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冊_第十部分 離開巴黎

第一〇四章 當格拉爾的簽字

第二天,天氣陰沉多雲。

收屍人已經在前一天晚上完成了他們的任務,把停放在牀上的屍體用裹屍布包起來縫好,這塊蓋在屍體上的淒涼的裹屍布,是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象徵,也是死者生前喜愛奢侈的最後的表現。

這塊裹屍布不是別的,是姑娘兩個星期以前買的一塊非常漂亮的細麻布衣料。

那天晚上,被僱來的人把努瓦爾蒂埃從瓦朗蒂娜房間推回到自己的房間,出人意料的是,老人對離開孫女的遺體沒有表示任何異議。

布索尼教士一直守到天明,天亮之後,他就回到自己家裡,沒有驚動任何人。

到早晨八點鐘,達弗里尼又來了,他碰到正要去努瓦爾蒂埃房間的維爾弗爾,便跟他同往,想知道老人夜裡過得怎麼樣。他們看到他躺在那把當牀用的大扶手椅裡,睡得安詳靜謐,甚至還面帶微笑。

兩人都驚異地愣在門口。“您看,”達弗里尼對維爾弗爾說道,後者正望着沉睡的父親,“您看,蒼天能撫慰最沉痛的悲傷。我們當然不能說努瓦爾蒂埃先生不愛他孫女,但他竟然還能睡得着。”

“是啊,您說得對,”維爾弗爾回答道,他也面帶驚訝,“他睡着了,這很奇怪,因爲他稍有不快,就會徹夜難眠。”

“是悲痛把他累垮了。”達弗里尼回答。

然後,兩人都沉思着回到檢察官的書房。

“您瞧,我可是一夜未眠,”維爾弗爾向達弗里尼指着他那張紋絲未動的牀說道,“悲痛沒有把我拖垮,我已經兩夜沒閤眼了,不過,您看我的辦公桌。我的上帝!這兩天兩夜我寫了多少東西啊!……我翻閱了這些卷宗,對殺人犯貝內代託的指控書做了批示!……哦!工作,工作!這就是我的熱忱,我的歡樂,我的憤怒,我要自己來摧垮我的悲痛!”

說完,他**地握住達弗里尼的手。

“您需要我嗎?”醫生問道。

“不,”維爾弗爾回答,“只是,請您十一點鐘再來一下。中午……出殯……天哪!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檢察官又變成了一個普通人,仰望着蒼天,嘆了一口氣。

“您將在客廳迎候客人嗎?”

“不,我有個表弟負責這件傷心的事。我還有工作,大夫;我一工作起來,就會把什麼都忘了。”果然,還沒等醫生走到門口,檢察官就已經開始工作了。

達弗里尼在門外的臺階上碰到了維爾弗爾提到的那位親戚,無論在我們的故事裡,還是在這個家族裡,他都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是那種生來就註定在這個世界上受人差遣的人。他很守時,身着黑裝,臂戴黑紗,臉上做出這種場合需要的表情來到表兄府上,並準備一直保持到不需要時爲止,再換掉。

十一點鐘,前來弔唁的馬車陸續駛進院子裡,聖奧諾雷區上的嘈雜聲沸反盈天,這些人對富人家的婚喪嫁娶都同樣感興趣,懷着觀看公爵小姐婚禮般的急切心情去觀看他們家的葬禮。

客廳裡漸漸擠滿了弔唁的人,最先到達的是我們所熟悉的那些人,也就是德佈雷、夏託-勒諾、博尚,接着是司法界、文學界和軍界的名流;因爲德·維爾弗爾先生屬於巴黎社交界頭等重要的人物,這不僅因爲他社會地位顯赫,更因爲他個人威望很高。

那位表弟站在門口,恭請客人入內,應當說,那些態度冷漠的人看到這張冷漠的面孔倒是一種寬慰,因爲客人不必像在死者父親、兄弟或者未婚夫面前那樣,非得裝出一副假惺惺的悲傷模樣或者擠兩滴騙人的眼淚不可。

那些相識的人互相用目光打着招呼,並且聚集到一起。其中一羣人就是由德佈雷、夏託-勒諾和博尚組成的。

“可憐的姑娘!”德佈雷說道,他也跟大家一樣,不得不對這件不幸的事表示一下悲痛,“可憐的姑娘!她那麼富有,又那麼漂亮!夏託-勒諾,咱們來出席那次沒有籤成的婚約儀式,那纔是幾天以前的事?……三個星期,最多一個月吧,您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嗎?”

“天哪,絕對想不到。”夏託-勒諾回答。

“您跟她很熟嗎?”

“我在莫爾塞夫夫人的舞會上跟她說過一兩次話。她很迷人,儘管神色有點憂傷。她繼母在哪裡?您知道嗎?”

“她跟接待我們的這位可敬的先生的夫人在一起。”

“他是怎麼回事?”

“誰啊?”

“接待我們的這位先生啊,是位議員嗎?”

“不是,”博尚回答,“我每天都跟議員打交道,但從沒見過他。”

“您在報紙上提到這件喪事了嗎?”

“提了,不過文章不是我寫的;我甚至懷疑德·維爾弗爾先生會喜歡那篇文章。我記得文章裡說,如果這接連四次死亡事件不是發生在檢察官先生自己家裡,那麼檢察官先生一定會更上心的。”

“還有,”夏託-勒諾說,“也爲家母看病的達弗里尼大夫說,檢察官心情極爲沮喪。”

“您在找什麼人,德佈雷?”

“我在找基督山先生。”年輕人回答道。

“我剛纔來的時候,在街上碰到他了。我想他正要去他的銀行家府上。”博尚說道。

“去他的銀行家府上?他的銀行家不就是當格拉爾嗎?”夏託-勒諾問德佈雷道。

“我想是的,”大臣私人秘書有點尷尬地回答,“不過,今天缺席的還不只是基督山先生一個人呢。我也沒看見莫雷爾。”

“莫雷爾!他認識這家人嗎?”夏託-勒諾問道。

“我想有人把他引薦給德·維爾弗爾夫人。”

“不管怎麼說,他都該來,”德佈雷說道,“要不他今天晚上說什麼?這個葬禮是今天的話題;哦,噓!別說話了,司法宗教大臣來了,他將不得不向那位淚流滿面的表弟發表一篇小小的speech。”

於是,三個年輕人湊近門口,準備聽聽司法宗教大臣的小小的speech。

博尚說得很對。他在應邀前來參加葬禮的路上,的確碰到了基督山,後者正朝當坦街當格拉爾府上走去。銀行家從窗口看見伯爵的馬車駛進他家的院子,就立刻迎上前去,雖說怏怏不樂,但很熱情。

“哦!伯爵,”他向基督山伸出手,說道,“您是來安慰我的吧。的確,我家遭到了不幸,以至於我看到您的時候心裡就想,是不是因爲我曾經希望可憐的莫爾塞夫一家遭難,從而應了那句俗話,惡有惡報。噢!我敢發誓,沒有,我絕對沒有希望莫爾塞夫家遭難。對於一個跟我一樣出身微賤、全憑自己闖蕩出來的人來說,他可能有點太狂了,可是,人無完人啊!您可得提防着點,伯爵,咱們這一代人……對不起,您不屬於我們這一代人,您還年輕……我們這一代人流年不利。我們那位廉潔的檢察官就是一個例證,維爾弗爾就是一個例證,他又失去了女兒。好,讓我們回顧一下,維爾弗爾,就像我們說的那樣,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全部家人;莫爾塞夫身敗名裂,飲彈身亡;我呢,被那個無賴貝內代託弄得斯文掃地,還有……”

“還有什麼?”伯爵問道。

“唉!難道您還不知道嗎?”

“您又碰到什麼不幸了?”

“我女兒……”

“當格拉爾小姐?”

“歐熱妮離開我們了。”

“哦,上帝!您在說些什麼啊!”

“千真萬確,親愛的伯爵。上帝!您既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您多幸福!”

“您真的這麼認爲?”

“啊!上帝!”

“您剛纔說歐熱妮小姐她……”

“她無法忍受那個惡棍給我們帶來的恥辱,請求我允許她出去旅行。”

“她什麼時候走的?”

“前天晚上。”

“跟當格拉爾夫人一起?”

“不是,跟一個親戚……但這不等於我們沒有失去她,我們心愛的歐熱妮;因爲我瞭解她的性格,她絕不會再回法國來了!”

“有什麼法子呢,親愛的男爵,”基督山說道,“家庭的悲傷,對一個把孩子視爲唯一財富的可憐蟲來說,可能是難以承受的,但對一個百萬富翁來說可以忍受。哲人說過:‘錢能撫慰各種不幸。’儘管那些講究實際的人總是駁斥這種說法,而您呢,如果您同意這是一種靈丹妙藥,您應當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得到撫慰,因爲您是金融國王,是各種權力的交叉點。”

當格拉爾瞟了伯爵一眼,想看看他是在譏諷他,還是說的真話。“是啊,”他說道,“如果財富真能安慰人,我應當得到慰藉,因爲我很富有。”

“您如此富有,我親愛的男爵,您的財富簡直就像一座座金字塔,即使有人想推倒,也不敢推;即使敢推,也推不倒。”

當格拉爾看到伯爵如此天真地信賴他,笑了。“這讓我想起來,您進門時,我正在五張票據上簽字。我已經簽完兩張,您允許我把另外三張也簽完嗎?”

“您忙您的,親愛的男爵。您忙您的。”

接下去屋子裡一片寂靜,只聽見銀行家的筆在沙沙作響,基督山在看天花板上的金色飾線。

“是西班牙債券,”基督山問道,“海地債券,還是那不勒斯債券?”

“都不是,”當格拉爾矜持地笑着說,“是法國銀行的持票證券。喏,伯爵先生,您說我是金融大王,那您就是金融皇帝了,可是,像這種面值一百萬的小紙片,您見得多嗎?”

基督山接過當格拉爾得意地遞過來的五張紙片,裝出要掂量它們分量的樣子,念道:

法蘭西銀行理事臺鑒:

請銀行董事先生憑此據從本人存款中支付一百萬法郎爲盼。

當格拉爾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數道,“五百萬!天哪!您可真闊氣,克雷絮斯陛下!”

“我就是這樣跟別人做生意的。”當格拉爾說道。

“這真是太好了,尤其是,如果這筆錢能用現款支付。當然,我對此毫不懷疑。”

“肯定用現款支付。”當格拉爾說。

“能有這樣的信譽實在不錯。說真的,只有在法國才能看見這種事,五張紙片值五百萬,要不是親眼所見,我還真不敢相信。”

“您有懷疑?”

“沒有。”

“可您說話的口氣……喏,您不妨試一試。您帶着我的夥計去銀行,會看到他拿着同樣面額的國庫券出來。”

“不,”基督山說着,把那五張紙片捲了起來,“天哪,不,這太有意思了,我想親自試一試。我在您這裡存了六百萬法郎,取出過九十萬,您還欠我五百一十萬。我權且把這五張有您簽字的紙片當做有效證券,這是一張六百萬的總收據,我們之間的賬就算清了。這收據是我事先寫好的,因爲我今天急需用錢。”

說完,基督山用一隻手把五張紙片裝進衣袋,用另一隻手把收據遞給銀行家。

此刻,即使響起晴天霹靂,也不會把當格拉爾嚇成這個樣子。“什麼!”他喃喃地說道,“什麼!伯爵先生,您想要這筆款?可是,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欠濟貧院的錢,是它們的存款,我答應今天上午支付的。”

“啊!”基督山說道,“這就不一樣了。我不是非要這五張紙不可,您可以用其他方式支付給我;我完全是出於好奇才把他們裝起來的,以便將來能到處告訴世人,當格拉爾銀行不要任何證據,沒用我等上五分鐘,立刻支付我五百萬現款!這本來是一件十分驚人的事!好吧,這是您的單據。我再說一遍,請用別的方式支付給我好了。”

說完,他就把那五張紙遞給當格拉爾,當格拉爾臉色鐵青,先是伸出手,就像禿鷲從鐵籠縫中伸出爪子,去抓別人奪走的肉似的。突然,他改變了主意,不過,做了很大努力才剋制住自己。然後,他臉上惶恐的線條鬆弛開來,露出笑容。“其實,”他說道,“您的收據也就是錢啊。”

“哦!天哪,當然!您要是在羅馬,湯姆森-弗倫奇銀行一見我的收據,會立刻如數付給您現錢,絕不會像您現在這麼麻煩。”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

“這麼說,我可以留下這筆錢了?”

“是的,”當格拉爾揩着浸透髮根的汗水,說道,“留下吧,留下吧。”

基督山又把那五張紙裝進衣袋,臉上帶着難以描繪的表情,似乎在說:“天哪!您還是好好考慮一下;要是您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不,”當格拉爾說道,“不,您就留下我寫的條子吧。不過,您知道,沒有誰比金融家更注重形式了。這筆款本來是給福利院的,要是不把這筆款給他們,我就會覺得像偷了他們的錢似的,好像一個埃居跟另一個埃居價值不等似的。請您原諒!”

說完,他就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我能理解,”基督山文質彬彬地回答,“那這錢我就收起來了。”

說完,他把那幾張紙裝進皮夾子裡。

“可是,”當格拉爾說道,“我們還有十萬法郎的賬沒結呢……”

“哦!不足掛齒。”基督山說道,“銀行手續費也差不多是這個數了。您留着吧,咱們就算兩清了。”

“伯爵,”當格拉爾說道,“此話當真?”

“我從來不跟銀行家開玩笑。”基督山回答說,那嚴肅的神態都近乎無禮了。

說完,他就朝門口走去,恰好男僕進來通報:“福利院財政員德·波維爾先生到。”

“天哪,”基督山說道,“大家都在搶您的簽字,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

當格拉爾的臉色又變白了,急忙與伯爵告辭。

基督山伯爵與站在前廳等候的德·波維爾先生禮節性地互相打了個招呼,基督山剛一出去,後者立刻被請進當格拉爾先生的書房。

伯爵看到福利院財政員先生手裡的皮夾子,那嚴肅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

他在門口看到了自己的馬車,就讓車伕立刻送他去銀行。

這時候,當格拉爾剋制住自己的感情,迎着財政員走過去。不用說,他嘴上那優雅的微笑是做作的。

“您好,”他說道,“親愛的債主,因爲我敢打賭,我接待的肯定是一位債主。”

“您猜對了,男爵先生,”德·波維爾先生說道,“我代表福利院前來。那些孤兒寡母通過我的手向您請求五百萬法郎的施捨。”

“都說孤兒最讓人可憐了!”當格拉爾繼續開着玩笑,“可憐的孩子們!”

“我正是以他們的名義來的。”德·波維爾先生說道,“您昨天一定收到我的信了吧?”

“是的。”

“現在,我帶着收據來了。”

“我親愛的德·波維爾先生,”當格拉爾說道,“如果您不介意,最好請我們的孤兒寡母們再等上二十四小時,因爲基督山先生,您剛纔看到他從這裡出去了……您看見他了,是嗎?”

“是的。怎麼樣?”

“哦!基督山先生把他們的五百萬拿走了!”

“怎麼回事?”

“伯爵在我的銀行有一個不限取款數額的戶頭,是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銀行給他開的。他剛纔一下子提走了五百萬,我給他開了一張銀行提款票據,我的資金都存在那裡。您一定能理解,我擔心一天之內從董事手裡提取一千萬,會讓他感到奇怪。

“如果分兩天提取,”當格拉爾微笑着說,“我想是不會有問題的。”

“得了吧!”德·波維爾先生十分懷疑地大聲說道,“剛纔出去的那位先生提了五百萬?他出去時還跟我打了個招呼,好像他認識我似的。”

“也許您不認識他,但他認識您。基督山先生誰都認識。”

“五百萬!”

“這是他的收據。您也像聖多馬那樣:用眼睛看一看,用手摸一摸。”

德·波維爾先生接過當格拉爾遞過來的那張紙,念道:

今收到當格拉爾男爵先生五百一十萬法郎,他隨時可向羅馬湯姆森-弗倫奇銀行提取此款。

“天哪,是真的!”德·波維爾說道。

“您知道湯姆森-弗倫奇銀行嗎?”

“知道,”德·波維爾先生回答,“我以前曾經跟這家銀行有過一筆二十萬法郎的業務來往,但自那以後,再沒聽人提起過它。”

“這是歐洲信譽最好的銀行之一。”當格拉爾說道,隨手把從德·波維爾先生手裡接過來的那張收據扔到桌子上。

“他光在您這裡就存了五百萬?哎呀!這個基督山伯爵是個大富翁了?”

“當然!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但我知道他有三個不限提款數額的戶頭。一個在我這裡,一個在羅特希爾德銀行,一個在拉菲特銀行,”當格拉爾漫不經心地補充道,“正如您所看到的,他給我留了十萬法郎手續費,以表示他對我的銀行的優惠。”

德·波維爾先生顯得無比欽佩。“我應當去拜訪他一下,”他說道,“請他爲我們捐點款。”

“哦!這絕沒問題。他每月的施捨就高達兩萬多法郎。”

“這太好了,我還可以讓他以莫爾塞夫夫人和她的兒子爲榜樣。”

“什麼榜樣?”

“他們把全部財產都捐獻給了福利院。”

“什麼財產?”

“他們的財產,已故的莫爾塞夫將軍的財產。”

“爲什麼?”

“因爲他們不想受用那些用可恥的手段獲取的家產。”

“那他們靠什麼生活呢?”

“那位母親到外省隱居,兒子從軍了。”

“瞧,瞧,”當格拉爾說道,“這些人顧忌也太多了!”

“我昨天讓人把他們的捐贈登記入冊了。”

“他們一共有多少財產?”

“哦!不算多,十二三萬法郎吧。不過,我們還是回到咱們那幾百萬上來吧。”

“可以,”當格拉爾裝出極其自然的樣子說道,“你們那麼急需這筆錢嗎?”

“當然。我們明天就要覈實財務賬目。”

“明天!您怎麼不早說,明天還早着呢!幾點鐘覈實?”

“兩點。”

“請派人中午來取款吧。”

德·波維爾先生沒說什麼,他只是點了點頭,動了動他的皮夾子。

“噢!我想起來了,”當格拉爾說道,“還有個更方便的辦法。”

“什麼辦法?”

“基督山先生的收據就等於錢,您把這個收據拿到羅特希爾德或者拉菲銀行去,他們馬上會付給您錢的。”

“它們只能到羅馬才能兌現?”

“那當然。您只要向他們支付五六千法郎的貼現扣息就行了。”

財政員嚇得向後退了一步。“天哪!不行,我情願等到明天再取。您可真行!”

“請原諒,我剛纔在想,”當格拉爾極爲無恥地說道,“我在想,您大概賬上有個虧空需要填補呢。”

“啊!”財政員說道。

“聽我說,這種事也沒什麼稀罕,如果真是這樣,也只能吃點虧了。”

“感謝上帝!不。”德·波維爾先生說道。

“那麼,明天,是嗎,親愛的財政員?”

“是的,明天。不會再有問題了吧?”

“那當然!您開玩笑!請中午派人來取,我將通知銀行。”

“我將親自來。”

“那再好不過了,因爲這樣可以使我有幸再見到您。”

他們握手告別。“順便問一句,”德·波維爾先生說道,“您怎麼不去參加那個可憐的維爾弗爾小姐的葬禮呢?我在路上看見送葬隊伍了。”

“不去,”銀行家回答道,“貝內代託事件弄得我沒臉見人,我不願意拋頭露面。”

“哦!您錯了。難道這件事怪您嗎?”

“聽我說,親愛的財政員,一個像我這樣名譽沒有污點的人總是很敏感的。”

“大家都很同情您,請相信這一點,尤其同情令愛。”

“可憐的歐熱妮!”當格拉爾深深地嘆了口氣道,“您知道她進了修道院嗎,先生?”

“不知道。”

“唉!這可是千真萬確。事情發生的第二天,她就決定跟她的一個修女朋友一起走了,她想到意大利或者西班牙去找一家戒律森嚴的修道院。”

“哦!這太可怕了!”德·波維爾先生這樣感嘆一聲,又向這位父親說了一堆安慰的話,然後,告辭了。

但他剛一出門,當格拉爾就做了一個只有看過弗雷德裡克扮演過的羅貝爾-馬凱爾的人才會理解的有力的動作,大聲喊道:“傻瓜!”

他把基督山的收條塞進一個小皮夾子裡,嘴裡說道:“你中午來吧,那時候我就早走遠了。”

接着,他把門鎖擰了兩圈兒,把錢箱所有的抽屜都倒空,湊了五萬來法郎,又把各種文件票據燒掉,把另外一些放在顯眼的地方,開始寫一封信,然後,把信封好,在信封上寫道:“當格拉爾夫人收”。

“今天晚上,”他自言自語,“我親自把它放到她的梳妝檯上。”

然後,他從抽屜裡取出護照。

“很好,”他說,“護照有效期還有兩個月。”

第一〇五章 拉雪茲神甫公墓

德·波維爾先生確實碰到了爲瓦朗蒂娜送葬的隊伍。

天空彤雲密佈,風雖然還有暖意,但對枯黃的樹葉來說是一派肅殺,把它們一片片從漸漸光禿的樹枝上吹落,在那些把大道堵得水泄不通的人身上飄舞。

德·維爾弗爾先生是個地道的巴黎人,他把拉雪茲神甫公墓視爲唯一配得上接納一個地道的巴黎家庭成員遺體的公墓;在他看來,其他公墓都是鄉下的墳堆,是死者臨時棲息的客棧。一個出身高貴的亡靈,只有在拉雪茲神甫公墓才能得到安息。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他在那裡買了一塊永久的墓地,修了一座墓室,那座墓室裡很快地聚集了他前妻家中的全體成員。

墓室的三角楣上寫着:聖梅朗家族與維爾弗爾家族墓室。因爲這是瓦朗蒂娜的母親——那位可憐的蕾娜的最後心願。

從聖奧諾雷區出發的這支浩浩蕩蕩的送殯隊伍,正朝着拉雪茲神甫公墓走來。隊伍穿過整個巴黎,經過廟宇區,繞到城外的大路上,最後來到公墓。一共有五十多輛私人馬車跟在二十多輛喪車後面,還有五百多個步行的人。

瓦朗蒂娜的死對所有這些年輕人都是一個晴天霹靂,儘管這個世紀陰霾密佈,這個時代單調乏味,但他們仍然在這個玉殞香消於含苞待放年華的漂亮、純真、可愛的姑娘身上感到了一種詩意的惋傷。

剛出巴黎,人們便看到一輛四匹馬拉的馬車飛駛而來,然後,那四匹馬像彈簧般剛健有力的腿戛然停住,車上原來是基督山先生。伯爵從車上下來,加入跟在靈車後面的步行隊伍中。

夏託-勒諾一看見他,立刻從自己的轎車裡下來,走到他身邊。博尚也離開了他那輛輕便馬車。

伯爵的目光在所有的人縫中細細察看,顯然他是在找人。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莫雷爾在哪裡?”他問道,“你們當中有哪一位知道嗎?”

“我們在喪家府上,就想過這個問題。”夏託-勒諾回答,“因爲我們誰都沒看見他。”

伯爵沉默不語,但仍然繼續四處看着。

人們終於來到公墓。基督山銳利的目光仍然在窺視紫杉和松樹的樹叢,但他的不安很快就消失了。一個人影從墨綠的樹籬中閃過,基督山一定找到了那個他要尋找的人。

大家肯定知道在這個大公墓裡舉行葬禮是怎麼回事。身着黑裝的人們散佈在白色小徑上,天地一片沉寂,偶爾,枯枝折斷或者墓碑四周的樹牆被踐踏的聲音打破這種寂靜;接着,是教士們哀怨的歌聲,間或摻雜着從某個頭戴花帽的女士那裡發出的哭泣聲,人們會在帽子下面看到一位神色悲傷、雙手緊握的女人。

基督山注意到的那個人影迅速地穿過愛洛伊絲和阿貝拉爾墳墓後面的梅花形林蔭道,與死者的僕人一道,站在拉殯車的馬前面,並用馬一樣的速度,來到選定的墓穴前。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觀望着什麼。

基督山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個幾乎被旁邊的人遮住的人影。有兩次,伯爵走出隊伍,想看清那人是否在衣服裡藏着武器。

隊伍停下來以後,人們認出那是莫雷爾,他身穿黑色禮服,鈕釦一直扣到脖頸處,臉色鐵青,兩頰深陷,帽子被**的手捏得皺皺巴巴。他靠在墓穴前面一個高臺上的大樹上,以便把即將開始的葬禮看個清清楚楚。

一切都按照常規進行。有幾個人,照例是那些最無動於衷的人發表了一番談話。有的人感嘆這位年輕姑娘的早逝;有的則對父親的悲痛大肆渲染;有些機敏的人還指出,這個姑娘曾不止一次地爲那些被德·維爾弗爾先生掌握着生殺大權的罪犯向他求情;最後,他們用盡了華麗動聽的感傷的辭藻,用各種方式爲馬萊伯給迪佩裡埃的那首詩做詮釋。

基督山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或者說他只看見莫雷爾一個人。對於他這位唯一能洞察莫雷爾內心深處的人來說,年輕軍官臉上流露出的鎮靜和木然的神色顯得十分可怕。

“瞧,”博尚突然對德佈雷說道,“那不是莫雷爾嗎!他躲在那兒幹什麼?”

他們又讓夏託-勒諾看他。

“他臉色那麼蒼白。”夏託-勒諾不禁心頭一顫,說道。

“他大概冷了。”德佈雷說道。

“不是,”夏託-勒諾慢慢地說道,“我覺得他心裡很難過。馬克西米里安是個容易動感情的人。”

“得了吧!”德佈雷說道,“他幾乎不認識德·維爾弗爾小姐。這是您自己說的。”

“不錯。不過,我記得在莫爾塞夫夫人舉行的舞會上,他跟她跳了三次舞呢。您知道,伯爵,您在那次舞會上十分引人注目。”

“不,我不知道。”基督山回答道,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麼問話,也不知道在跟誰說話,因爲他全神貫注地注視着莫雷爾,只見莫雷爾兩頰通紅,就像那些屏住呼吸的人一樣。

“演說結束了,再見,諸位先生。”伯爵突然說道。然後,他做出走開的樣子,不見了,誰也沒看見他到哪裡去了。

葬禮結束了,來賓紛紛踏上返回巴黎的路。

只有夏託-勒諾一人用目光找了找莫雷爾;不過,在他注視伯爵的當兒,莫雷爾已經離開了他待的地方,夏託-勒諾找了半天也沒再找着他,就跟着德佈雷、博尚走了。

基督山閃進一片樹叢裡,躲在一個大墓碑後面,窺視着莫雷爾的每一個動作,只見他漸漸靠近那座被看熱鬧的人和掘墓人遺棄的墓室。

莫雷爾目光茫然,慢慢地朝周圍看了一眼,就在他看着對面的時候,基督山又往前走了十來步,但莫雷爾沒有看見

他。

年輕人跪了下來。

伯爵繼續向莫雷爾靠近,他伸長脖子,睜大眼睛,彎着腿,彷彿準備好一有情況就衝向前去似的。

莫雷爾把額頭貼在石面上,雙手抱住鐵欄杆,喃喃地說道:“哦!瓦朗蒂娜!”

聽到這聲發自肺腑的呼喊,伯爵的心都要碎了;他又朝前走了一步,拍了一下莫雷爾的肩膀。“是您啊,親愛的朋友!”他說道,“我正找您呢。”

基督山本以爲他會發作,會譴責他,向他發難,他想錯了。

莫雷爾朝他轉過身來,表面上非常平靜。“您看,”他說道,“我在祈禱。”

伯爵用探詢的目光,把年輕人從頭到腳看了一眼。這番打量以後,他感到放心一點了。

“我帶您回巴黎好嗎?”他問道。

“不,謝謝。”

“您需要什麼嗎?”

“請讓我祈禱。”

伯爵一句話沒說就走開了,但他又選了一個新的位置,從那裡觀察着莫雷爾的每一個動作。莫雷爾終於站了起來,拍了拍膝上的土,頭也不回地踏上回巴黎的路。

他慢慢走到羅凱特街上。伯爵把自己那輛停在拉雪茲神甫公墓門口的馬車打發走了,在後面一百米遠的地方跟着馬克西米里安。只見他穿過運河,順着林蔭大道回到梅斯萊街。

莫雷爾關上門五分鐘之後,大門又向基督山打開了。

茹麗正在花園裡,專心致志地看着佩納隆先生,佩納隆在極爲認真地幹着園丁的活計,給孟加拉玫瑰插條。“啊!是基督山伯爵先生!”她快活地喊道,每次基督山來梅斯菜街府上拜訪,這家人都會這麼高興。

“馬克西米里安剛剛回來,是嗎,夫人?”

“是的,我好像看見他過去了,”少婦回答說,“不過,請您叫一下埃馬努埃爾吧。”

“請原諒,夫人,我必須立刻上樓去馬克西米里安的房間,”基督山回答道,“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他談。”

“那就請吧。”她說道,並帶着嫵媚的微笑目送他走開,直到他消失在樓梯上爲止。

基督山很快上完到馬克西米里安房間的兩層樓梯。來到樓梯平臺上以後,他側耳細聽,一點動靜都沒有。

像大多數一家人住的老房子一樣,樓梯平臺上面只有一道玻璃門。只是,在這道玻璃門上沒有鑰匙。馬克西米里安把自己反鎖在裡面,但從門外面看不見裡邊的情況,因爲玻璃門上還掛着一個紅色絲門簾。

伯爵的臉漲得通紅,這說明他心裡萬分焦慮,這個一向不動聲色的人這麼流露感情是很少見的。

“怎麼辦呢?”他喃喃自語道。他思索了一會兒。

“搖鈴嗎?”他又說道,“哦!不行!在馬克西米里安目前所處的情況下,鈴聲,也就是說有人來訪,只會促使他快刀斬亂麻,說不定鈴聲之後,就會響起另外一個聲音。”

基督山從頭到腳一陣戰慄,說時遲,那時快,他果斷地作出決定,用胳膊撞碎門上的一塊玻璃,然後,掀起門簾,看到莫雷爾正坐在辦公桌前,手裡拿着一支筆,聽見玻璃粉碎的聲音,莫雷爾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

“沒什麼,”伯爵說道,“非常抱歉,親愛的朋友!我腳下一滑,胳膊碰碎了您的玻璃。既然它碎了,我就自己進來吧,不用勞駕,不用勞駕了。”

說着,伯爵把手從缺口處伸了進去,把門打開。

莫雷爾站起身來,臉上帶着明顯的不快,迎着基督山走過來,與其說是歡迎,不如說是擋駕。

“天哪,這都是您僕人的過錯,”基督山揉着胳膊說道,“您的地板擦得像玻璃一樣光滑。”

“您摔傷了嗎,先生?”莫雷爾冷冷地問道。

“不知道。不過,您在做什麼呢?寫字嗎?”

“我?”

“您手上都是墨跡。”

“不錯,”莫雷爾回答道,“我是在寫東西。我雖然是軍人,也經常寫點東西。”

基督山朝房間裡走了幾步,馬克西米里安不得不讓他進來,但在後面跟着他。

“您在寫東西?”基督山又問道,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我已經有幸告訴閣下,我是在寫字。”莫雷爾說道。

伯爵環顧了一下四周。“您把手槍放在文具旁邊!”他指着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槍,對莫雷爾說道。

“我要出去旅行。”馬克西米里安回答。

“我的朋友!”基督山無比溫存地說道。

“先生!”

“我的朋友,我親愛的馬克西米里安,不要作出過激的決定,我求求您了!”

“我,作出過激的決定,”莫雷爾聳聳肩說道,“請問,出門旅行算什麼過激的決定?”

“馬克西米里安,”基督山說道,“讓我們兩人都把臉上的面具摘掉吧。

“馬克西米里安,您的強作鎮靜騙不了我,我的無謂的關心也騙不了您。

“您心裡很明白,對嗎?我這樣做,砸碎玻璃,闖進朋友的房間窺探秘密,您應當明白,我之所以這樣做,一定是因爲心裡十分擔憂,或者說有一種可怕的預感。

“莫雷爾,您想自殺!”

“好了!”莫雷爾顫抖着說道,“您哪兒來的這些怪念頭,伯爵先生?”

“我對您說了,您想自殺!”伯爵繼續用原來的語氣說道,“這就是證據。”說着,他走到桌子旁邊,掀開年輕人蓋在他剛開始寫的那封信上的白紙,拿起信。

莫雷爾衝過去,想把信從他手裡奪過來。但基督山早有防備,沒等馬克西米里安得手,先抓住他的手腕,就像鋼鏈在彈簧正要啓動時把它卡住似的攔住了他。

“您看,您就是打算自殺!莫雷爾,”伯爵說道,“白紙黑字!”

“那又怎麼樣!”莫雷爾喊道,他從剛纔那種表面上的鎮靜驟然間變得格外激動,“那又怎麼樣!如果我作出了這個決定,如果我決定用槍口對準自己,誰又能阻止我呢?

“誰敢來阻止我?

“如果我說我的全部希望都已經破滅,我的心已經破碎,我的生命之火已經熄滅,我周圍籠罩着一片死亡的悲哀和厭惡的情緒;世界已經變成灰燼;任何人的聲音都讓我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如果我說讓我去死是你們的大慈大悲,因爲,如果你們不讓我死,我就會失去理智,我就會成爲瘋子。

“您說,先生,當我說完這些話,當你們看到我流着悲傷的眼淚說完這些話,你們還會說我‘您錯了’嗎?

“你們還能阻止我不當最不幸的人嗎?

“請告訴我,先生,難道您還有這樣的勇氣嗎?”

“不錯,莫雷爾,”基督山說道,他的平靜與年輕人的激動形成奇怪的對比,“不錯,我有。”

“您!”莫雷爾喊道,語氣越發憤怒而又充滿了譴責,“是您讓我懷着荒誕的希望;是您阻止了我,用您那虛假的承諾欺騙了我,麻痹了我,我本來可以通過某種大張旗鼓的舉動,作出某種極端的抉擇,拯救她,至少看着她死在我的懷裡;您說自己是一切精神和物質的力量的源泉;您扮演着或者佯裝扮演着上帝的角色,卻不能給一箇中毒的姑娘服用解藥!啊!說真的,如果不說您讓我討厭,您真讓我可憐!”

“莫雷爾……”

“是的,是您讓我摘下面具的。好吧,我滿足您的要求,把它摘下來了。

“是的,當您在公墓裡跟蹤我時,我回答了您的問話,因爲我心地善良;您剛纔進來的時候,我也讓您一直走到這裡……但既然您得寸進尺,既然我像躲進墳墓似的躲進自己的房間,您卻來打擾我;我本來以爲自己已經受盡了折磨,而您又給我帶來新的折磨,那麼,基督山伯爵,我的所謂的恩人,基督山伯爵,包打天下的救世主,請您得到滿足吧,您將親眼看着您的朋友死去!……”

說完,莫雷爾狂笑着,再次衝過去奪槍。

基督山臉色像幽靈一樣蒼白,但目光炯炯,伸手擋住手槍,對那個失去理智的人說道:“我再重複一遍,您不能自殺!”

“您阻攔我一下試試!”莫雷爾說道,又衝過去,但也跟前一次一樣,被伯爵的鐵臂擋住了。

“我一定要阻攔您!”

“您到底是什麼人,竟敢對自由的、有思想的人專橫跋扈?”馬克西米里安大聲喊道。

“我是什麼人?”基督山重複道。

“請聽着世界上只有我纔有權對您說,莫雷爾,我不想讓令尊的兒子今天死去!”基督山接着說道。

說完,基督山臉色變了,變得莊嚴、崇高,兩隻手交叉在胸前,朝激動不安的年輕人走了兩步,後者身不由己地被這個神一般的人懾服了,向後退了一步。

“您爲什麼要提到我父親?”他喃喃地說道,“爲什麼要把對我父親的回憶跟今天的事混在一起?”

“因爲,我就是那個曾經救過你父親性命的人。那一天,他也像你一樣,想要自殺;因爲,我就是那個給你妹妹送去錢袋,給老莫雷爾送去‘法老’號貨輪的人;因爲,我就是你小時候把你抱在膝上玩耍的那個埃德蒙·當泰斯!”

莫雷爾踉踉蹌蹌向後退了一步,驚愕得透不過氣來,都瀕於窒息了,精神徹底垮了。接着,他大喊一聲,渾身無力地跪倒在基督山面前。繼而,在這個可愛的人身上驀然發生了一種徹頭徹尾的變化。他站起身,跳出房間,衝向樓梯,使盡渾身的氣力喊道:“茹麗,茹麗!埃馬努埃爾!埃馬努埃爾!”

基督山也想衝出去,但馬克西米里安抓住門死也不放,還往裡推着伯爵。

聽到馬克西米里安的喊聲,茹麗、埃馬努埃爾、佩納隆和幾個僕人都驚慌地跑了過來。

莫雷爾打開門,抓住他們的手。“跪下!”他用哽咽得說不出話的嗓音喊道,“跪下!他就是我們的恩人,他就是父親的救命恩人!他就是……”

他想說:“他就是埃德蒙·當泰斯!”

但伯爵握住他的手,攔住了他。

茹麗衝過去吻伯爵的手;埃馬努埃爾像抱住一個守護神似的擁抱着他;莫雷爾再次跪倒到地上,頭在地板上磕着。這時,那個鐵石心腸的人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裡膨脹着,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喉嚨涌上眼眶,他垂下頭,哭了起來。

就是在這個房間裡,在幾分鐘之內,演出了一場哭泣聲與呻吟聲的協奏曲,就連上帝最寵愛的天使聽了,也會覺得和諧動聽!

茹麗還沒等自己從剛纔的激動中平靜下來,就衝出房間,下了一層樓,帶着孩子般歡快的心情跑進客廳,掀開球形玻璃罩,取出珍藏在裡面的當年梅朗街陌生人贈送的那個錢袋。

這時候,埃馬努埃爾用激動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對伯爵說道:“哦!伯爵先生,我們常常在您面前談起那位陌生的恩人,您看見我們對他充滿了感激和崇敬,爲什麼您一直等到今天才讓我們知道那就是您呢?哦!您這樣做對我們實在太殘酷了,我甚至敢這樣對您說,伯爵先生,您對自己也太殘酷了。”

“聽我說,我的朋友,”伯爵說道,“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們,因爲你們並不知道,十一年以來,我始終把你們當做自己的朋友。這個秘密的揭開,完全是一件你們還不知道的大事帶來的結果。

“上帝可以作證,我本來想一輩子把這件事藏在自己心裡,是你們的哥哥馬克西米里安逼我說出來的,我敢肯定,他已經對自己的行爲感到後悔了。”

然後,他看到馬克西米里安側靠在一把扶手椅上,但仍然跪在地上。

“你們一定要好好看住他。”基督山意味深長地按住埃馬努埃爾的手,輕輕說道。

“爲什麼?”年輕人吃驚地問道。

“我不能告訴你們,但你們一定要看好他。”

埃馬努埃爾環顧了一下房間,看到了莫雷爾的手槍。他那惶恐的目光凝視着手槍,慢慢舉起手來指給基督山看。基督山點了點頭。

埃馬努埃爾朝手槍方向走了一步。

“不要動它。”伯爵說道。接着,他走到莫雷爾身邊,握住他的手。年輕人心裡剛纔那陣翻江倒海般的衝動過去以後,現在變得直眉瞪眼的。

茹麗手裡拿着那個紅絲線錢袋跑上樓來,兩顆喜悅的晶瑩的淚珠在臉頰上滾動着,宛如兩滴露珠一般。“這就是那個寶貴的紀念品,”她說道,“不要以爲我們找到了恩人,它就不那麼珍貴了。”

“我的孩子,”基督山紅着臉說道,“請允許我把這個錢袋拿走吧。自從你們認識我以後,我只希望用我期望你們給我的愛,喚起你們對我的記憶。”

“哦!”茹麗把錢袋緊緊地按在心口,說道,“不,不,我求求您了,因爲您有一天也許會離開我們的,因爲,不幸的是,您有一天肯定會離開我們的,是嗎?”

“您猜得很對,夫人,”基督山微笑着回答,“再過一個星期,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在這裡,很多本應受到老天報應的人卻活得逍遙自在,而我的父親在飢餓和悲痛之中死去了。”

在宣佈自己即將離開時,基督山的目光凝視着莫雷爾,他發現“我將離開這個國家”這句話並沒有使莫雷爾擺脫麻木狀態;他明白自己還應當跟朋友的悲痛作最後的鬥爭。他把茹麗和埃馬努埃爾的手放到一起,握在自己手裡,帶着充滿父親的威嚴而又溫和的語氣說道:“我的兩位好朋友,請讓我單獨跟馬克西米里安待一會兒。”

這對茹麗來說,倒是個帶着那件寶貴的紀念品脫身的好機會,因爲基督山忘了提它了。她急忙把丈夫拖走。

“讓他倆留在這裡吧。”她說道。

伯爵跟那個泥塑木雕的塑像似的一動不動的莫雷爾一起留了下來。

“瞧,”他用滾燙的手指碰了碰莫雷爾的肩膀,說道,“你終於又變成一個男子漢了吧,馬克西米里安?”

“是的,因爲我又開始感到痛苦了。”

伯爵皺了皺眉頭,看上去頗爲猶豫不決。“馬克西米里安!馬克西米里安!”他說道,“縈迴在你腦際的那種想法不是一個基督徒應該有的。”

“哦!您放心好了,朋友,”莫雷爾說道,他擡起頭,向基督山露出無限悽婉的微笑,“我用不着去尋死了。”

“這麼說,”基督山說道,“你不會再使用武器,也不會再絕望了?”

“不會了,因爲,我有比槍口和刀尖更好的醫治悲痛的辦法。”

“可憐的瘋子!……您有什麼辦法?”

“我有悲痛,它足以讓我死了。”

“朋友,”基督山帶着與他同樣憂傷的語氣說道,“請聽我說。

“曾經有一天,我也處在跟你一樣的絕望之中,它也給我帶來一個相同的決定,我也跟你一樣,想要自殺;有一天,你父親也感到絕望,他也想到自殺。

“如果在你父親把槍口對準自己的頭顱時,有人對他這樣說;如果在我經過三天絕食之後,又把囚犯的麪包推到牀下時,有人對我這樣說;如果有人在這最後的時刻對我們兩人這樣說:‘活下去!總有一天,你們會得到幸福,你們會讚美生活’;不管這聲音來自何方,我們都會帶着懷疑的微笑和充滿疑慮的不安去聆聽它,然而,後來,你父親有多少次擁抱着你讚美生活,我自己也曾有多少次……”

“啊!”莫雷爾打斷伯爵的話,大聲喊道,“您失去的只是自由;我父親失去的只是財產;而我失去的是瓦朗蒂娜啊。”

“看着我,莫雷爾,”基督山莊嚴地說道,這種莊嚴有時使他顯得那麼高大,那麼令人信服,“看着我,我既不熱淚盈眶,也不熱血沸騰,心臟也不狂跳;可是,我看着你在受苦,你,馬克西米里安,我像愛自己的兒子一樣愛着你。嗯!難道這還不能讓你明白,莫雷爾,悲痛也像生活一樣,也會有讓人意想之外的東西嗎?所以,既然我請求你,既然我命令你活下去,莫雷爾,就是因爲我深信,有一天你會感激我保住了你的性命。”

“上帝啊!”年輕人喊道,“上帝!您在跟我說些什麼啊,伯爵?您說話可要當心!也許您這一生從來沒愛過吧,您?”

“孩子!”伯爵回答。

“我是說愛情。”莫雷爾說道,“我,您看到了,我從成年起就開始當兵,我活到二十九歲還沒有愛過,因爲直到那時,我所體會過的感情都稱不上是愛情;哦!到了二十九歲那一年,我碰到了瓦朗蒂娜,所以,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裡,我一直愛着她,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裡,我看到了一個少女和一個女人身上的美德,上帝親手把這些美德寫在她那扇向我敞開的心扉上,就像一本書一樣。

“伯爵,我跟瓦朗蒂娜在一起時,心裡總是充滿了無限的、巨大的、從未體會過的幸福,這幸福對於這個世界來說實在太高大、太完美、太神聖了,所以,這個世界不肯給我這種幸福,我是想對您說,沒有了瓦朗蒂娜,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就只有絕望和悲傷了。”

“我對您說過了,要充滿了希望,莫雷爾。”伯爵又重複說道。

“那麼您要當心,我也要重複一遍,”莫雷爾說道,“因爲您是想要說服我,如果您說服了我,就會讓我失去理智,因爲您會讓我相信,我還能再見到瓦朗蒂娜。”

伯爵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我的父親!”莫雷爾激動地喊道,“您要當心,我再說第三遍,因爲,您對我的影響讓我害怕。當心您的話的含義,因爲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又在閃光,我的心又在變熱,又在復活;您要當心,因爲您在讓我相信神乎其神的事情。

“如果您命令我掀開睚魯女兒的石棺,我一定會服從;如果您做一個手勢,讓我在波濤上行走,那我就會像聖徒一樣踏上波濤;您要當心,我會服從的。”

“充滿希望吧,我的朋友。”伯爵又說道。

“啊!”莫雷爾說道,從興奮的巔峰一下子落到憂傷的深淵,“啊!您在哄我:您像那些善良的母親,或者像那些自私的母親一樣,用甜言蜜語撫慰孩子的傷痛,因爲孩子的叫喊聲讓她們心煩。

“不,我的朋友,我不該讓您擔心。不,您不必擔心,我會加倍小心地把痛苦深藏在心底,讓它變得暗淡,無人知曉,您都無須再爲這一點操心,再憐憫我了。

“別了!朋友,別了!”

“正相反,”伯爵說道,“從現在起,馬克西米里安,你將在我身邊生活,跟我一起生活,永遠不再離開我,再過一個星期,我們就要離開法國了。”

“您對我說要永遠懷着希望?”

“我對你說要充滿希望,因爲我有一個辦法醫治你的病痛。”

“伯爵,如果它還能再加劇,您只能加劇我的憂傷。您以爲我受到的打擊給我帶來的只是一種一般的痛苦,所以就想用一種一般的辦法——旅行來醫治它。”

說完,莫雷爾帶着鄙夷而又懷疑的表情搖了搖頭。

“你還想讓我說什麼呢?”基督山又說道,“我對自己的諾言充滿了信心,你就讓我試一試吧。”

“伯爵,您這樣做只能延長我臨終前的痛苦,如此而已。”

“這麼說,”伯爵說道,“你也太脆弱了,你甚至都沒有勇氣給你的朋友幾天時間,來實踐他的嘗試!

“哦!誰知道基督山伯爵到底有多大本事呢?

“誰知道他對上帝是不是有足夠虔誠,從而可以讓上帝創造奇蹟?因爲上帝說過,人只要有信仰,就可以移動大山。

“好吧!我所希望的這個奇蹟,你就等着它出現吧,否則……”

“否則……”莫雷爾重複道。

“否則,你要當心,莫雷爾,我要說你忘恩負義了。”

“請對我有一點惻隱之心吧,伯爵。”

“我對你充滿了同情,馬克西米里安,聽我說,充滿了同情,因此我要對你說,從今天起,一天一天地計算,一小時一小時地計算,假如一個月之後我還不能使你痊癒,請記住我的話,莫雷爾,我會親自把子彈上膛的手槍放在你面前,把一杯劇毒的意大利毒藥放在你面前,請相信我的話,它一定比毒死瓦朗蒂娜的毒藥效力還要大、還要快。”

“您答應我這樣做?”

“當然,因爲我是個男子漢,因爲我也想到過死,甚至在不幸已經離開我以後,我仍然經常向往長眠的幸福。”

“哦!您真的答應我這樣做嗎,伯爵?”馬克西米里安欣喜若狂地喊道。

“我不是答應,而是發誓。”基督山舉起手說道。

“您以名譽擔保,假如一個月以後,我的心仍然不能得到慰藉,那您就讓我自由決定自己的生死,不論我怎麼決定,您都不要說我忘恩負義,可以嗎?”

“從今天起,一天一天地計算,一個月以後,馬克西米里安;一小時一小時地計算,一個月以後,這個日子是神聖的,馬克西米里安;我不知道你是否想過這一點,今天是九月五日。

“十年前的今天,我救過你父親的性命,他當時也想到死。”

莫雷爾握住伯爵的手吻着,伯爵任他這樣做,彷彿覺得自己理當得到這樣的熱愛。

“一個月以後,”基督山又說道,“你將在我們面前的這張桌子上看到那兩樣東西,優質的手槍和可以讓你輕鬆死去的毒藥。不過,你也得向我保證,一定要等到那一天,一定要活下去!”

“哦!”莫雷爾大聲說道,“我也向您發誓!”

基督山把年輕人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久久地握着。“現在,”他說道,“從今天起,你要跟我住在一起。你住海迪那套房間,我的女兒至少還可以由兒子代替。”

“海迪!”莫雷爾問道,“海迪怎麼了?”

“她昨天夜裡走了。”

“她離開您了?”

“不,她去等我……請你儘快準備好,到香榭麗舍大街找我,現在讓我出去,別讓人看見我。”

馬克西米里安垂下頭,像個孩子或者聖徒似的那麼順從。

第一〇六章 財產分配

阿爾貝爲母親和自己租房間的那座旅館在聖日爾曼·德·普雷街,旅館的二層是個很小的套房,租給一個非常神秘的人。

這個人出出進進,連門房都從來沒看清過他的臉。因爲,冬天,他像那些大戶人家的車伕在劇院門口等候主人時那樣,把下巴縮進圍在脖子上的紅圍巾裡;夏天,他總是在經過門房、並且在有可能被別人看見的時候擤鼻涕。不過,應當指出的是,一反常規,住在這家旅館的這個房客沒有受到任何人的監視,據說這個隱姓埋名的人地位很高,而且頗有影響,這一點足以讓大家不去打擾他那神秘的行蹤。

他的出入時間一般都是固定的,雖說有時候提前,有時候推遲;不過,不管冬天夏天,他總是在四點鐘左右來到自己的房間,從來不在裡面過夜。

冬天,不到三點半鐘,這套房間由那個有點像管家那樣嘴很嚴的女僕來把火點着;夏天,也是在三點半鐘,同一個女僕又把冰塊送上來。

如同前面所說,四點鐘時,那個神秘的房客就到了。

他到達二十分鐘之後,一輛馬車就會停在旅館門口,一個身穿黑色或者深藍色衣服,總是圍着一條大面紗的女人從車上下來,像個影子似的從門房前面閃過,悄無聲息地上了樓。從來沒人問過她要去哪裡。

因此,對那兩個看門人來說,她的面孔也跟那個男人一樣,是陌生的。在首都無數同行之中,能夠如此謹慎的,大概也只有這兩個模範看門人了。

不用說她也跟前一個人一樣,只上到二樓。她用特殊的方式輕輕敲一扇房門;門打開,然後又緊緊關上,我們也只能說到這裡了。

離開旅館時,也跟來的時候一樣。

陌生女人先出來,依然蒙着面紗,登上馬車,有時消失在街的這一頭,有時向另一頭駛去;二十分鐘以後,陌生男人也走出來,臉藏在圍巾裡,或者躲在手帕後面,很快就消失了。

就在基督山伯爵拜訪當格拉爾以後的第二天,也就是爲瓦朗蒂娜舉行葬禮的第二天,那個神秘的房客一反下午四點鐘左右前來的習慣,上午十點走進旅館。

一輛出租馬車沒有像往常那樣,間隔開一段時間,幾乎同時到達,蒙面紗的夫人立刻匆匆上了樓。

門打開,又關上了。還沒等門關嚴,那位夫人就喊道:“噢!呂西安!哦!我的朋友!”

看門人聽見了她的呼喊聲,於是,無意之中第一次得知他的房客名叫呂西安;不過,由於他是一個模範門房,他決定連妻子也不告訴。

“哦!出什麼事了,親愛的朋友?”那個被這位夫人在慌亂或者匆忙之中透露了名字的人問道,“快說吧,告訴我。”

“我的朋友,我能依靠您嗎?”

“當然,這一點您是知道的。

“到底是什麼事?您今天早晨給我的信使我非常不安。

“您顯得那麼急迫,字跡那麼潦草。好了,現在快說吧,好讓我放心,或者,索性讓我嚇一跳!”

“呂西安,出了一件大事!”夫人用探詢的目光望着呂西安,說道,“當格拉爾先生昨天夜裡走了。”

“走了!當格拉爾先生走了!

“他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

“怎麼!您不知道?難道他不打算回來了?”

“大概是吧!

“晚上十點鐘的時候,他的馬車把他拉到夏朗東城門,到了那裡,他找到一輛套好的驛車,他跟貼身男僕一起上了車,告訴自己的車伕說他要去楓丹白露。”

“嗯!您這是在說些什麼啊?”

“彆着急,我的朋友。他給我留了一封信。”

“一封信?”

“對,請您讀一讀吧。”說完,男爵夫人從衣袋裡掏出一封打開的信,遞給德佈雷。德佈雷看信之前猶豫了一下,彷彿想先猜測一下信的內容,或者說,不管信的內容如何,他都想事先拿個主意。

過了片刻,想必他主意已定,因爲他開始看信了。

下面,就是那封讓當格拉爾夫人如此心慌意亂的信:

夫人,我忠實的妻子:

德佈雷不假思索地停了下來,看着男爵夫人,她的臉一直紅到耳根。

“往下唸吧。”她說道。

德佈雷繼續讀道:

當您收到這封信時,您已經沒有丈夫了!哦!請不必過於驚慌;您將沒有丈夫,正如您將沒有女兒一樣,也就是說,我將踏上可以帶我離開法國的三四十條大路中的一條。

我應當向您做出解釋,鑑於您是一位通情達理的女人,下面我就向您解釋。

請聽我說。

今天上午突然有人來提取五百萬法郎,我如數支付了;緊接着又有人來提取一筆同樣數目的款項,我把它推遲到明天。我今天離開,就是爲了迴避這個對我來說實在難以承受的明天。

您一定能夠理解這一點,對嗎?夫人,我的珍貴的妻子。

我說。

您能夠理解,因爲,您跟我一樣

瞭解我的業務狀況,您甚至比我更加了解。因爲,如果問到,當我的財產還相當可觀時,其中的一大半都去了哪裡,我還真說不出來,而您相反,我可以肯定,您可以用自己發明的一種代數解釋那些最不可思議的事。可是,我只知道我的那些數字,一旦有一天那些數字欺騙了我,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您對我這麼快就破產,是否會感到嘆惜呢,夫人?

您看到我的金錠這麼快就熔化,是否會感到眼花繚亂呢?

至於我呢,我承認,我什麼也沒看見,但願您能在灰燼當中找到些黃金。

我正是帶着這種使我感到欣慰的希冀離開的,夫人,我的行爲審慎的妻子,對於棄您而走,我良心上沒有絲毫不安。因爲,您身邊還有朋友,還有我剛纔提到的那些灰燼,還有最最讓您高興的,就是我急於還給您的自由。

不過,夫人,現在,是該在這封信裡說幾句知心話,進行一下解釋的時候了。

當我以爲您是爲了我們這個家,爲了我們女兒的富有而操勞時,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鑑於您已經把我們家變成一片廢墟,那麼我就不願意成爲別人財富的基礎了。

我娶您的時候,您很富有,但名聲不佳。

請原諒我直言不諱。不過,鑑於這很可能是我們兩人之間的談話,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過於斟酌詞句。

我擴大了我們的財產,在長達十五年當中,我們的財產不斷增加,直到有一天,那些我至今還不清楚、不理解的災難從天而降,襲擊我們的財產,把它摧垮,我可以坦然地說,這當中我沒有一點過錯。

而您,夫人,您只努力擴大自己的財產,並且取得了成功,對此,我多半能夠肯定。

正如我娶您的時候一樣,我離開您時,您依然富有,但名聲欠佳。

別了。

從今天起,我也一樣,要爲自己而努力。

感謝您爲我樹立了榜樣,我將竭力效仿。

您忠誠的丈夫

當格拉爾男爵

男爵夫人看着德佈雷讀完這封令人難堪的長信。她注意到,年輕人雖然很有剋制力,但臉色還是變了好幾次。他讀完信以後,慢慢把信摺好,又陷入沉思之中。

“怎麼樣?”當格拉爾夫人問道,臉上帶着讓人能夠理解的焦慮。

“怎麼樣?夫人。”德佈雷機械地重複道。

“您對這封信怎麼想?”

“這很簡單,夫人。它讓我想到當格拉爾先生是帶着懷疑出走了。”

“那當然,可您就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嗎?”

“我不明白。”德佈雷冷冷地說。

“他走了!徹底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哦!”德佈雷說道,“請不要這樣想,男爵夫人。”

“不,我告訴您,他不會回來了。我瞭解他,只要關係到他的錢財,他一旦作出決定,就絕不回頭。

“如果他認爲我對他有用,他一定會帶我走的。他把我留在巴黎,就意味着我們的分開對他的計劃有用。我們的分離是無可挽回了,我永遠自由了。”當格拉爾夫人依然帶着乞求的語氣說完這些話。

但是,德佈雷沒有回答,任她繼續用乞求的目光詢問着他。

“怎麼?”最後她說道,“您不回答我,先生?”

“我只有一個問題要問您,您打算怎麼辦?”

“我正要問您呢。”男爵夫人六神無主地回答道。

“啊!”德佈雷說道,“原來您是想聽我的主意啊?”

“是的,我是想聽聽您的主意。”男爵夫人揪着心說道。

“既然您想聽我的主意,”年輕人冷冷地回答,“那我就建議您去旅行。”

“去旅行!”當格拉爾夫人喃喃地說。

“那當然。正如當格拉爾先生所說的那樣,您很富有,又享有充分的自由。在發生了歐熱妮小姐婚姻的破裂和當格拉爾先生失蹤這樣兩件醜聞以後,您離開巴黎一段時間是完全必要的,至少我這樣認爲。

“重要的是讓大家知道您被遺棄了,並以爲您很窮,因爲,如果一個破產人的妻子依舊生活得奢侈,那人們是不會原諒她的。

“爲了達到第一個目的,您只需在巴黎停留兩個星期就夠了,告訴所有的人您被遺棄了,再告訴您的那些女友,這種遺棄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發生的,她們自然會替您宣傳。然後,您離開公館,把首飾留下,放棄丈夫的產業,這樣大家都會稱讚您的無私和美德。

“這樣一來,大家都將知道您被遺棄,並且以爲您一貧如洗;因爲,只有我一個人瞭解您的經濟狀況,我會以正直的合夥人的身份如實向您彙報賬目。”

男爵夫人嚇壞了,臉色蒼白,懷着恐懼和絕望,聽完了德佈雷以鎮靜和漫不經心的語氣說的這段話。

“我被遺棄了!”她重複着,“哦!被徹底遺棄了!……是的,您說得對,先生,沒有人懷疑我被遺棄了。”這是這個如此高傲、如此癡情的女子能對德佈雷做出的全部回答。

“但仍然很富有,甚至非常富有。”德佈雷接着說道,從他的皮夾子裡掏出幾張紙來,擺在桌子上。

當格拉爾夫人沒有阻攔他,竭力想壓下怦怦的心跳,忍住在眼眶裡涌動的淚水。最後,自尊心終於在男爵夫人心裡佔了上風,至少,沒讓眼淚流出來。

“夫人,”德佈雷說道,“我們合夥已經有六個月了。

“您投資了十萬法郎。

“我們的合夥是從今年四月開始的。

“五月,我們開始了投資活動。

“五月,我們盈利四十五萬法郎。

“六月,利潤增加到九十萬。

“七月,我們又獲利一百七十萬法郎,您知道,那是西班牙債券發行的月份。

“八月,月初,我們虧損三十萬;但十五號我們又撈了回來,到了月底,我們又盈利了;因爲,從我們開始合夥之日起賬目就很清楚,到昨天結賬,總共盈利二百四十萬,也就是說每人一百二十萬法郎。

“現在,”德佈雷繼續說道,邊說邊翻閱着一個小本子,像個經紀人似的慢條斯理、有條不紊,“關於這筆錢,我們還有八萬法郎的利息在我手裡。”

“可是,”男爵夫人打斷他的話,“這利息從何談起,因爲您從來沒有使這筆錢生利。”

“請原諒,夫人,”德佈雷冷冷地說道,“我有您的代理權,可以這樣做,我就使用了這個權力。

“因此您得到利息的一半,四萬法郎,再加上十萬法郎本金的盈利,您共得一百三十四萬法郎。

“而且,夫人,”德佈雷繼續說道,“我早有防備,前天就把您的錢取出來了,您看,剛取出來不久,就好像我已經料到您隨時都會讓我向您彙報賬目似的。您的錢在這兒,一半是現金,一半是銀行支取憑單。

“我說您的錢在這兒,這是真的。因爲我覺得我家裡不安全,因爲我覺得公證人的嘴不嚴,而購置產業會比公證人的嘴更容易泄露機密;最後,還因爲除了夫妻共有財產之外,您無權購置和擁有任何財產,所以,我就把這筆錢——今天它成了您唯一的財產——我把這筆錢封在錢箱裡,藏在這個櫃子裡面,爲了更加安全,我親自動手製作了這個錢箱。

“現在,”德佈雷說着,首先打開櫃子,然後打開錢箱,“這是八百張面值一千法郎的鈔票,您看,就像一本用鋼鐵製作的精裝畫冊;裡面還有一張兩萬五千法郎的年息票據;還有大約十一萬法郎的結餘,這是存在我的銀行家那裡的憑票提取的取款單,鑑於我的銀行家不是當格拉爾先生,所以,這張單據肯定能夠兌現,您儘管放心好了。”

當格拉爾夫人動作機械地拿起取款單、年息票據和一捆鈔票。

這筆鉅款擺在桌子上顯得微不足道。

當格拉爾夫人兩眼無淚,心裡卻在無聲地嗚咽着,她把這些錢收起來,把裝錢的鐵匣子放進手提包裡,把年息票據和取款單放進錢包,然後,站在那裡,臉色蒼白,默默無言,期待着一句溫存的話來撫慰她的如此富有。

但她的期待是徒勞的。

“現在,夫人,”德佈雷說道,“您可以過一種十分富裕的生活了,可以有六萬利弗爾的年息,這對一個至少在一年之內不需要管家的女人來說,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目了。

“這下子您可以爲所欲爲了。且不說如果您覺得自己那一份不夠用,鑑於我們倆過去的關係,您還可以用我那一份,夫人,我隨時願意奉獻。哦!當然是借用,奉獻出我的全部財產,也就是說一百零六萬法郎。”

“謝謝,先生,”男爵夫人回答道,“謝謝。您很清楚,對一個從現在起,至少相當長時間內不會在社交界露面的可憐的女人來說,您給我的這筆錢已經太多了。”

德佈雷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並做了一個手勢,用禮貌的語言表示就是:“請便好了!”

在這以前,當格拉爾夫人或許還抱有某種幻想,可是,當她看到德佈雷的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和伴隨着這個動作的那個斜視的眼神,還有那深深的一躬和隨後意味深長的沉默之後,她擡起頭,沒有憤怒,沒有顫抖,但也沒有猶豫,打開門,衝向樓梯,甚至都不屑再向那個讓她這樣離去的人道一聲再見。

“好啊!”等她走後,德佈雷這樣說道,“這日子很不錯嘛,她將待在公館裡,讀讀小說,雖說不能再到交易所炒股票,還可以在家裡玩紙牌嘛。”

他又拿起那個小本子,把剛纔支付的那些款項仔細劃掉。

“我還剩下一百零六萬法郎。”他自言自語,“德·維爾弗爾小姐死了,太可惜了!從各個角度看,那個女人都非常適合我,我本來可以娶她做老婆的。”

然後,他跟往常一樣,冷靜地等候當格拉爾夫人走了二十分鐘以後,才決定離去。在這二十分鐘裡,德佈雷在算賬,把表放在旁邊。

要不是勒薩日捷足先登,在他的代表作裡塑造了那個專門掀開屋頂窺探別人秘密的魔鬼的形象,別的喜歡瞎編的作家也會創作出這樣一類人物來的。此刻,要是那個魔鬼阿斯莫德乘德佈雷算賬的時候,掀開聖日爾曼·德·普雷街的這家小旅館的屋頂,他一定會看到一個奇特的場面。

就在德佈雷跟當格拉爾夫人瓜分那二百五十萬的房間的上面,有一個房間也住着我們的老相識,這兩個人在我們前面敘述的事件裡扮演過重要角色,所以,我們很高興和他們重逢。這個房間裡住着梅爾塞黛絲和阿爾貝。

幾天以來,梅爾塞黛絲身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倒不是因爲她的穿着打扮更加簡樸,讓人認不出她來,因爲,即使在最富有的時候,她也從不擺闊;也不是因爲她落到了衣衫襤褸的地步,不,梅爾塞黛絲的變化,在於她的目光不再炯炯有神,她的嘴角不再有微笑,特別是有一種永恆的困惑,像堤壩一樣把昔日那才思敏捷的談吐擋在脣邊。

不是貧困使梅爾塞黛絲精神委靡不振,也不是她缺乏勇氣,因而覺得貧窮難以承受。

就像那些從金碧輝煌的客廳驟然走進黑暗中的人一樣,梅爾塞黛絲一下子從她所生活的環境,淪落到她爲自己選擇的這個新天地中;梅爾塞黛絲猶如一位女王,從自己的王宮搬進一座茅屋,身邊只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她對那些不得不親手放到桌子上的粗陶碗碟和那張取代了她的柔軟大牀的簡陋小牀,都很不習慣。

確實,昔日那位美麗的加泰羅尼亞姑娘或者那個高貴的伯爵夫人,再也沒有了驕傲的目光和迷人的微笑,因爲,她舉目四望,進入眼簾的都是讓人難受的東西。這個房間牆上的壁紙是深淺兩種灰色,那是旅館主人爲了省錢特意挑選的最經髒的顏色;地板是方磚鋪的,上面沒有地毯;傢俱倒是引人注目,那虛假的奢華掩蓋不住的窮酸相讓人不能不多看幾眼,總之,這裡的一切色調都那麼扎眼,都那麼不和諧,然而,對於那些看慣了高雅的整體氛圍的目光來說,這種和諧是多麼必不可少。

德·莫爾塞夫夫人自從離開她的公館以來,一直住在這裡,這永恆的寂靜讓她感到眩暈,就像一個旅行者來到懸崖邊緣會感到眩暈一樣。她發現阿爾貝無時不在偷偷地看着自己,猜測她的心情,便咧開嘴強作笑臉,但因爲眼睛裡沒有了那種讓人溫暖的柔情,所以顯得只像一種閃光而已,也就是說那種沒有熱的光。

阿爾貝呢,他也心緒不佳,很不自在,昔日奢華生活留在他身上的殘餘,使他無法與今天的生活合拍。他想不戴手套出門,又覺得自己的手過於白皙;他想在城裡漫步,又發現自己的靴子擦得太亮。

不過,這兩個被母愛和孝心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高貴而又聰慧的人,用不着說一句話,也無須像朋友之間那樣互相揣摩,就能做到心有靈犀一點通,建立起生活賴以支撐的那種坦誠。

阿爾貝終於可以不讓她驚慌失措地說:“母親,咱們沒有錢了。”

梅爾塞黛絲還從未真正體會過貧窮。她年輕時經常談論窮困,但那並不是一回事,在需要和必需這兩個同義詞之間,還有千山萬水之隔。

在加泰羅尼亞的時候,梅爾塞黛絲有過種種需要,但有些東西從來不缺。只要漁網不破,總能捕到魚;只要能把魚賣掉,就能買到線來補網。再說,她那時與世隔絕,一心一意只愛着一個人,而這種愛情與物質生活毫無關係,她心裡只想着自己,每個人都只想着自己,別的什麼都不想。

當時的梅爾塞黛絲雖然不寬裕,但能儘量生活得舒適一些,如今她一無所有,卻要維持兩個人的生活。

冬天到了,梅爾塞黛絲住在這個四壁空空的冰冷的房間裡,連個火都沒有,而當初她家裡的暖氣管道四通八達,從門廳到小客廳都是暖融融的;現在,她的房間裡連一朵花都沒有,然而,當初她那套房簡直就像個養着奇花異草的暖房!

但她身邊有兒子……

迄今爲止,一種或許有些誇張了的責任感使他們兩人興奮不已,生活在一種高尚的精神境界之中。興奮幾乎就是激情,而激情可以使人對塵事變得淡漠。可是,激情平息了,他們就漸漸地從理想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中來。

理想說盡之後,就必須考慮實際問題了。

“母親,”正當當格拉爾夫人下樓的時候,阿爾貝說道,“讓我們計算一下咱們一共有多少財產吧。我需要知道一個總數,好制訂我的計劃。”

“總數是零。”梅爾塞黛絲面帶悽楚的微笑說道。

“不,母親,首先,總數是三千法郎,我準備用這三千法郎,把咱們兩人的生活安排得美美的。”

“孩子!”梅爾塞黛絲嘆口氣道。

“唉!我的好母親,”年輕人說道,“我揮霍了您太多的錢財,如今,總算懂得了它的價值。

“三千法郎,您看,這數目相當可觀,我用這筆錢爲我們建立了一個美妙的、永遠安全的未來。”

“您既然這麼說,我的朋友,”可憐的母親又說道,“首先,我們到底接受不接受這三千法郎呢?”梅爾塞黛絲紅着臉說道。

“可我覺得這一點已經說定了,”阿爾貝語氣堅定地說道,“我們接受這筆錢,特別是因爲我們還沒有拿到它,原因是,這您也知道,它被埋在馬賽梅朗街那座小屋的花園裡。

“用兩百法郎,”阿爾貝又說道,“我們兩人就可以去馬賽了。”

“用兩百法郎!”梅爾塞黛絲說道,“您真這麼想嗎,阿爾貝?”

“哦!關於這件事,我已經向驛站和船塢打聽過了,而且都計算好了。

“您訂一輛雙人馬車到夏隆。您看,母親,我給您女王的待遇呢,三十五法郎。”

阿爾貝拿起一支筆,寫道:

雙人馬車 35法郎

乘輪船從夏隆至里昂 6法郎

乘輪船從里昂至阿維尼翁 16法郎

阿維尼翁至馬賽 7法郎

旅途費用 50法郎

合計 114法郎

“就算一百二十法郎吧,”阿爾貝笑着說,“您看,我夠大方的吧,母親?”

“那你呢,我可憐的孩子?”

“我!您沒看見,我還給自己剩下了八十法郎嗎?

“一個年輕人不需要那麼多舒適,母親。再說,我知道出門旅行是怎麼回事。”

“那時你可是坐驛車,身邊還有僕人照顧啊。”

“反正我有經驗,母親。”

“好吧!就算是吧!”梅爾塞黛絲說道,“可這兩百法郎在哪裡呢?”

“這兩百法郎嘛,就在這裡,另外還有兩百呢。

“是這樣的,我把表賣了一百法郎,錶鏈上的飾物賣了三百法郎。

“我多走運啊!飾物比表貴兩倍。總有人喜歡這種多餘的點綴!

“所以,我們現在很富有了,因爲,您的路費本來只要一百一十四法郎,而您手裡足有二百五十法郎呢。”

“可咱們還得付旅館費呢。”

“三十法郎,我用我這二百五十法郎付就行了。

“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鑑於我的旅費只需要八十法郎就夠了,您看我的錢不是綽綽有餘嗎?

“還不止這些呢。

“您瞧這是什麼,母親?”

說着,阿爾貝拿出一個帶金拉鍊的小本子,大概是他昔日衆多小玩意兒中剩下來的一件,興許還是當年那些蒙着面紗來敲花園小門的神秘女子當中的一個送給他的信物呢,阿爾貝從小本子裡取出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那是什麼?”梅爾塞黛絲問道。

“一千法郎,母親。哦!這確實是一千法郎。”

“可你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一千法郎呢?”

“聽我說,媽媽,千萬不要太激動。”說完,阿爾貝站了起來,走過去親吻母親的雙頰,然後,停下來凝視着她。

“媽媽,您想象不出我覺得您有多漂亮!”年輕人懷着深深的孝敬說道,“您的確是我所見過的女人當中最漂亮的一個,正如您是最高貴的一個一樣!”

“親愛的孩子。”梅爾塞黛絲說道,她竭力忍住眼角滾動的淚水,但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說真的,再加上您的不幸,我對您的愛就昇華爲崇拜了。”

“只要我有兒子在身邊,我就不會感到不幸,”梅爾塞黛絲說道,“只要有兒子在身邊,我就永遠不會感到不幸。”

“啊!正是這樣,”阿爾貝說道,“考驗正是從這裡開始,母親!您還記得我們是怎麼說定的吧?”

“咱們說定過什麼事嗎?”梅爾塞黛絲問道。

“是的,咱們說定,您住在馬賽,而我去非洲,到了那裡,我將用自己選定的新姓氏取代我已經拋棄的那個姓氏。”

梅爾塞黛絲嘆了口氣。

“嗯!母親,我從昨天起已經參加北非兵團了,”年輕人說着,羞澀地低下頭,因爲,他自己不知道他所蒙受的每一個屈辱有多麼高尚,“或者說,我認爲肉體是屬於我自己的,我可以把它賣掉。從昨天起,我頂替人家入了伍。

“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我把自己賣了,”他又補充道,勉強微笑着,“而且,比自己預想的價錢要高,也就是說兩千法郎。”

“這麼說,這一千法郎?……”梅爾塞黛絲顫抖着說。

“是這個價錢的一半,母親。另一半一年以後再支付。”

梅爾塞黛絲帶着難以描繪的神情仰望蒼天,噙在眼角的淚水終於禁不住內心的激動奪眶而出,順着面頰輕輕流淌着。

“那是他生命的代價啊!”她喃喃地說道。

“是啊,如果我戰死。”莫爾塞夫笑着說道,“不過您放心,媽媽,我打算好好保護自己的性命。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渴望生活。”

“上帝啊!上帝!”梅爾塞黛絲喃喃地說道。

“再說,您爲什麼認爲我就一定會戰死呢,母親!

“難道拉莫里西埃,這另一個南方的內伊,他戰死了嗎?

“難道尚加爾尼耶戰死了嗎?

“難道貝多戰死了嗎?

“難道我們認識的那個莫雷爾戰死了嗎?

“請您想象一下,母親,當您看到我身着金線刺繡的軍裝歸來時,您將有多麼高興!

“我鄭重宣佈,我準備在那裡大幹一番,而且,我是出於虛榮才選擇了這個兵團的。”

梅爾塞黛絲強作笑臉,嘆了口氣;這位聖母般的母親心裡明白,她不該讓兒子獨自承擔這些犧牲。

“怎麼樣,嗯!”阿爾貝又說道,“您明白了吧,母親,您已經有四千多法郎了,這四千法郎足夠您生活兩年的。”

“你真這麼想嗎?”梅爾塞黛絲問道。

伯爵夫人的這幾句話是脫口而出的,她臉上的表情非常悲傷,阿爾貝不難明白這些話的真正含義。他感到心裡一陣發緊,把母親的手輕輕握在自己手裡。

“是的,您一定要活下去!”他說道。

“我一定會活下去的!”梅爾塞黛絲大聲說道,“但你不會走的,是嗎,我的兒子?”

“母親,我一定要走,”阿爾貝說道,語氣鎮靜堅定,“您非常疼我,不會忍心讓我待在你身邊遊手好閒。再說,我已經簽了合同。”

“就按你的意願辦吧,兒子,我服從上帝的意旨。”

“不是按照我的意願,母親,是出於理智,出於必要。我們是兩個走投無路的人,不是嗎?今天,生命對您來說又算得了什麼?毫無意義。生命對我來說算得了什麼?哦!要是沒有您,它對我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母親,請相信這一點,因爲,如果沒有您,我可以發誓,早在我開始懷疑父親、摒棄他姓氏的那一天起,我的生命就已經停止了!可是,只要您答應我還懷着希望,我就會活下去;如果您肯讓我關照您今後的幸福,您就會使我力量倍增。到了那裡以後,我就去找阿爾及利亞的總督,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尤其是一位軍人。我向他講述我的悲慘遭遇,請求他時不時地關心我一下,如果他肯兌現對我的諾言,如果他肯注意我的行動,那麼,不出半年我就會成爲軍官或者光榮捐軀。如果我提升爲軍官,您的命運就有了保障,母親,因爲我會有錢養活我們兩個人,還會有一個讓我們倆感到自豪的姓氏,因爲那就是您原來的姓氏。如果我戰死……嗯!如果我戰死,親愛的母親,那麼,要是您願意,您也死吧,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的不幸也到了終點,也就該了結了。”

“好吧,”梅爾塞黛絲回答,目光中流露出高貴的含義深遠的神色,“你說得對,我的孩子。讓我們向那些看着我們、並準備憑我們的行動對我們作出評價的人證明,向他們證明我們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請不要太悲觀,親愛的媽媽!”年輕人大聲說道,“我敢發誓,我們現在,至少我們以後可以很幸福。您是一位聰明睿智,又能忍辱負重的女性,而我呢,我希望自己已經成爲一個興趣簡單、感情淡漠的人。我一進軍營,就會有錢了;您一進當泰斯先生的家,也就會得到安寧。讓我們試一試吧!我求求您了,母親,讓我們試一試吧!”

“好吧,讓我們試一試,我的兒子,因爲,你應當活下去,你應當得到幸福。”梅爾塞黛絲回答。

“那麼,母親,咱們的財產就這麼分配了。”年輕人裝出很愜意的樣子說道,“我們甚至今天就能動身。好吧,說辦就辦,我這就去給您預訂座位。”

“那你的座位呢,我的兒子?”

“我嘛,我還得再待兩三天,這僅僅是分別的開始,我們應當慢慢習慣。我需要聽聽建議,瞭解一下非洲的情況,我到馬賽跟您見面。”

“那好吧!就這樣!我們走吧,”梅爾塞黛絲說道,並且,把從家裡帶出來的唯一的一條圍巾圍在頭上,碰巧是一條貴重的黑色開司米圍巾,“我們走吧!”

阿爾貝匆匆收拾好他的文件,拉鈴讓人來收他欠旅館老闆的三十法郎,然後,把手臂伸給母親,開始下樓。

有一個人正在他們前面下樓,那個人聽見身後傳來絲綢衣裙擦着樓梯扶手的聲音,回過頭來。

“德佈雷!”阿爾貝喁喁說道。

“是您,莫爾塞夫!”大臣私人秘書回答道,停在樓梯上。好奇心在德佈雷身上佔了上風,使他忘記了隱瞞自己的身份。再說,他已經被人認了出來。

在這個鮮爲人知的小旅館裡,碰到這個遭受不幸並在巴黎引起轟動的年輕人,的確很刺激。

“莫爾塞夫!”德佈雷又重複了一遍。

然後,他瞥見陰影中的德·莫爾塞夫夫人那依然年輕、蒙着黑麪紗的身影。

“哦!對不起,”他微笑着補充道,“我先走了,阿爾貝。”

阿爾貝明白了德佈雷的意思。

“這是家母,”他朝梅爾塞黛絲回過頭,說道,“這位是德佈雷先生,內政大臣的私人秘書,我從前的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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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從前的,”德佈雷喃喃地說道,“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這樣說,德佈雷先生,”阿爾貝又說道,“是因爲我今天已經沒有朋友了,我也不應當有朋友。您肯跟我打招呼,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先生。”

德佈雷向上走了兩級,用力跟阿爾貝握了握手。

“請相信,親愛的阿爾貝,”他儘量深情地說,“請相信,我對您的不幸深爲同情,並且,願意在各方面爲您效勞。”

“謝謝,先生,”阿爾貝微笑着說道,“在這種種不幸之中,所幸的是我們還有足夠的盤纏,不需要求助於人。我們這就離開巴黎,旅費已經支付,手裡還剩下五千法郎。”

德佈雷的皮夾子裡塞滿了一百多萬,但他的臉羞得通紅,儘管他凡事講究精確,頭腦裡少有詩意,但仍不由得想到,曾幾何時,這同一座房子裡住着兩個女人,一個是自作自受,名譽掃地,離去時斗篷裡藏着一百五十多萬法郎,精神上卻一貧如洗,而另外一個,是不公正地蒙受恥辱,但雖恥猶榮,儘管一貧如洗,卻活得充實富足。

這一對比,使他無法再保持剛纔做出的彬彬有禮的姿態,這種實例所包含的哲理把他給擊垮了。他含糊不清地咕噥了幾句寒暄話,便匆匆下樓走了。

這一天,內政部的辦事員們,他的那些下級,都深受他的壞脾氣之苦。但當天晚上,他成了位於瑪德萊娜大街上的一座漂亮房子的買主,並且得到五萬利弗爾的年息。

第二天,就在德佈雷簽署購房契約時,也就是晚上五點鐘,德·莫爾塞夫夫人在溫柔地親吻了兒子並接受了兒子的溫柔親吻之後,登上驛站的雙人馬車,車門隨後就關上了。

有一個男人躲在拉菲特運輸公司的院子裡,藏在位於一、二樓之間的一間夾層辦公室的拱形窗戶後面,看着梅爾塞黛絲登上馬車,看着馬車駛去,然後,又看着阿爾貝離開。

這時,他用手按住自己那充滿疑慮的額頭,說道:“唉!我用什麼方法,才能把我從這兩個無辜的人身上奪走的幸福還給他們呢?上帝會幫助我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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