敝人系擁護王室及教地之人士,茲報告檢察官,有愛德蒙·唐太斯其人,系法老號之人副,今晨從士麥拿經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停靠費拉約港。此人受繆拉之命送信給叛賊,並受逆賊命令送信給巴黎拿破崙黨委員會。犯罪證據在將其逮捕時即可獲得,假始信不在其身上,則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其法老號之船艙內。’”

“噢,我的上帝!”美塞苔絲說,用手抹一抹她大汗淋漓的額頭。“這封信——”

“這是我用二十萬法郎買來的,夫人,”基督山說,“但這只是小意思,我今天就可以在您面前證明我是無辜的。”

“這封信的結果怎麼樣?”

“你知道得很清楚,夫人,就是我被捕了,但您不知道那次我在監獄呆了多久。您不知道十四年來,我始終在離您一哩以內的地方,伊夫堡的一間黑牢裡。您不知道,這十四年中,我每天都要重述一遍我的誓言,我要復仇,可是我不知您已經嫁給了了誣告我的弗爾南多,也不知道我的父親已經餓死了!”

“公正的上帝!”美塞苔絲渾身發抖地喊道。

“當我在獄裡呆了十四年以後,在我離開牢房的時候就聽到了那兩個消息,而正是爲了這個原因,爲了美塞苔絲的生和我父親的死,我發誓一定要向弗爾南多復仇,我現在就是在爲我自己復仇。”

“您確定這一切都是可憐的弗爾南多幹的嗎?”

“夫人,我確實知道他幹了那些事情。而且,他還幹過更見不得人的事,他身爲法國公民,卻去投靠英國人。他的祖籍是西班牙人,他竟會參加攻打西班牙人的戰爭。受恩於阿里,他竟會出賣和殺害了阿里。跟這些醜事相比,您剛纔所讀的那封信算什麼?這是一個情人的圈套,利用這種圈套,他與那個人結婚。那個女人或許可以寬恕,但是本來娶她的那個情人卻不容忍這一切。好吧!法國人並沒有向那個叛徒復仇,西班牙人也沒有槍斃那個叛徒,已經死了的阿里也沒有懲罰那個叛徒。但是我,被出賣、被殺害、被埋葬的我,也早已受上帝慈悲把我從墳墓裡救出來懲罰那個人。上帝派我來就是復仇,而我現在來了。”

那可憐的女人把頭一下埋在自己的雙手之中,她的腿實在不住了。

但妻子的尊嚴阻止了她充當情人和母親的衝動。當伯爵跑上去把她扶起來的時候,她的額頭幾乎要觸到地毯了。然後,她坐在一張椅子裡,望着基督山先生那剛毅的臉,在那張臉上,悲痛和忌恨的表情仍然顯得很可怕。

“讓我不去毀滅這個傢伙!”他低聲地說,“上帝把我從死境裡救出來,就是要我來懲罰他們,而我竟不服從上帝的指令!不可能,夫人,這決不可能的!”

“愛德蒙,”那可憐的母親說,她換了一種方式,“當我稱喚你愛德蒙的時候,你爲什麼不稱我美塞苔絲呢?”

“美塞苔絲!”基督山把那個名字重複一遍,“美塞苔絲,嗯,是的,你說得對,好個名字依舊還有它的魅力,很久以來,這是我第一次以這樣聲音地叫出這個名字。噢,美塞苔絲!我曾在滿懷惆悵的悲嘆聲中,在傷心的呻吟聲中,絕望的呼喊你的名字。在寒風刺骨的冬天,我曾蜷伏在黑牢的草堆裡呼喊它。當酷暑難當時,我曾在監獄的石板上滾來滾去地呼喊它。美塞苔絲,我必須要爲自己復仇,因爲我受了十四年苦,——十四年中,我哭泣過,我詛咒過,現在我告訴你,美塞苔絲,我必須要爲我自己復仇了!”

因爲他曾熱烈地愛過她,他深怕自己會被她的懇求軟化,就回憶起他當時受苦的情形來幫助自己堅定仇恨。“那末就爲你自己復仇吧,愛德蒙,”那可憐的母親哭道。“你應該讓你的報復落到罪人的頭上——你去報復他,報復我,但不要報復我的兒子!”

“聖經上寫道,”基督山答道,“父親的罪將會落到他們第三第四代兒女身上。上帝在他的預言裡都說了這些話,我爲什麼要比上帝更仁慈呢?”

“因爲上帝擁有時間和永恆,——人卻無法擁有這兩樣東西。”

基督山發出一聲呻吟似的長嘆,雙手抓緊了他的頭髮。

“愛德蒙,”美塞苔絲向伯爵伸出雙手,繼續說,“自從認識你開始,我就喜歡你的名字,並時常想起你。愛德蒙,我的朋友,不要打碎我心裡時刻保持着的那個高貴而又美好的形象。愛德蒙,假如你聽到過我向上帝訴說的種種祈禱,那就好了,我那時多麼希望你還活着,但我想你一定已經死了!是的,死了,唉!我想你的身體早已被埋在一座陰森森的塔底,我以爲你的屍體已被扔落到獄卒死屍的一個洞底下。於是我哭了!愛德蒙,除了祈禱和哭泣外,我還能爲你做些什麼呢?聽着,十年來,我每天晚上部做着同樣的夢。我聽說你企圖逃跑,聽說你冒充另外一個犯人,聽說你鑽進包屍體布袋裡,聽說你在伊夫堡的頂上活生生地被人扔下去,聽說你撞到岩石上時發出慘叫聲,這慘叫聲向埋葬者證明了死屍已被代替,他們又變成了害你的人。哦,愛德蒙,我向你發誓,憑我現在懇求你饒恕我的兒子的生命發誓,——愛德蒙,這十年來,我每天晚上都看到有人在一巖山頂上晃悠一個不可名狀的東西。在這十年來,我每天晚上都被一種可怕的喊聲叫醒,醒來時渾身顫抖冰冷。愛德蒙,——噢,相信我!——儘管我有罪,噢,是的,我也受了那麼多的痛苦!”

“你可曾嘗過你父親在你離開時死去的滋味嗎?”基督山把雙手插進頭髮裡,喊道,“你可曾見過你所愛的女人嫁給你的情敵而你自己卻在不見天日的一間黑牢裡奄奄待斃嗎?”

“沒有,”美塞苔絲說,“但我看見我所愛的那個人將要殺死我的兒子了。”

美塞苔絲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神情是那樣的痛苦不堪,她用十分無望的口氣說,以至基督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聲哭泣起來。獅子終於被馴服了;復仇者終於被征服了。“你要求我做什麼呢?”他說,“你兒子的生命嗎?現在,他可以活下去了!”

美塞苔絲髮出一聲驚奇的歡叫,這一聲喊叫使基督山禁不住熱淚盈眶;但這些眼淚很快就消了,因爲上帝或許已派了一個天使來把它們收了去,——在上帝的眼睛裡,這種眼淚是比古西拉和奧費亞[古代盛產金子、象牙和珍珠的地方。——譯註]兩地最圓潤的珍珠更寶貴。

“噢!”她說,一邊抓住伯爵的手,按到她的嘴脣上,“噢,謝謝你,謝謝你,愛德蒙!現在你真是我夢中的你了,真是始終所愛的你了。噢!現在我可以這樣說了。”

“那太好了,”基督山答道,“因爲愛德蒙不會讓你愛久了。死者就回到墳墓中,幽靈就要回到黑暗裡。”

“你說什麼,愛德蒙?”

“我說,既然你命令我死,美塞苔絲,我就只有死了。”

“死!那是誰說的?誰說你要死?你這種念頭是從哪兒來的?”

“你想,在歌劇院裡當着全體觀衆的面,當着你的朋友和你兒子的那些朋友面前我受到公開的侮辱,——受到一個小孩子的挑戰,他會把我的寬恕大度當作勝利,——你想,我怎麼還有臉面再活下去呢?美塞苔絲,除了你以外,我最愛的便是我自己、我的尊嚴和使我超越其他人的那種力量,那種力量就是我的生命。你用一個字就推毀了它,我當然要死了。”

“但是,愛德蒙,既然你寬恕了他,那場決鬥就不會舉行了嗎?”

“要舉行的,”基督山用十分重的口氣說,“但流到地上的血不會是你兒子的而是我的了。”

美塞苔絲失聲驚叫一聲,向基督山衝過來,但突然停住了腳步。“愛德蒙,”她說,“我們的頭上都有上帝,既然你還活着,既然我又見到了你,我就真心誠意地相信你。在等待他的幫助時,我相信你的話。你說我的兒子可以活下去,是不是?”

“是的,夫人,他可以活下去。”基督山說,他很驚訝美塞苔絲竟能那樣冷靜地接受了他爲她所作的這種視死如歸的犧牲。

美塞苔絲把她的手伸給伯爵。“愛德蒙,”她說,當她望着他的時候,已經熱淚盈眶。“愛德蒙,你是多麼高貴呀,你剛纔所作的舉動是那麼的高尚,對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女人,你仍然給予同情,這是多崇高呀!唉!我老了,變老的倒不是年月而是憂傷。現在,我不能再以一個微笑或一個眼光使我的愛德蒙想起他曾花過那麼多時間默默凝視的美塞苔絲了。啊,相信我,愛德蒙,告訴你,我受了多少痛苦。我再說一遍,當一個覺得生命中沒有一件愉快的事值得回憶,也沒有一點希望時,這該有多麼傷心,但這也證明了世間的一切尚未了結。不,一切還未了結,我從心裡現在存在的情感裡就知道這一點。噢!我再說一遍,愛德蒙,你剛纔寬恕的行動多高尚,多麼偉大崇高!”

“你這麼說,美塞苔絲,要是你知道了我爲你所作的犧牲有多大,你又該怎樣說呢?假若那至高無上的主,在創造了世界,澄清了一切以後,恐怕一位天使會因爲我們凡人的罪惡而流淚,因此會停止他的創世工作,假若在一切都已準備齊全,一切都已成形,一切都已欣欣向榮以後,當他正在欣賞他的工作的時候,上帝熄滅了太陽,一腳把世界又賜入到永遠的黑暗裡,只有在那時,你對於我此時所喪失的是什麼,或許可以有一個瞭解,不,不,即使那時你還是無法體會到這一切。”

美塞苔絲帶着一種驚愕、崇拜和感激的神情望着伯爵。基督山把他的臉緊埋在他那雙滾燙的雙手裡,好象他的腦子已不能受這樣沉重的思想負擔。

“愛德蒙,”美塞苔絲說,“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伯爵的臉上露出痛苦的微笑。“愛德蒙,”她繼續說,“你將來或許可以知道,假如我的臉已變得蒼白,我的眼已變得遲鈍,我的美麗已經消逝,總之,假如美塞苔絲在外貌上已經和她以前不再相象,——你將來會知道,她的心依舊象以前一樣。那末,再會了,愛德蒙。我對上天不再有所求了。我又見到了你,已經發覺你還是象以前那樣的高貴和偉大。再會了,愛德蒙,再會了,而且謝謝你!”

但伯爵並不回答。復仇變成了泡影,使他陷入一種痛苦難受的恍惚狀態中去,在他還沒有從這種恍惚狀態中醒來,美塞苔絲已打開書房的門出去了,當馬車載着馬爾塞夫夫人在香榭麗舍大道上駛去的時候,殘廢軍人院鐘敲響了半夜一點的鐘聲;鐘聲使基督山擡起頭來。“我多麼傻呀,”他說,“在我決心要爲自己復仇的那一天,我爲什麼沒有把我的心摘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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